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碰她哪兒了？”

冰冷的聲音砸在李偉臉上，像審訊室墻角滴下的水珠，一下，又一下。

他渾身濕透，廉價的速干衣緊緊貼在身上，勾勒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輪廓。

河水的腥氣混著泥沙味，從他身上蒸騰開來，充滿了整個狹小的空間。

他想開口，牙齒卻不聽使喚地打著顫，不是因?yàn)楹ε?，而是因?yàn)槔洹?/strong>

幾個小時前，他還是這座城市的英雄。現(xiàn)在，他是個嫌犯。

01

李偉今年38歲，但看起來像快50的人。

他是一名外賣員，在這座鋼筋水泥的城市里，他唯一的座駕是一輛跑了八萬多公里的二手電動車。

車頭掛著一個磨得發(fā)亮的手機(jī)支架，上面夾著一部屏幕裂成蛛網(wǎng)的手機(jī)，手機(jī)背面，貼著一張褪了色的照片。

照片上，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笑得露出兩顆虎牙，雖然臉色有些蒼白，但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
那是他的弟弟，豆豆。

李偉是五年前從老家大山里出來的。

山里窮，一眼能望到頭。他不想一輩子就這么過去，更重要的是，豆豆得了慢性腎病，每周三次的透析，像個無底洞，慢慢吸干了家里所有的積蓄，也吸走了豆豆臉上的血色。

醫(yī)生說，想活命，就得一直透析，或者換腎。

換腎是一筆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(shù)字。

李偉唯一的念頭，就是掙錢，讓豆豆的透析能繼續(xù)下去。

他每天早上六點(diǎn)出門，跑到凌晨一兩點(diǎn)才收工。

吃飯就是等餐的間隙，啃兩個冰冷的饅頭，或者花五塊錢買一碗最便宜的素面。

他租的房子是城中村里最潮濕的地下室，一個月三百塊。

房間小得只能放下一張木板床和一個搖搖晃晃的桌子，墻壁上滲出的水漬，畫出了一片片地圖。

即便如此，日子還是越來越緊巴。

房東阿姨已經(jīng)催了兩次房租，說再不交就讓他滾蛋。

平臺上的訂單也好像越來越少，有時候在路口等半個鐘頭，手機(jī)屏幕都不會亮一下。

晚上，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，點(diǎn)開手機(jī)里的記賬軟件。

一筆筆都是支出：豆豆透析費(fèi)4500，藥費(fèi)1200，房租300，吃飯……收入那一欄，今天的數(shù)字是刺眼的“152.7元”。

他翻了個身，拿起桌上那張他和豆豆的合照。照片已經(jīng)有些卷邊了，他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豆豆的臉。

電話響了，是老家的母親打來的。他趕緊接起來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疲憊。

“喂，媽?！?/p>

“阿偉啊，你那邊……錢夠不夠？豆豆他這兩天精神不太好，醫(yī)生說要加一種營養(yǎng)針，一針就要好幾百……”母親的聲音充滿了焦慮和無助。

李偉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?！皨?，你放心。錢的事我來想辦法，快了，就快了。讓豆豆好好休息?！?/p>

多跑一單，就離豆豆的救命錢，近了一步。

02

那天晚上，李偉送完了最后一單。時間已經(jīng)指向凌晨一點(diǎn)半。

最后一單的地址是個高檔小區(qū)，叫“臨江一號”，光聽名字就知道死貴。

他把一份小龍蝦和幾罐啤酒送到一個滿身酒氣的男人手里，對方甩給他一句“放門口就行”，就“砰”地關(guān)上了門。

李偉習(xí)慣了。他轉(zhuǎn)身下樓，騎上自己的電動車，準(zhǔn)備回那個潮濕的地下室。

回去的路上要經(jīng)過一條河。這條河叫玉帶河，白天看著還行，晚上黑漆漆的，只有遠(yuǎn)處的橋上有幾盞路燈。

一陣夜風(fēng)吹過，帶著水邊的涼意。李偉裹緊了身上單薄的外套，只想快點(diǎn)回家。

就在這時，一陣模糊的呼喊聲順著風(fēng)飄了過來。

“救命……救命啊……”

聲音是個女的，充滿了恐懼和絕望。李E偉猛地剎住車，支起車梯，側(cè)耳細(xì)聽。聲音是從河邊傳來的，很微弱，像是被什么東西捂住了。

他沒有絲毫猶豫，扔下車就往河邊沖。河邊的路燈壞了一盞，光線很暗。他借著手機(jī)屏幕的光，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。

只見離岸邊不遠(yuǎn)的河水里，有兩個人影在掙扎。一個男人正死死地從后面勒住一個女人的脖子，想把她往深水里拖。女人拼命撲騰，雙手亂抓，但力氣顯然不敵男人。

“放開她！”李偉吼了一聲，聲音因?yàn)榧贝俣行┥硢　?/p>

水里的男人被這聲吼嚇了一跳，回頭看了一眼。借著遠(yuǎn)處的光，李偉看到一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。男人沒理他，反而更用力地把女人往水里按。

女人的呼救聲變成了“咕嚕咕?！钡乃萋暋?/p>

來不及了。

李偉把手機(jī)往岸上一扔，連衣服都沒脫，縱身就跳進(jìn)了冰冷的河水里。初春的河水刺骨的涼，他打了個哆嗦，但立刻朝那兩人游了過去。

李偉水性不錯，是小時候在山里的小溪里練出來的。

女人得了自由，拼命往岸邊劃。男人被李偉拽住，惱羞成怒，回身就是一拳。

李偉趁機(jī)把他推開，自己也趕緊往岸上游。

剛爬上岸，他就累得癱倒在地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。

那個女人也趴在不遠(yuǎn)處，渾身濕透，嚇得一直在哭。

施暴的男人在水里撲騰了幾下，大概是酒醒了，也怕了，罵罵咧咧地游上岸，踉踉蹌蹌地跑了。

李偉緩過勁來，爬起來走到女人身邊。“你……沒事吧？”

女人抬起頭，一張妝花了的臉，但能看出底子很漂亮。她叫林曉，是附近一家美發(fā)店的老板。她看著李偉，眼睛里全是后怕和感激?！爸x謝……謝謝你，大哥。要不是你，我今天就……”

話沒說完，又哭了起來。

很快，被路人拍下的視頻傳到了網(wǎng)上。視頻很模糊，只能看到一個穿著外賣服的瘦小身影，毫不猶豫地跳進(jìn)漆黑的河水里。標(biāo)題很醒目：《深夜，外賣小哥跳河勇救輕生女子！》。

一夜之間，李偉火了。

媒體記者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圍了上來。他的電話被打爆，送外賣的公司給他放了假，還獎勵了兩千塊錢。連那個一直催租的房東阿姨，都提著一籃水果來看他，笑得臉上的褶子都開了花。

面對鏡頭，李偉顯得手足無措。他不太會說話，翻來覆去就是幾句：“應(yīng)該的，誰碰上都會這么做?！?/p>

那個被救的女人林曉，也化了精致的妝，在鏡頭前聲淚俱下地感謝他，說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，是這座城市的光。

李偉成了英雄。一個從塵埃里被拎出來的英雄。他甚至覺得，生活也許就要好起來了。他把公司獎勵的兩千塊，加上自己存折里的一點(diǎn)錢，湊夠了五千，第一時間給母親打了過去。

然而，他沒能高興太久。

就在全城都在贊美他的時候，事情突然發(fā)生了180度的大轉(zhuǎn)彎。

第三天，林曉報警了。她說，李偉在救她上岸后，趁她虛弱無力，對她動手動腳，撕扯她的衣服，圖謀不軌。

消息一出，輿論炸了。

03

警察找上門的時候，李偉正在出租屋里，用一個劣質(zhì)電飯鍋煮一鍋白粥。那是他這幾天吃得最好的一頓，因?yàn)榉繓|阿姨送了他一小袋咸菜。

門被敲得“砰砰”響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。

李偉打開門，看到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，表情嚴(yán)肅。其中一個年輕些的，手里拿著執(zhí)法記錄儀，紅點(diǎn)一閃一閃。

“你就是李偉？”年長的警察問，眼睛像鷹一樣銳利。

李偉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心里咯噔一下，有種不好的預(yù)感。

“你涉嫌一起猥褻案，跟我們回所里接受調(diào)查?！?/p>

“猥褻？”李偉腦子嗡的一下，像是被重錘砸中，“警察同志，是不是搞錯了？我……我救了人啊?！?/p>

“我們調(diào)查的就是你救人的事?！本斓恼Z氣沒有絲毫溫度，“受害人林曉已經(jīng)報案，指控你對她實(shí)施猥褻。走吧?！?/p>

白粥在鍋里“咕嘟咕嘟”地冒著熱氣，但李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升起，瞬間凍住了四肢百骸。

他被帶到了派出所，還是那個他幾天前錄口供、接受表揚(yáng)的地方。只是這一次，他坐的位置，從“見義勇為的英雄”，換到了“犯罪嫌疑人”。

對面的警察，換了一副面孔，問題也變得尖銳而刻薄。

“你為什么要救她？是不是早就盯上她了？”

“救上來之后，你為什么不第一時間報警，或者叫救護(hù)車？”

“你對她做了什么？她的衣服為什么會破損？”

李偉一遍又一遍地解釋。他說自己當(dāng)時沒想那么多，腦子里一片空白，就是想救人。他說自己沒有手機(jī)，手機(jī)在跳河前就扔岸上了。他說女人的衣服在水里掙扎的時候可能就破了，他扶她上岸，肯定有身體接觸，但絕對沒有別的念頭。

他的解釋蒼白無力。

警方拿出了林曉的證詞。上面白紙黑字寫著，李偉把她拖上岸后，不顧她的哭喊和反抗，把手伸進(jìn)了她的衣服里，嘴里還說著污言穢語。證詞的最后，是林曉的簽名和紅色的手印。

李偉看著那份證詞，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(zhuǎn)。他想不通，那個哭著感謝他的女人，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。

隔著審訊室的玻璃，他看到林曉和她的男朋友張波坐在外面的長椅上。張波是個高大的男人，穿著名牌，手上戴著一塊金表，正摟著林曉的肩膀低聲安慰。林曉則依偎在他懷里，不停地抽泣。

是那個男人！李偉認(rèn)出來了，就是那天晚上在河里攻擊林曉，然后自己逃跑的那個男人。

原來他們是一起的。

他激動地拍著桌子，對警察說：“是她男朋友！那天晚上是她男朋友要害她！我看見了！你們怎么不抓他？”

警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：“我們已經(jīng)找張波先生核實(shí)過了。他說那天晚上他和林曉吵了架，林曉情緒激動要跳河，他是在攔她，不是要害她。倒是你，突然沖出來，還和他動了手?！?/p>

李"偉徹底懵了。黑的，怎么能被說成白的？

04

“英雄”到“人渣”的轉(zhuǎn)變，只需要一篇聲淚俱下的控訴小作文。

林曉的男朋友張波，顯然深諳此道。他找了本地最有影響力的幾個自媒體，把林曉“被猥褻”的故事，包裝得天衣無縫。

故事里，林曉是一個無助的受害者，而李偉，則是一個處心積慮、利用救人來滿足自己骯臟欲望的偽君子。文章配上了林曉在醫(yī)院接受檢查的照片，她手臂上有幾塊淤青，鎖骨處有抓痕。這些都是在河里掙扎時留下的，此刻卻成了李偉施暴的“鐵證”。

那段原本贊美李偉的模糊視頻，被反復(fù)播放、慢放、放大。有人“分析”說，李偉在把林曉拖上岸時，手放的位置“不對勁”。有人說，他臉上“猥瑣的笑容”出賣了他。

輿論徹底反轉(zhuǎn)。

“我就說嘛，一個送外賣的能有什么好心？”

“知人知面不知心，太可怕了！”

“必須嚴(yán)懲！這種人比真正的壞人更可惡！”

外賣公司的電話又打來了，這一次是通知他，他被解雇了。沒有任何解釋，就是冷冰冰的一句“你不用再來了”。那兩千塊錢的獎金，也要求他退還。

他想給家里打個電話，告訴母親自己是冤枉的。但他的手機(jī)，作為“證物”被扣押了。他與外界徹底失去了聯(lián)系。

05

第五天，拘留室的門開了。

警察把他的私人物品扔在桌上，包括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機(jī)?！白C據(jù)不足，你可以走了?！?/p>

沒有道歉，沒有解釋。仿佛這五天的囚禁，只是一場無關(guān)緊要的誤會。

李偉走出派出所，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。他覺得恍如隔世。他做的第一件事，就是給手機(jī)開機(jī)。

屏幕亮起，無數(shù)的未接來電和短信涌了進(jìn)來，手機(jī)震動個不停，像一只垂死掙扎的蟬。

全是母親打來的。

他心里一緊，趕緊回?fù)苓^去。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，傳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、帶著同情的女人聲音，是鄰居家的三嬸。

“阿偉啊……你……你快回來一趟吧。”三嬸的聲音在發(fā)抖，“你媽她……她撐不住了?！?/p>

李偉的心沉到了谷底：“我媽怎么了？豆豆呢？讓豆豆接電話！”

電話那頭沉默了。死一般的沉默。

過了好久，三嬸才用一種近乎于殘忍的平靜，說出了一句話。

“豆豆……走了。三天前走的?！?/p>

因?yàn)槔顐ケ蛔ィ?lián)系不上，后續(xù)的治療費(fèi)沒能及時匯過去。醫(yī)院停了透析。豆豆本來就虛弱的身體，迅速出現(xiàn)了并發(fā)癥，高燒，感染，沒撐過去。

母親受不了這個打擊，哭得暈死過去好幾次，現(xiàn)在還躺在床上起不來。

手機(jī)“啪”的一聲掉在地上，屏幕摔得更碎了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出租屋的。

房東看見他，像見了鬼一樣，尖叫著讓他滾，說他這個“強(qiáng)奸犯”弄臟了她的房子。

同事的冷嘲熱諷，路人鄙夷的目光，網(wǎng)上惡毒的咒罵……這一切，他都還能忍。

但豆豆沒了。

就在這時，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響起。一輛黑色的寶馬停在他面前。

車門打開，張波帶著幾個流里流氣的朋友走了下來。他嘴里叼著煙，一臉的得意和挑釁。

“喲，放出來了？命挺大啊?！睆埐ㄗ叩嚼顐ッ媲埃媚_尖踢了踢他腳邊的破爛行李，“怎么著？還想賴在這兒不走？我告訴你，林曉已經(jīng)申請了人身保護(hù)令，你再敢靠近她，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！”

李偉沒有抬頭，也沒有說話。

張波見他不作聲，更來勁了。他一把搶過李偉手里的相框，拿在眼前看了看：“嘖嘖，這就是你那個病秧子弟弟？長得就一副短命相?！?/p>

說完，他把相框狠狠地摔在地上，用皮鞋腳后跟，碾了上去。

“咔嚓”一聲，相框徹底粉碎。

那一瞬間，李偉身體里有什么東西，也跟著一起碎了。

張波和他的朋友們被他這種眼神看得心里發(fā)毛，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。

“看什么看！不服氣啊？”張波色厲內(nèi)荏地吼道，隨即招呼同伴，“給我打！打到他服為止！”

幾個人一擁而上，拳頭和腳像雨點(diǎn)一樣落在李偉身上。他沒有反抗，也沒有躲閃，就那么硬生生地受著。他感覺不到疼，一下，兩下，三下……像是在為心里的某個節(jié)拍計數(shù)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那群人打累了，停了下來。張波朝他身上啐了一口唾沫，罵罵咧咧地帶著人走了。

李偉靠著墻喘氣，肩上的疼一陣陣往上竄，腦子里全是那個女人的臉。

他咬牙切齒，低聲嘀咕：“她得死，她一家都得死?！?/p>

他爬起來，照片攥在手里，眼淚混著恨意掉下來。

“那個女人，那個男人。他們的名字，他們的臉，他們說過的話?！?/strong>

他頓了頓，補(bǔ)上最后一句話：

“我要他們，全部，親口對豆豆懺悔?！?/strong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