“元赟,”了空禪師的聲音像是從一口枯井里傳出來的,又干又澀,“老衲要說的事,關(guān)乎你修行的根本。一旦說破,你過往的一切修行、一切認(rèn)知,都可能被徹底顛覆?!?/strong>
禪師那雙渾濁卻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,死死盯著元赟,一字一句地問:
“你,真的確定要聽嗎?”
元赟的心猛地一沉,像是墜入無底的深淵。他感覺后背的僧袍已經(jīng)被冷汗浸透,緊緊地貼在皮膚上,冰冷刺骨。
01
清晨的鐘聲還沒敲響,天光未亮,大殿里已經(jīng)傳出了元赟領(lǐng)著眾僧早課的誦經(jīng)聲。
他的聲音不高不低,卻異常沉穩(wěn),像一口古鐘,每一個字都敲得清清楚楚,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。
元赟今年才二十三歲,在這座百年古剎里,他是個“年輕人”??伤吕锏纳?,無論老的少的,沒一個不服他。
不為別的,就因?yàn)樗氐慕渎桑瘸咦舆€直。
三年了,自從二十歲那年,家里遭了變故,他削發(fā)為僧,就沒犯過一條戒律。吃的,是最簡單的齋飯,一粒米都不肯剩下;穿的,是洗得發(fā)白的僧袍,縫了又補(bǔ);睡的,是硬邦邦的木板床。
更難得的是,他天資聰慧,又是書香門第出身,佛法經(jīng)文一學(xué)就通,一通就透。短短三年,寺里藏經(jīng)閣的書,他看了一大半。有時候,連寺里的老僧人遇到解不開的經(jīng)文,都得來問他。
元赟自己也覺得,這輩子算是和“清凈”二字分不開了。尤其是男女之事,他更是看作洪水猛獸,避之不及。
他記得,還沒出家時,家里給他說過一門親事,女方是城里有名的大家閨秀。媒人把那姑娘夸得天花亂墜,說她貌美如花,知書達(dá)理。
可見面那天,元赟全程沒抬頭看對方一眼,只盯著桌上的茶杯。他滿腦子都是圣賢書里的道理,覺得娶妻生子這種事,只會耽誤他做學(xué)問。后來,這門親事自然就黃了。
進(jìn)了佛門,他對這些事就更沒念想了。有時候,山下的女香客來上香,眼神大膽些,多看他兩眼,他都會立刻低下頭,快步走開,心里還要默念好幾遍清心咒。
在他看來,所謂的“邪淫”,就是那些管不住自己身體的俗人干的腌臢事,和他這種一心向佛的修行人,隔著十萬八千里。
他元赟,一身清白,兩袖清風(fēng),與“邪淫”二字,今生今世,絕無可能沾上任何關(guān)系。
02
這天下午,元赟正在禪房里抄寫經(jīng)書,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。
來的是了空禪師身邊的小沙彌,慧明。
了空禪師是當(dāng)今世上公認(rèn)的得道高僧,修行六十多年,德高望重。他不住在本寺,而在后山一間簡陋的禪房里閉關(guān)清修,等閑不見外人。
元赟雖然名聲在外,但也只在三年前剃度時,遠(yuǎn)遠(yuǎn)地見過禪師一面。
“元赟師兄,”慧明遞過來一封信,神色有些古怪,“這是家?guī)熃o您的信,讓您親啟?!?/p>
元赟有些意外。他跟了空禪師素?zé)o交集,禪師怎么會突然給他寫信?
他放下筆,接過信封。
信封是粗糙的麻紙做的,上面沒有署名,只有一個墨色的“閱”字,筆鋒蒼勁有力,像是要透過紙背。
元赟拆開信,抽出里面的信紙。
信紙上只有寥寥數(shù)行字,字跡和信封上的一樣,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鐵鉤刻出來的。
可就是這幾行字,讓元赟的瞳孔猛地收縮,拿著信的手,也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。
信上寫著:
“元赟,汝之邪淫,非世人所想皮肉之貪。其罪孽之深,遠(yuǎn)超俗世男女。此乃三種可怖行徑,關(guān)乎汝之生死輪回,不可不察?!?/p>
“明日午時,獨(dú)自來后山禪房見我。切記?!?/p>
邪淫?
還是三種可怖行徑?
關(guān)乎生死輪回?
這十二個字,像十二根燒紅的鐵釘,狠狠地釘進(jìn)了元赟的腦子里。
他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,整個禪房仿佛瞬間變成了冰窖。
不可能!
這是元赟的第一反應(yīng)。
他想大喊,想把信撕得粉碎。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,是對他三年苦修的侮辱!
可寫信的人,是了空禪師。
一位修行了一甲子、被譽(yù)為“在世佛陀”的高僧,會無緣無故地冤枉一個小輩嗎?
元赟的心亂了。他手里的那張薄薄的信紙,此刻變得有千斤重,壓得他喘不過氣來。
03
這一夜,元赟徹夜無眠。
他盤腿坐在蒲團(tuán)上,想學(xué)著平日里那樣入定,可眼睛一閉上,信上的那幾行字就在他腦海里翻來覆去地折騰。
“邪淫”、“罪孽”、“生死輪回”……
他把自己的過去,像放電影一樣,一幀一幀地在腦子里過了一遍。
從記事起,到二十歲出家,再到現(xiàn)在的每一天。他想找出自己到底在什么時候,什么地方,犯下了禪師所說的“邪淫”。
他想起了小時候。父親是前朝的秀才,家里藏書萬卷。他從小就被關(guān)在書房里,讀的是孔孟之道,學(xué)的是禮義廉恥。父親對他管教極嚴(yán),別說做壞事,就連說一句輕浮的話,都會招來一頓戒尺。
他想起了少年時。同齡的男孩子開始對姑娘家的事情感興趣,三五成群地在背后議論。他從不參與,覺得那是浪費(fèi)時間,有那功夫,不如多背兩篇文章。
他想起了那次拒絕親事。媒人走后,母親唉聲嘆氣,說他不懂人情世故,不知女方家世有多好。他當(dāng)時還很不服氣,跟母親辯解,說大丈夫當(dāng)以學(xué)問事業(yè)為重,豈能沉迷于兒女情長。
出家之后,他更是將清規(guī)戒律刻在了骨子里。不看不該看的,不聽不該聽的,不說不該說的,不做不該做的。
他每天只睡四個時辰,其余時間,不是誦經(jīng),就是打坐,要么就是在藏經(jīng)閣里研讀佛法。寺里的苦活累活,他也搶著干。
他想不通。
真的想不通。
如果連他這樣的人都算犯了“邪淫”,那這世上,還有誰是清白的?
窗外,月亮從烏云里鉆出來,清冷的光照進(jìn)禪房,把元赟的身影拉得長長的,投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他看著自己的影子,忽然覺得無比陌生。
恐懼,像一條毒蛇,慢慢纏住了他的心臟,越纏越緊。他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對自己,或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了解。
04
第二天天剛亮,元赟就起來了。
他沒去上早課,而是提著一桶水,把自己的禪房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,連角落里的灰塵都沒放過。
他想讓自己的心也像這屋子一樣,干凈一點(diǎn),亮堂一點(diǎn)。
可沒用。
他的心,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壓著,沉得厲害。
離午時還有一個時辰,他就動身了。
后山的路很陡,長滿了雜草,一看就很少有人走。元赟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爬,僧袍的下擺被露水和泥土打濕了,他也顧不上。
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,才看到林子深處,有一間小小的茅草屋,那就是了空禪師的禪房。
屋子很破舊,連個院墻都沒有。
元赟站在門口,整理了一下衣冠,深深吸了一口氣,才伸手敲了敲門。
“進(jìn)來吧。”
里面?zhèn)鱽硪粋€蒼老的聲音。
元赟推門進(jìn)去,看到一個干瘦的老和尚,背對著他,盤腿坐在一個蒲團(tuán)上。
那就是了空禪師。
元赟不敢抬頭,跪在地上,行了個大禮。
“弟子元赟,拜見禪師?!?/p>
了空禪師沒有回頭,也沒有讓他起來,就那么靜靜地坐著。
屋子里安靜得可怕,只能聽到元赟自己的心跳聲,咚,咚,咚,像在打鼓。
過了很久,久到元赟的膝蓋都開始發(fā)麻了,了空禪師才緩緩地轉(zhuǎn)過身來。
他看上去比傳說中還要老,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,眉毛和胡子都白了,長長地垂下來??赡请p眼睛,卻亮得驚人。
“元赟,”禪師開口了,聲音不大,卻像針一樣,扎進(jìn)元赟的耳朵里,“世人說的邪淫,是身子的事。老衲說的邪淫,是心里的事。心理的病,比身上的病,更難治。”
元赟跪在地上,一動不動,等著禪師的下文。
“老衲問你,”禪師盯著他,“你誦經(jīng)時,可曾想過,你的聲音比別人洪亮,你對經(jīng)文的理解,比別人更透徹?”
元赟心里一驚。
他確實(shí)這么想過。每次早課,聽到身邊師兄弟的念誦聲,他心里總會生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優(yōu)越感。
“老衲再問你,”禪師的聲音嚴(yán)厲了一些,“當(dāng)有師兄弟犯了戒,被罰去跪香、挑水時,你心里,是為他感到惋惜,還是暗自慶幸自己戒律精嚴(yán),甚至……還有一絲快意?”
元赟的頭“嗡”的一聲,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。
他想起了上個月,有個叫慧安的師弟,因?yàn)橥党粤艘恢粡R里養(yǎng)的雞,被住持罰跪了三天三夜。當(dāng)時,他去看過慧安,嘴上說著勸慰的話,可心里,確實(shí)有一絲鄙夷和快感。他覺得慧安那樣的,根本不配當(dāng)個出家人。
看到元赟慘白的臉色,了空禪師嘆了口氣。
“你貪圖自己的智慧,總想著高人一等,這叫‘慧淫’?!?/p>
“你沉醉于自己的品德,見不得別人犯錯,以此來彰顯自己的高尚,這叫‘德淫’?!?/p>
“這兩種邪淫,藏在心里,比皮肉之貪更隱蔽,也更害人。它讓你貢高我慢,讓你瞧不起眾生,讓你離佛法越來越遠(yuǎn),你自己,卻一點(diǎn)都不知道。”
元赟伏在地上,身體抖得像秋風(fēng)里的落葉。
原來是這樣……
原來,這才是真正的“邪淫”。
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智慧和品德,到了禪師這里,竟然成了最骯臟的罪過。
“你回去吧,”了空禪師的聲音恢復(fù)了平靜,“好好想想,三天后,再來見我。”
05
從后山回來,元赟就把自己關(guān)在了禪房里,整整三天,沒出門,也沒見任何人。
他不用想了。
了空禪師的話,像兩面鏡子,把他內(nèi)心深處那些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念頭,照得一清二楚。
他想起了自己剛?cè)胨聲r,為了盡快得到認(rèn)可,沒日沒夜地背誦經(jīng)文,甚至在別的僧人休息時,他還在偷偷用功。他不是真的為了領(lǐng)悟佛法,而是為了在辯經(jīng)時,能把所有人都比下去,享受那種被人崇拜的目光。
這就是“慧淫”。
他又想起了寺里的監(jiān)院師兄,為人寬厚,有時候?qū)Ψ稿e的小沙彌,只是口頭訓(xùn)誡幾句,并不會嚴(yán)厲處罰。他以前總在心里覺得監(jiān)院太過軟弱,沒有原則?,F(xiàn)在想來,那不是軟弱,那是慈悲。而他自己,所謂的“嚴(yán)守戒律”,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那點(diǎn)可憐的、高高在上的道德優(yōu)越感。
這就是“德淫”。
這三天,對元赟來說,比三年還要漫長。他感覺自己過去二十三年建立起來的一切,都崩塌了。他像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的人,赤裸裸地站在那里,無地自容。
悔恨、羞愧、痛苦,像潮水一樣,一遍遍地沖刷著他的心。
第三天下午,他又去了后山。
還是那間茅草屋,還是那個干瘦的老和尚。
元赟一進(jìn)門,就跪下了,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,額頭都磕紅了。
“弟子知錯了。弟子罪孽深重,請禪師指點(diǎn)迷津。”
了空禪師看著他,眼神里有了一絲憐憫。
“知錯就好。知錯,才有救?!?/p>
元赟抬起頭,眼神里充滿了懇切:“弟子斗膽,請問禪師,那第三種邪淫又是什么?又要如何,才能根除這三種心魔?”
他以為禪師會像上次一樣,直接點(diǎn)破。
沒想到,了空禪師卻沉默了。
屋子里的氣氛,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。
過了許久,禪師才緩緩開口,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嚴(yán)肅。
“元赟,”了空禪師的聲音像是從一口枯井里傳出來的,又干又澀,“老衲要說的事,關(guān)乎你修行的根本。一旦說破,你過往的一切修行、一切認(rèn)知,都可能被徹底顛覆?!?/strong>
禪師那雙渾濁卻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,死死盯著元赟,一字一句地問:
“你,真的確定要聽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