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的暑熱,怪得很。
明明是八月流火天,太陽火辣辣的,身上出的汗,卻是冰涼的。
村子里的空氣,也像是凝固了。入了夜,家家戶戶門窗緊閉,連狗,都不叫喚一聲。
我爺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,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。煙霧繚繞,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,在昏黃的燈光下,顯得比往常任何時候,都要嚴肅。
“阿杰,你過來?!?/strong>
他沖我招了招手,聲音壓得很低。
“今晚開始,有三條老規(guī)矩,你給 我記死了,一步都不能錯?!?/strong>
他頓了頓,將煙鍋在桌角磕了磕,眼神,望向了窗外無邊的黑暗。
“特別是,你在城里的那幾個朋友,你得打個電話,囑咐一遍?!?/strong>
“尤其是那個屬狗的……”
01.
我叫沈杰,在城里讀大學。今年放暑假,照例回鄉(xiāng)下陪爺爺。
從鎮(zhèn)上開往村里的那趟老舊公交車,在傍晚五點半,準時把我扔在了村口。
太陽正準備下山,把天邊的云,燒得一片火紅。
往年的這個時候,正是村里一天中最熱鬧的辰光。田里收工回來的大人們,聚在路邊閑聊;滿地亂跑的孩子們,追著蜻蜓,嬉笑打鬧。
可今年,太安靜了。
我背著包,走在那條熟悉的、通往村子里的水泥路上。
路上,空無一人。
兩旁的田地里,也看不到一個人影。
只有幾只烏鴉,落在光禿禿的電線桿上,“呀呀”地叫著,聽得人心頭發(fā)慌。
空氣,是又悶又熱的。風,也是燙的。吹在臉上,沒有一絲涼快,反而像被人,用濕毛巾,捂住了口鼻,喘不過氣來。
越往村里走,我心里的感覺,就越是古怪。
家家戶戶的院門,竟然都已經(jīng)關上了。有的門上,還用朱砂,畫著一些歪歪扭扭的、我看不懂的符號。
正走著,前面拐角,三叔沈長根,正挑著一擔空糞桶,急匆匆地往家趕。
“三叔,忙完啦?”我趕緊打招呼。
三叔看到我,先是一愣,隨即,臉上露出了緊張的神色。
他快步走到我跟前,壓低了聲音,急切地說:“哎喲,是阿杰回來了?。∧阍趺床诺??快……快回家去!別在外面晃悠!”
“三叔,今年這是咋了?天還沒黑透呢,街上咋就沒人了?”
“別問了!”三叔警惕地,朝四周看了看,那樣子,好像黑暗里,藏著什么會吃人的東西。
“今兒個日子……邪性!趕緊回家,讓你爺跟你說!”
說完,他挑著擔子,幾乎是小跑著,消失在了巷子深處。
我心里,更是犯嘀咕了。
等我走到自家院門口,發(fā)現(xiàn)連我家的木門,都罕見地,提前關上了。
我敲了半天門,爺爺才把門打開一條縫??吹绞俏遥s緊把我拉了進去,然后“砰”的一聲,就從里面,把門給插上了。
一進院子,一股濃濃的燒紙味,就撲面而來。
只見堂屋門口,擺著一個火盆。爺爺正蹲在火盆邊,面無表情地,一張一張地,往火里,燒著黃紙。
火光,映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,忽明忽暗。
“爺,咱家又沒來人,您這是干啥呢?”我把包放下,忍不住問。
爺爺沒有回頭,只是緩緩地說:“今天是農(nóng)歷七月初一。鬼門關,大開的日子?!?/p>
他把最后一張紙錢,扔進火盆,看著它化為灰燼,才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。
“往年的鬼月,倒也罷了??山衲辏灰粯?。”
爺爺走到堂屋門口,抬頭,看了看天上那輪不知何時,已經(jīng)升起來的、慘白的月亮。
“今年是甲辰龍年。龍,是行云布雨的神獸,陽氣最重??晌飿O必反啊。龍年的龍氣太盛,就把地底下最深、最陳的陰氣,全都給翻騰上來了?!?/p>
他轉(zhuǎn)過頭,看著我,眼神,是我從未見過的,凝重。
“再加上跟太歲爺犯沖,這一陰一陽,徹底亂了套。就好比一鍋燒開的水,被人,猛地澆了一瓢冰。這鍋水,不炸才怪?!?/p>
“那些底下上來的‘東西’,今年,就比哪一年,都多,都兇?!?/p>
02.
“第一條規(guī)矩,”
爺爺從神龕上,取下三炷香,點燃,恭恭敬敬地拜了拜。
“從今天起,一直到七月三十,天黑之后,不許在外面,叫任何人的全名?!?/p>
我有些不解:“為啥啊?”
“人活一口陽氣,名字,就是這口氣的‘鎖’?!?/p>
爺爺把香,插進香爐里。
“你晚上在外面,連名帶姓地喊。那些孤魂野鬼聽見了,就會以為,你是那個人的熟人,就會跟著那個名字,找上門去?!?/p>
“它找上門,可不是來串門的。是來,借你的陽氣,續(xù)它的陰命。”
我覺得這說法,有點太玄乎了。
城里長大的我,對這些老規(guī)矩,總是抱著一種半信半疑的態(tài)度。
可第二天發(fā)生的事,讓我再也笑不出來了。
村西頭的王磊,是我們村出了名的渾小子,天不怕地不怕。
頭天晚上,他就沒把這規(guī)矩當回事。
他和幾個年輕人,在村口的河邊喝酒。喝多了,幾個人互相開玩笑,扯著嗓子,把對方的全名,喊了個遍。
王磊更是叫得最大聲,還沖著黑漆漆的河面,喊了好幾句:“我叫王磊!有種的,就來找我王磊?。 ?/p>
那天晚上,我睡得迷迷糊糊,總感覺窗外,傳來一陣很奇怪的聲音。
“咚……咚咚……”
那聲音,很輕,很有節(jié)奏。像是有人在用指甲,不緊不慢地,敲著誰家的玻璃。
我當時以為是風吹的,翻了個身,又睡了過去。
第二天一早,整個村子,就炸了鍋。
王磊,出事了!
他爹媽早上起來,發(fā)現(xiàn)王磊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,怎么叫都不開門。
等他們把門撞開,就看見王磊縮在床角里,用被子蒙著頭,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。
人,已經(jīng)燒得說胡話了。
嘴里,翻來覆去,就念叨著一句話。
“別叫我……別敲了……我不是王磊……”
他爹媽把他送到鎮(zhèn)上的衛(wèi)生院,醫(yī)生檢查了半天,也說不出個所以然。只說是高燒引起的驚厥。
可村里的老人都說,王磊這不是病。
這是,被不干凈的東西,“應了名”,找上門了。
03.
王磊的事,像一塊大石頭,壓在了沈家灣所有人的心上。
村子里的氣氛,變得更加壓抑和緊張。
就連白天,大家說話的聲音,都小了許多。
到了晚上,爺爺坐在院子里,把白天剛洗好,還滴著水的衣服,一件一件地,收進屋里。
“這是第二條規(guī)矩?!?/p>
爺爺把濕衣服,搭在屋里的竹竿上,表情嚴肅。
“鬼月里,濕衣服,不能在外面過夜。”
“為啥?”我又問。
“那些東西,屬陰,也喜陰。濕衣服,陰氣重,掛在外面,就像一具具空的人皮。它們看著喜歡,就會‘穿’上去,試試合不合身。”
爺爺頓了頓,聲音更低了。
“它穿過了,衣服上,就留下了它的陰氣。第二天,你再把這件衣服穿上身,輕則,大病一場。重則……”
爺爺沒再說下去。
我聽得心里發(fā)毛,趕緊跑過去,幫著爺爺一起收衣服。
我發(fā)現(xiàn),村里家家戶戶,都在做著同樣的事。大家的動作,都帶著一種,說不出的慌張。
就在我準備關院門的時候,我看見,隔壁張嬸家院子的晾衣繩上,還掛著一件,小孩子的紅肚兜。
估計是收得急,給忘了。
那件紅肚兜,在晚風里,輕輕地飄著,像一個招手的小人。
我看著,心里莫名的,有些發(fā)慌。
我想喊一聲,提醒張嬸??稍挼阶爝?,又想起了第一條規(guī)矩,硬生生地,把話咽了回去。
第二天,我起了個大早。
我心里一直惦記著那件紅肚兜的事。
我推開院門,朝隔壁看去。
那件紅肚兜,已經(jīng)不見了。
我剛松了口氣,就聽見,張嬸家院子里,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。
我跑過去一看,只見張嬸抱著她那剛滿五歲的孫子,正坐在地上,哭得捶胸頓足。
那孩子,渾身滾燙,雙眼緊閉,怎么叫都叫不醒。
嘴里,還不停地,說著胡話。
“冷……奶奶,我冷……”
04.
接連兩件事,讓村子里,徹底籠罩在了一片恐懼之中。
大家白天都不敢大聲說話,天一黑,更是連門都不敢出。
這天晚上,爺爺把我叫到了堂屋。
他的臉上,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擔憂。
他從神龕下的一個木盒子里,拿出了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。
打開來,是一本已經(jīng)發(fā)黃、起了毛邊的老皇歷。
“阿杰,前面說的兩條規(guī)矩,還只是防著那些,到處游蕩的小鬼?!?/p>
爺爺翻著皇歷,手指,停在了農(nóng)歷七月的那一頁。
“鬼月里,最可怕的,不是這些小鬼?!?/p>
“而是,那些帶著‘任務’下來的,討債鬼,索命鬼?!?/p>
“所以,這第三條規(guī)矩,也是最要緊的一條規(guī)矩,你必須給 我記牢了?!?/p>
他看著我,一字一頓地說。
“七月里,不論白天黑夜,地上的東西,不能隨便撿?!?/p>
“尤其是,紅包,和錢?!?/p>
我心里一緊。
“那些錢,是活人燒給死人花的買路錢。你撿了,就等于,拿了人家的東西,欠了人家的債?!?/p>
“而那些紅包,就更邪門了。那是有些橫死的冤鬼,在找‘親’。你撿了那個紅包,就等于,應了那門‘親事’?!?/p>
“不管是欠了債,還是結(jié)了親,到了七月半,它們,都會回來找你的?!?/p>
爺爺說完,合上了皇歷。
他長長地,嘆了一口氣。
“這些規(guī)矩,年年都要講。但今年,尤其要緊。”
他看著我,眼神里,充滿了深深的憂慮。
“因為,今年是甲辰龍年,沖太歲。有幾個屬相的人,命格里,天生就帶著一道坎。他們的陽火,比一般人,要低得多?!?/p>
“一般人,破了規(guī)矩,最多也就是撞撞邪,生場病,養(yǎng)養(yǎng)也就過去了。”
“可這幾個屬相的人,要是今年鬼月,沾上了不干凈的東西……”
爺爺?shù)穆曇?,壓得像耳語。
“那,就不是生病那么簡單了?!?/p>
“是要……要命的。”
05.
爺爺?shù)脑?,像一把冰做的錐子,狠狠地,扎進了我的心里。
我感覺自己全身的血,都快要涼了。
我腦子里,不受控制地,開始閃過我那些城里朋友的臉。
他們,根本不信這些。
他們要是破了規(guī)矩,那后果……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我的聲音,都有些發(fā)抖了。
“爺爺,那……到底是哪幾個屬相,今年鬼月,最危險?”
爺爺沒有立刻回答。
他站起身,走到門口,警惕地,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院子。
院子里,只有風吹過樹葉的“沙沙”聲。
他重新關上門,還從里面,插上了門栓。
然后,他才走回到我的面前,緩緩地,坐了下來。
他看著我,眼神,變得無比的,鄭重和嚴肅。
他壓低了聲音,那聲音,輕得,好像一陣風,就能吹散。
“自古以來,龍和狗,就是相沖的。水火不容?!?/p>
“所以,屬狗的,今年是第一大關。這是擺在明面上的,誰都躲不過去?!?/p>
我的心,猛地揪緊了!
我那個最好的朋友,就是屬狗的!
“那……還有呢?您不是說,有三個嗎?”我急切地追問。
爺爺?shù)哪抗?,落在了我的臉上。他那雙渾濁的老眼里,竟然,流露出了一絲,深深的恐懼。
他緩緩地,舉起了三根,因為常年干農(nóng)活而變得干瘦、彎曲的手指。
“除了這個明面上沖太歲的,還有兩個屬相,是暗地里的?!?/p>
“一個,是命格里,帶了‘地網(wǎng)’?!?/p>
“另一個,是八字里,犯了‘天羅’?!?/p>
“這兩個,比屬狗的,還要兇險!”
他湊了過來,嘴巴,幾乎貼到了我的耳朵上。
“今年這個鬼月,閻王爺手里的那本生死簿上,要勾掉的,就是這三個屬相的人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