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(chuàng)作聲明:本文為虛構創(chuàng)作,請勿與現(xiàn)實關聯(lián)
南方的工廠區(qū),像一個巨大的、永不停歇的鐵盒子。空氣里混著機油、汗水和快餐的油膩氣味。無數(shù)年輕或不再年輕的面孔,匯成一道道潮水,在宿舍、食堂和車間之間來回涌動。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故事和心事,像口袋里的一塊錢紙幣一樣,折疊得整整齊齊,藏在最深處。
日子久了,有些人的心事被汗水浸透,變得模糊不清;有些人的,卻在日復一日的打磨中,變得像石頭一樣,又冷又硬,沉甸甸地墜著,只有自己知道那份重量。
01
刺耳的下班鈴聲劃破了車間的喧囂,像一把鈍刀子割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。機器的轟鳴聲漸漸弱下去,女工們摘下藍色的工帽,甩著酸麻的手臂,三三兩兩地涌向食堂。她們的談笑聲,像剛出籠的鳥,嘰嘰喳喳,帶著一股子解脫后的輕松。
黎敏不在那群人里。她總是最后一個收拾好自己的工位,把工具擦得锃亮,擺放得一絲不茍。她三十出頭,人長得干干凈凈,就是臉上沒什么表情,一雙眼睛像蒙著一層薄霧,看什么都淡淡的。她不愛說話,干活卻是一把好手,手腳麻利得讓線長都挑不出毛病。
她沒有走向食堂,而是拐了個彎,朝工廠大門口的小賣部走去。小賣部的老板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,正靠在躺椅上聽收音機??吹嚼杳?,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,熟門熟路地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最便宜的汽水。
黎敏遞過去一張十塊錢的紙幣。汽水一塊五。她接過汽水,卻沒有要走的意思,只是靜靜地站著。
老板嘆了口氣,從抽屜里扒拉出一堆硬幣,嘩啦啦地數(shù)了八個一元的,一個五角的,沒好氣地推到她面前?!斑?,你的錢?!?/p>
“老板,謝謝你。”黎敏的聲音很輕,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硬幣一枚一枚地收進一個洗得發(fā)白的布袋里,然后才轉身離開。布袋在她手里,沉甸甸的。
回到宿舍,同鄉(xiāng)兼室友的張?zhí)m正一邊泡腳一邊跟隔壁床的姐妹聊得火熱??吹嚼杳艋貋?,張?zhí)m的大嗓門就響了起來:“敏姐,今天又換了多少鋼镚兒回來?”
黎敏沒說話,只是對她笑了笑,走到自己的床鋪前蹲下。她的床底下,放著三個巨大的白色塑料桶,上面用幾件洗得褪色的舊衣服蓋著,像是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寶貝。她掀開舊衣服,擰開其中一個桶的蓋子,把布袋里的硬幣一股腦地倒了進去。
“嘩啦——啦——”
清脆又沉悶的金屬碰撞聲,在不算寬敞的宿舍里顯得格外刺耳。張?zhí)m夸張地掏了掏耳朵,腳在熱水盆里攪得更歡了。“我的敏姐哎,你這是圖個啥呀?你說你存錢,就去郵政儲蓄,辦個折子,每個月把錢存進去,又安全,還給幾個利息。你看看你,存這些鋼镚兒,死沉死沉的,占地方不說,萬一招來賊,多不劃算!”
“習慣了?!崩杳暨€是那句老話。她蓋好桶蓋,仔細地把舊衣服重新鋪平,好像完成了一個神圣的儀式。
張?zhí)m撇撇嘴,跟旁邊的姐妹使了個眼色。大家都覺得黎敏有毛病,一個不折不扣的“怪人”。在廠里干了好幾年,沒見她買過一件新衣服,沒見她用過什么像樣的化妝品,更沒見她跟誰出去逛過街、下過館子。她每個月的工資,除了最基本的生活開銷,剩下的錢,一部分寄回家里,另一部分就全變成了這些叮當作響的硬幣。
時間長了,廠里的人都在背后叫她“硬幣嫂”,或者更刻薄一點,叫她“鐵公雞”。有人說她守財奴,鉆錢眼里去了;也有人開玩笑,說她是不是準備存夠了硬幣,回老家蓋一座金庫。這些話,或多或少都會傳到黎敏的耳朵里,她聽了,從不辯解,也從不生氣,好像那些話說的不是她,只是一個跟她同名同姓的陌生人。
她的世界,就像那些被她藏在桶里的硬幣,堅硬、冰冷,并且與世隔絕。
有一次,工廠為了豐富員工生活,在籃球場組織了一次露天電影。人多得像趕集,黑壓壓的一片。黎敏也被張?zhí)m硬拉了過去。散場的時候,人潮擁擠,不知道誰從后面猛地推了一把,黎敏一個踉蹌,隨身背著的布包掉在地上,里面的東西灑了一地。
沒有口紅,沒有小鏡子,沒有零食,只有一堆黃澄澄、白花花的硬幣,在昏暗的燈光下滾得到處都是。
周圍的人先是一愣,接著爆發(fā)出一陣哄笑。“快看,硬幣嫂的家當?shù)袅?!”“哈哈哈,這是要拿硬幣砸死人?。 ?/p>
黎敏的臉在瞬間變得慘白。她蹲下身,不顧旁人的指指點點,慌亂地在地上摸索著,想把她的“寶貝”們都撿回來。她的手指在顫抖,像是被人窺見了最不堪的秘密。
就在這時,一雙干凈的運動鞋停在了她面前。一個年輕的男工也蹲了下來,一言不發(fā)地幫她把那些散落的硬幣一枚一枚地撿起來,放回她的布包里。他叫陳默,是另一個車間的,平時也跟黎敏一樣沉默寡言。
黎敏抬起頭,看到陳默清秀的臉上沒有任何嘲笑的神情,只有一種平靜的專注。他把最后一枚硬幣放進布包,遞給她,低聲說:“拿好?!?/p>
黎敏接過包,緊緊抱在懷里,嘴唇動了動,卻沒能說出一句“謝謝”。她只是看著陳默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,心里某個冰封的角落,好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敲了一下。
02
自從電影那晚之后,關于黎敏的閑話更多了。大家覺得她不光是怪,可能精神上真的有點問題。張?zhí)m不止一次地勸她:“敏姐,你要是心里有啥事,就跟姐說說。別老一個人憋著,會憋出病來的。你看你,為了那點鋼镚兒,在廠里都快成笑話了?!?/p>
黎敏只是搖頭,手里的活計不停,嘴里還是那句:“我沒事,習慣了?!?/p>
她的執(zhí)念,在別人看來是病態(tài),在她自己,卻是一種必須堅持的苦修。她甚至開始在下雨天之后,特意繞到工廠后面那條泥濘的小路。她會低著頭,在濕漉漉的地面上仔細尋找,有時候能撿到一兩枚被雨水沖刷出來、沾滿泥污的硬幣。她會像找到寶貝一樣,把硬幣在衣服上擦干凈,然后放進那個永遠填不滿的布袋里。
這種近乎偏執(zhí)的行為,終于在一個深夜,引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災禍。
那天晚上,大家都睡得很沉。夏天悶熱,宿舍里的電風扇有氣無力地轉著,發(fā)出“吱呀吱呀”的聲響。一陣不屬于風扇的、沉重的拖拽聲,把睡夢中的黎敏驚醒了。
她猛地睜開眼,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,看到一個黑影正蹲在她的床下,費力地往外拖著她的一個塑料桶!
是小偷!
宿舍里偶爾會丟東西,但沒人會想到,小偷會盯上黎敏那幾桶“不值錢”的硬幣?;蛟S是小偷翻遍了宿舍也沒找到什么值錢的玩意兒,最后把主意打到了這幾個沉甸甸的桶上。
那一瞬間,黎敏的腦子里一片空白。她沒有像普通女孩那樣尖叫呼救,一股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涌遍了她的全身。她像一頭被觸碰了幼崽的母獅,猛地從床上撲了下去,死死地抱住了那個塑料桶。
“不準動!”
她的聲音不再是平時的輕柔,而是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凄厲和絕望。她用盡全身的力氣,把那個幾十斤重的桶往自己懷里拽,指甲因為用力過猛,在塑料桶上劃出刺耳的聲音。
那個小偷顯然被她這不要命的架勢嚇懵了。他沒想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女人,會爆發(fā)出這么驚人的力量。他使勁拽了兩下,發(fā)現(xiàn)那個桶像是長在了黎敏身上一樣,紋絲不動。
黎敏的尖叫聲終于驚醒了整個宿舍的人。燈“啪”地一下亮了,張?zhí)m和其他室友睡眼惺忪地坐起來,看到眼前的一幕都嚇傻了。
“抓小偷啊!”張?zhí)m反應過來,扯著嗓子大喊。
那個黑影見勢不妙,咒罵了一句,松開手,像兔子一樣從窗戶翻了出去,消失在夜色里。
宿舍里亂成一團,有人去喊保安,有人在安慰嚇得發(fā)抖的室友。黎敏還保持著那個姿勢,緊緊地抱著她的桶,全身都在發(fā)抖,臉色白得像紙。她的手背上,被小偷掙扎時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,血珠子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掉。
張?zhí)m跑過去扶她,摸到她一身的冷汗?!懊艚?,你瘋了!為了這幾桶破鋼镚兒,你連命都不要了?他要是有刀怎么辦?你有沒有事?。俊?/p>
黎敏像是沒聽到她的話,她松開桶,顫抖著手檢查了一下桶蓋,確認沒有被打開,才像是虛脫了一樣,癱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著氣。
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整個工廠。大家看黎敏的眼神更復雜了。有同情,有后怕,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理解的疏離。在他們看來,這個女人是真的“病得不輕”,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。為了那些死物,她可以豁出性命。
從那以后,黎敏開始頻繁地做夢。夢里總是一片冰涼刺骨的河水,無邊無際。她拼命地向前游,想要抓住什么,可總有一只小小的、冰冷的手從她指尖滑過。然后,她會看到一枚亮晶晶的硬幣,在渾濁的水中打著旋兒,緩緩地、緩緩地向下沉,直到消失在無盡的黑暗里。
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驚醒,她都是一身冷汗。她會悄悄下床,借著月光,掀開床下的舊衣服,挨個摸一摸那幾個冰冷的塑料桶。只有感受到那份堅硬和沉重,她那顆狂跳不止的心,才能稍微平復下來。
這些桶,是她的夢魘,也是她的鎮(zhèn)定劑。
陳默也聽說了這件事。他在食堂吃飯的時候,會有意無意地坐在離黎敏不遠的地方。他不像別人那樣,用好奇或者同情的眼光打量她。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吃飯,偶爾會把自己飯盒里唯一的那個雞腿,夾到黎敏的飯盒里,然后不等她反應,就端著飯盒走開。
有一次,他看到黎敏的手因為長期接觸冰冷的硬幣,加上在車間里干活,變得又紅又腫,有些地方還裂開了口子。第二天,他趁著午休,在走廊里攔住了黎敏,遞給她一支護手霜。
“我姐說這個好用?!彼院喴赓W,臉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微紅。
黎敏愣住了。她看著手里那支還帶著包裝的護手霜,又抬頭看了看陳默。這是第一次,除了家人,有人真正關心她的手冷不冷,疼不疼。她的眼睛里那層厚厚的冰霧,似乎有了一絲融化的跡象。她低著頭,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:“謝謝。”
03
夏天越來越深,空氣里的熱浪讓人喘不過氣。宿舍里像個蒸籠,張?zhí)m擔心黎敏的那些硬幣會受潮生銹,就自告奮勇地要幫她把桶搬到樓頂去曬一曬。
“敏姐,你歇著,我來!”張?zhí)m擼起袖子,信心滿滿地抱住其中一個桶。
她一用力,臉立馬就漲紅了。那個桶像是生了根一樣,只是晃了晃,根本沒離開地面。
“我的乖乖!”張?zhí)m不信邪,用上了吃奶的勁兒,雙臂的肌肉都繃緊了。她終于把那個桶抱離了地面,可剛走了兩步,就氣喘吁吁,不得不把桶又放了下來。桶“咚”的一聲砸在地上,整個宿舍的地板都跟著震了一下。
“天吶,敏姐,你這……這一桶得有二三十斤了吧?”張?zhí)m撐著膝蓋,大口喘著粗氣,看著黎敏床下的另外兩個大桶和一個小桶,咋舌道,“你這幾大桶加起來,怕不是有一百斤了?”
黎敏正在擰毛巾,聽到“一百斤”這個數(shù)字,她的手明顯頓了一下。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,那光芒很亮,又很遠,像夜空里的星星。她轉過頭,看著那幾個桶,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,輕輕地說:
“還不夠?!?/p>
“啥?”張?zhí)m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“我說,還不夠?!崩杳糁貜土艘槐?,聲音不大,但每個字都異常清晰。
張?zhí)m徹底沒話說了。她看著黎敏瘦弱的背影,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。她以前覺得黎敏是守財奴,后來覺得她是精神有問題?,F(xiàn)在,她什么也感覺不到了,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升起。那句“還不夠”,像一句咒語,讓這屋子里的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。
原來,她不是漫無目的地在存,她有一個目標。一個一百斤的目標。這個認知,比之前所有的猜測都更讓張-蘭感到震驚和不解。一百斤硬幣,那是什么概念?她想干什么?
這個懸念,像一根刺,扎在了張?zhí)m的心里,也扎在了所有聽到這件事的工友心里。
日子就在這種詭異的平靜和猜測中一天天過去。黎敏依舊每天去小賣部換硬幣,依舊在下雨后去撿拾遺落的鋼镚兒。她的桶,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,變得越來越滿,越來越沉。
終于,在一個夏末的午后,黎敏向王主管請了半天假。她沒有去逛街,也沒有去看病,而是去鎮(zhèn)上的舊貨市場,買回來一桿老式的、帶著一個巨大秤砣的桿秤。
那天下午,宿舍里的人都去上班了。黎敏一個人,把那幾個沉重無比的塑料桶,一趟一趟,費盡力氣地搬到了宿舍樓頂?shù)奶炫_上。這個過程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,等她把最后一個桶搬上去時,她已經渾身濕透,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。
她歇了好一會兒,才開始她的工作。她把桿秤架好,把一個桶里的硬幣倒進一個大麻袋里,然后掛在秤鉤上。
陽光炙熱,天臺上沒有任何遮擋。那些積攢了數(shù)年的硬幣,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,黃的、白的,晃得人睜不開眼。黎敏瞇著眼睛,小心翼翼地移動著秤桿上的秤砣。
第一桶,四十五斤。
第二桶,三十斤。
第三桶,二十斤。
最后,她把那個小桶里的硬幣也全部倒了進去。她屏住呼吸,將秤砣向遠處慢慢移動。秤桿的一頭高高翹起,然后隨著秤砣的移動,開始緩緩下沉。
她的心,也跟著那根秤桿,一點點地沉了下去。
當秤桿終于達到完美的平衡,穩(wěn)穩(wěn)地停在空中時,秤砣的絲線,不多不少,正好對準了秤桿上那個刻著“一百”的星點。
一百斤。
整整一百斤。
黎敏看著那靜止的秤桿,長長地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那口氣,仿佛吐出了積壓在胸口十多年的郁結之氣。她緩緩地蹲下身,伸出手,插進那堆冰涼又灼熱的硬幣里。陽光照在她的臉上,她臉上的表情極其復雜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笑。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,滴進那堆閃閃發(fā)光的硬幣里,瞬間就蒸發(fā)了,沒有留下一絲痕跡。
04
第二天一早,黎敏走進了車間辦公室。她穿得整整齊齊,頭發(fā)也梳得一絲不茍,臉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。
“王主管,我要辭職?!彼岩环夂唵蔚霓o職信,放在了車間主管王胖子的辦公桌上。
王主管正喝著茶看報紙,聽到這話,差點一口茶噴出來。他扶了扶眼鏡,有些驚訝地看著黎敏:“辭職?小黎,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嗎?這個月你還是咱們線的生產標兵呢。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?還是覺得工資低了?”
黎敏搖了搖頭。“不是。主管,謝謝你這幾年的照顧。我家里有點事,要回家了?!?/p>
“回家?”王主管更想不通了,“是家里有急事,還是找到更好的廠了?你要是覺得這里不好,我跟上面反映反映,給你調個崗位也行。你這樣的熟練工,走了太可惜了?!?/p>
“不用了,主管。我決心要走的。”黎敏的語氣很堅決,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。
王主管見她態(tài)度堅決,知道留不住了,只好嘆了口氣,在她的辭職信上簽了字?!靶邪伞D悄闳ヘ攧瞻压べY結了,去人事辦手續(xù)吧。”
黎敏要走的消息,像一陣風,迅速刮遍了整個車間。工友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,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。
“聽說了嗎?硬幣嫂要辭職了!”
“真的假的?她在這里干了快五年了吧?怎么說走就走了?”
“肯定是錢存夠了唄!你想想她那幾大桶硬幣,少說也得有好幾萬塊吧!回家蓋房子娶媳婦都夠了!”
“我看也是,這是要衣錦還鄉(xiāng)了?。 ?/p>
張?zhí)m聽到消息,第一個沖到了黎敏的宿舍。她看到黎敏正在默默地收拾東西。她的行李很簡單,只有一個舊皮箱,里面裝著幾件換洗的衣服。而那幾個巨大的塑料桶,被她擦得干干凈凈,整齊地擺在房間中央,像幾尊沉默的雕像。
“敏姐!你真的要走啊?”張?zhí)m的語氣里有驚訝,有不舍,但更多的是一種按捺不住的好奇,“你……你是不是要把這些錢都存銀行去,然后風風光光地回家?”
在張?zhí)m和大多數(shù)工友的想象里,黎敏接下來的動作,應該是聯(lián)系銀行,或者叫一輛結實的出租車,把這筆“巨款”運走。這幾年來,黎敏的怪癖就像一部連續(xù)劇,現(xiàn)在,終于要迎來大結局了。每個人都想親眼看看,這個結局到底有多么風光,多么震撼。
黎敏疊好最后一件衣服,拉上皮箱的拉鏈。她抬起頭,看著張?zhí)m,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。“蘭,謝謝你這幾年的照顧?!?/p>
她沒有回答張?zhí)m的問題。她的平靜,讓所有喧囂的猜測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。她越是這樣,大家的心里就越是像被貓爪子撓一樣,癢得難受。
這個女人,守著她沉重的秘密,守了這么多年?,F(xiàn)在,她要帶著這個秘密離開了。
05
黎敏離開的那一天,天氣很好。
她辦好了所有的手續(xù),結清了工資。當她提著那個舊皮箱走出辦公室的時候,她發(fā)現(xiàn),宿舍樓下,站滿了人。不光是她這個車間的,還有其他車間的,好多都是連面都認不熟的工友。他們不是來送行的,他們是來看熱鬧的。
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好奇和期待。他們交頭接-耳,指指點點,都在等著看黎敏要如何處理那一百斤硬幣。那一百斤硬幣,是這幾年來,工廠里最出名的一個傳說。今天,他們要親眼見證這個傳說的結局。
“你們猜,銀行會不會派運鈔車來???”有人異想天開。
“想啥呢?頂多叫個小貨車吧。一百斤,出租車后備箱都夠嗆?!?/p>
“看她那樣子,說不定是她家里人來接她了。搞不好是個大老板呢!”
在眾人各式各樣的猜測和議論聲中,一輛半舊的小貨車,慢吞吞地從工廠大門口開了進來。車身上還帶著點泥土,看起來風塵仆仆。這輛車和大家想象中的“衣錦還鄉(xiāng)”沒有半點關系,普通得就像路邊拉貨的板車。
貨車在宿舍樓下停穩(wěn)。駕駛室里下來一個中年男人,皮膚被曬得黝黑,手上布滿了厚厚的老繭,一看就是個常年干體力活的手藝人。他看到黎敏,沒有多余的話,只是沉穩(wěn)地點了點頭。
黎敏也對他點了點頭。然后,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中,她和那個男人一起,開始往車上搬運那幾個沉重的塑料桶。
一個,兩個,三個……
男人很有力氣,一個人就能抱起一個大桶。黎敏也用盡全力,和他一起抬著最重的那個。她的脊背彎成一張弓,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。
樓下圍觀的工友們都看傻了。這場景,跟他們預想的劇本完全不一樣。沒有銀行職員,沒有衣錦還鄉(xiāng)的闊氣,只有一個沉默的女人,一個沉默的男人,和幾桶沉重得讓人心驚的硬幣。整個過程,安靜得只聽得到塑料桶和車廂碰撞的悶響,還有人們壓抑的呼吸聲。
終于,所有的桶都搬上了車。男人用繩子把桶固定好,然后拉下了貨車的后廂門。
黎敏站直了身體,回頭看了一眼這棟她住了五年的宿舍樓,看了一眼樓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。她的眼神里,沒有留戀,也沒有怨恨,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。
她正準備上車,一陣不大不小的風突然吹過,將駕駛座上的一張紙吹得飛了起來,飄飄悠悠地落在了地上。
離得最近的張?zhí)m,下意識地彎腰撿了起來。她以為是什么貨運單,想還給那個司機??僧斔哪抗饴湓谀菑埣埳蠒r,她整個人,就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,瞬間僵在了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