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(chuàng)作聲明:本文為虛構(gòu)創(chuàng)作,請勿與現(xiàn)實關(guān)聯(lián)
「看,傻春花又犯病了!可憐張建軍,一輩子就被這瘋媽給拴死了!」
陜北黃土窯洞前,村民的譏笑像刀子。
我這四十歲的漢子被壓得直不起腰。
只能默默撿起媽掉下的窩窩頭塞進(jìn)自己嘴里。
嚼著命運的苦。
「哥!帶媽去上海!就憑這盤錄像帶!」
妹妹斬釘截鐵。
我瘋了般吼她:「那是你的嫁妝!是娃的學(xué)費!賭輸了全家喝西北風(fēng)嗎?!」
「那也比當(dāng)一輩子笑話強(qiáng)!」
直到上海豪宅門口。
保安像趕蒼蠅般驅(qū)趕我們。
一直癡呆的媽卻突然掙脫我。
優(yōu)雅捋順頭發(fā)。
字正腔圓吐出冷冽上海話:「讓劉管家出來?!?/p>
「告訴他,李春花回來了。」
那一刻我懵了:
她不是我媽?!那她是誰!
我叫張建軍。
名字是村里老支書給取的。
說是建設(shè)農(nóng)村、保家衛(wèi)國的意思。
可我建設(shè)了什么?
我只建設(shè)了一身的疲憊和滿心的瘡痍。
「媽,您又在說什么呢?什么上海的房子?您從來沒去過上海啊?!?/p>
我的聲音嘶啞。
帶著連自己都厭惡的疲憊。
像被西北風(fēng)刮了千百遍的破布。
窯洞里光線昏暗。
只有一盞小小的煤油燈。
跳動的火苗把我媽李春花那張茫然的臉映得忽明忽暗。
她坐在炕上。
身上是一件洗得發(fā)白、打了好幾個補(bǔ)丁的藍(lán)布褂子。
眼神空洞地望著土墻上某一道裂痕。
仿佛那里面藏著另一個世界。
她又開始說胡話了。
「上海的房子......落地窗......能看到好大的江......」
她的聲音含混不清。
像含著一口水。
我嘆了口氣。
挪過去。
伸出那雙粗糙得如同老樹皮的手。
指甲縫里嵌著永遠(yuǎn)洗不凈的黃土。
動作卻極其輕柔地。
擦掉她嘴角不受控制流下的口水。
那口水沾濕了她的衣襟。
也沾濕了我心里某個酸澀的角落。
「上海的房子」。
這五個字。
從我記事起。
就像幽靈一樣纏繞在這個家里。
它不是一句簡單的瘋話。
是插在我心口二十八年。
一根拔不出來、一碰就鉆心疼的毒刺。
小時候聽她念叨。
我會好奇地問:「媽,上海在哪?房子大嗎?」
換來的往往是更長時間的呆滯。
或者毫無緣由的眼淚。
后來我懂了。
這是「病」。
是讓村里人笑話我們、讓我在伙伴面前抬不起頭的「瘋病」。
再后來。
這根刺就長在了肉里。
成了我羞于啟齒、又無法擺脫的宿命的一部分。
屋外。
我們陜北黃土高原的風(fēng)。
正像一頭永不疲倦的野獸。
嗚咽著刮過光禿禿的山梁。
卷起漫天黃沙。
打得窗戶紙噗噗作響。
那聲音。
像是在嘲笑我。
嘲笑我這個被命運摁在這片土地上反復(fù)摩擦的男人。
風(fēng)里似乎還隱約傳來村里人的議論聲。
斷斷續(xù)續(xù)。
卻像針一樣扎進(jìn)我的耳朵:
「看,傻春花又犯病了!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?!?/p>
「可憐那張建軍,快四十的人了,媳婦也說不上,一輩子就被這么個瘋媽給拴死了,有啥奔頭?」
「唉,這就是命啊......」
這些話。
我聽了半輩子。
它們不像風(fēng)沙。
風(fēng)沙打在身上拍拍就掉了。
這些話像冰冷的石子。
一顆顆。
結(jié)結(jié)實實地全砸在我的脊梁上。
砸得我脊梁都快斷了。
在人前根本直不起腰。
我只能把頭埋得更低。
仿佛這樣就能躲開那些或憐憫或鄙夷的目光。
我低下頭。
看見我媽剛才沒拿穩(wěn)掉在地上的半個窩窩頭。
沾了泥土。
我默默彎腰撿起來。
吹了吹。
又用袖子仔細(xì)擦了擦。
然后塞進(jìn)自己嘴里。
用力地咀嚼著。
那窩窩頭是用雜糧麩皮做的。
剌嗓子。
但我嘗到的不是糧食的粗糙。
而是命運的苦澀和塵土的腥氣。
我死死攥緊拳頭。
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那些厚厚的老繭、冬天凍裂又愈合留下的深色疤痕。
像地圖上的溝壑。
記錄著我這半輩子的艱辛和無力。
不甘。
但又只能認(rèn)命。
這雙手。
能掄起?頭開荒。
能扛起百十來斤的麻袋。
卻掙不脫這日復(fù)一日的貧苦和絕望。
日子就像這窯洞外的黃土坡。
一眼望到頭。
除了干渴的黃土。
還是黃土。
我以為這輩子就會被這無盡的黃土和母親的瘋病埋葬。
直到妹妹從西安帶回那盤發(fā)霉的錄像帶。
才把我整個世界砸得粉碎。
那天。
我妹妹張雯從西安回來了。
這個死水一樣的家。
才像是被投進(jìn)了一顆石子。
雖然輕微。
卻終于蕩開了一絲漣漪。
張雯比我小五歲。
性子比我烈。
也比我更有主意。
當(dāng)年家里窮。
只能供一個孩子念書。
她把機(jī)會讓給了我。
自己早早去了省城西安打工。
在餐館洗過碗。
在服裝廠縫過衣服。
什么苦都吃過。
她每次回來。
都會省吃儉用給媽買點藥。
給我?guī)l便宜的煙。
說說外面的新鮮事。
是這個家唯一一點微弱的亮光。
這次她回來。
眉頭緊鎖。
看著媽的樣子。
眼里全是心疼和不甘。
晚上。
我們坐在炕沿上。
聽著母親睡夢中偶爾含糊不清的囈語。
又是「上海......房子......」。
「哥,媽這樣念叨了多少年了?」
張雯輕聲問。
「一輩子了?!?/p>
我悶聲回答。
「你就從來沒想過,萬一是真的呢?」
她突然轉(zhuǎn)過頭。
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亮得驚人。
「啥真的?」
我愣了一下。
隨即苦笑。
「小雯,你也魔怔了?媽那是?。’傇捲趺茨墚?dāng)真?」
「萬一不是瘋話呢?!」
她抓住我的胳膊。
手指用力。
「萬一是她忘了的事,是真的呢?我這次在西安,聽工友說起好多事,有人家丟了孩子幾十年找到了,有人失了憶又好了......」
她的話像一記重拳。
猝不及防地打在我心上。
讓我一陣氣悶。
「胡說啥!哪有那么巧的事!咱家啥情況你不知道?經(jīng)不起折騰!」
「哥!我們不能總這么想!」
張雯的聲音提高了些。
帶著一種我陌生的執(zhí)拗。
「試一試,萬一呢?萬一媽不是我們想的那樣,萬一我們本來不用過這種日子呢?你就甘心一輩子這樣被人指著脊梁骨笑話嗎?」
「笑話」兩個字。
像燒紅的烙鐵。
狠狠地燙了我一下。
我猛地站起來。
想發(fā)火。
卻看到妹妹眼眶已經(jīng)紅了。
那里面有不屈。
也有哀求。
她沒再跟我爭辯。
而是轉(zhuǎn)身鉆進(jìn)了窯洞后面堆放雜物的角落。
那里有個她帶回來的、舊得看不出顏色的木箱子。
她翻找了半天。
弄得滿身是灰。
最后。
竟然真地從箱底摸出一樣?xùn)|西。
一盤老式的錄像帶。
用塑料袋裹著。
但依然能看出霉斑的痕跡。
「這是啥?」
我疑惑地問。
「前些年收拾家里老東西,我藏起來的?!?/p>
張雯喘著氣。
眼神灼灼。
「好像是以前爹留下的一個舊箱子里的,我沒敢扔。哥,我們看看!」
我們家里有一臺村里淘汰下來的、雪花比圖像還多的老式電視機(jī)和一臺更老的錄像機(jī)。
張雯小心翼翼地把錄像帶塞進(jìn)去。
一陣刺耳的噪音后。
模糊的畫面開始跳動。
屏幕上滿是雪花點。
聲音也斷斷續(xù)續(xù)。
但漸漸地。
畫面清晰了一些。
那似乎是一個很熱鬧的場合。
像是個晚會。
很多人穿著。
穿著我只在電視里看過的漂亮衣服。
然后。
鏡頭掃過一個女人。
我的呼吸猛地停住了。
那個女人穿著一身剪裁極好的白色西裝套裙。
襯得身段婀娜挺拔。
她站在人群中央。
手里拿著酒杯。
正在和人談笑風(fēng)生。
她燙著時髦的卷發(fā)。
妝容精致。
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光芒。
眼神銳利而明亮。
顧盼生輝。
比我在村委會黑白電視里看到的明星還要耀眼。
還要有氣派。
我下意識地猛地回頭。
看向炕上那個蜷縮著、眼神呆滯、嘴角還掛著點口水印的媽。
灰白的頭發(fā)亂糟糟的。
臉上是長期營養(yǎng)不良和病痛折磨留下的蠟黃和皺紋。
身上是破舊的棉襖。
一個是電視里光彩照人的都市麗人。
一個是土炕上神志不清的農(nóng)村老婦。
我的腦子「嗡」地一聲。
徹底亂成了一團(tuán)漿糊。
心臟狂跳。
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。
這怎么可能?
絕不可能!
就在這時。
一直癡癡呆呆、對周圍一切毫無反應(yīng)的媽。
不知何時也扭過頭。
看向了電視屏幕。
她的目光起初依然是渙散的。
直到畫面一閃。
鏡頭捕捉到了一個站在不遠(yuǎn)處、穿著西裝、氣質(zhì)儒雅的中年男人的側(cè)影。
就在那一瞬間。
我媽渾身劇烈地一顫。
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!
她干裂的嘴唇哆嗦著。
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側(cè)影。
喉嚨里發(fā)出「嗬嗬」的、艱難的聲音。
然后。
我和張雯清清楚楚地聽到。
從她嘴里。
第一次如此清晰、如此準(zhǔn)確地吐出了一個完整的、我們從未聽過的名字:
「志......明......志明......」
那聲音里包含著一種極其復(fù)雜的情感。
像是刻骨銘心的思念。
又像是巨大的痛苦。
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。
只有錄像帶沙沙的轉(zhuǎn)動聲。
張雯猛地抓住我的胳膊。
因為激動。
手指都在發(fā)抖。
聲音斬釘截鐵。
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:
「哥!你看到了嗎?你聽到了嗎?!我們帶媽去上海!我們必須去!」
「你瘋了???」
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。
失聲吼了出來。
聲音都在發(fā)顫。
我吼的不是她。
我吼的是那個被她一句話就輕易勾起了希望的、不爭氣的我自己!
「就憑這一盤發(fā)霉的錄像帶?一個側(cè)影?一個名字?你知道去上海要多少錢嗎?那是你的嫁妝!是娃下半年念書的學(xué)費!萬一......萬一是我們看錯了,想多了,萬一啥都沒有,我們一家人以后咋辦?就等著喝西北風(fēng)吧!這賭得太大了!」
我喘著粗氣。
試圖用現(xiàn)實的殘酷壓滅那點不該有的妄念。
「那也比現(xiàn)在這樣被人當(dāng)一輩子笑話強(qiáng)!」
張雯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。
她哭著喊。
「哥!我們活得不像個人!媽不像個人!你也不像!我們就像陰溝里的老鼠!就算賭輸了,大不了回來繼續(xù)啃窩窩頭!可萬一贏了呢?萬一媽能好起來呢?萬一我們不用再過這種日子了呢?!」
她的每一個字。
都像燒紅的烙鐵。
狠狠地、反復(fù)地燙在我的心上。
是啊。
笑話。
我們一家人。
活得就像個天大的笑話。
幾十年的壓抑。
幾十年的屈辱。
幾十年的不甘。
在這一刻。
看著妹妹決絕的淚眼。
看著我媽因為那個名字而罕見地流露出情緒波動的茫然的臉。
轟然爆發(fā)了!
血液沖上我的頭頂。
我的手在抖。
渾身都在抖。
我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邊的土炕上。
「咚」的一聲悶響。
震得炕桌上的煤油燈都晃了幾晃。
煙塵和碎土屑簌簌落下。
嗆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。
那些煙塵迷了我的眼。
也仿佛迷了我的心。
去他媽的命運!
去他媽的笑話!
我抬起頭。
眼睛通紅。
從牙縫里。
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。
擠出一個字:
「好!」
我死死盯著妹妹。
一字一頓地說:
「就賭上這一把!我張建軍,賭了!要是假的,啥都沒有......我......我認(rèn)命!」
從那天起。
家里就像上緊了發(fā)條。
張雯二話不說。
回西安取光了她省吃儉用存下的所有錢。
那原本是她準(zhǔn)備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出嫁的底氣。
我紅著眼眶。
找村里唯一還肯搭理我的老支書作保。
磕磕巴巴地借了一筆利息不低的錢。
又偷偷把家里那點僅存的、本來打算換點錢買化肥的糧食給賣了。
每一分錢都燙手。
都意味著退路正在一條條被斬斷。
我們買了最便宜的火車票。
綠皮車。
咣當(dāng)咣當(dāng)要坐幾十個小時。
我和妹妹輪流守著媽。
她時而清醒一點點。
更多時候是昏睡和茫然。
車窗外的景色從漫無邊際的黃土高原。
逐漸變成起伏的丘陵。
最后變成一馬平川、水網(wǎng)密布的平原。
莊稼長得都比我們那兒的綠油油。
車廂里擠滿了人。
各種氣味混雜。
我們啃著自帶的干糧。
看著周圍衣著光鮮的旅客。
感覺自己格格不入。
像三只誤入華麗籠子的土麻雀。
我的心一直懸著。
越靠近上海。
懸得越高。
那是一種對未知的恐懼和對希望的渺茫期盼交織的煎熬。
當(dāng)我真的帶著我媽和妹妹。
拖著疲憊的身體和簡單的行李。
站在上?;春B纺莻€金碧輝煌、門口站著筆挺保安的高檔小區(qū)門口時。
我感覺自己連呼吸都不會了。
那樓真高啊。
玻璃幕墻在太陽下反著刺眼的光。
小區(qū)里綠樹成蔭。
還有噴水池。
進(jìn)出的男人穿著西裝。
女人穿著漂亮的裙子。
牽著毛光水滑的寵物狗。
空氣里好像都飄著一種干凈又陌生的香味。
我們?nèi)齻€。
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舊衣服。
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土氣。
站在那兒。
顯得那么突兀。
那么扎眼。
保安早就注意到了我們。
眼神里的警惕和輕視毫不掩飾。
他走過來。
制服筆挺。
像電視里的軍官。
但臉上是不耐煩的表情。
像趕蒼蠅一樣揮著手:
「干什么的?這里是私人小區(qū),不能隨便進(jìn)。要飯去別處!別擋著路?!?/p>
我的臉「轟」地一下。
血全涌了上來。
燒得厲害。
羞愧、難堪、自卑、憤怒。
各種情緒像沸水一樣在我心里翻滾。
我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。
像針一樣扎在我背上。
我恨不得立刻鉆進(jìn)地縫里去。
就在我滿臉通紅。
手足無措。
準(zhǔn)備拉著媽和小妹像喪家之犬一樣狼狽逃離這個地方時。
一直沉默地、茫然地靠在我身邊的媽。
突然毫無預(yù)兆地掙脫了我的手。
她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牽引著。
一步步。
有些蹣跚。
卻又異常堅定地。
走向那個一臉不耐煩的保安。
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中。
她停下腳步。
用那雙粗糙干裂、布滿老繭和凍瘡疤痕的手。
極其緩慢。
卻又無比優(yōu)雅地。
將額前一縷被風(fēng)吹亂的花白頭發(fā)。
輕輕地、細(xì)致地捋到了耳后。
那個動作。
自然而嫻熟。
帶著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、仿佛與生俱來的高貴和氣度。
然后。
她抬起頭。
看著那個比她高一個頭的保安。
開口了。
從她嘴里說出的。
不再是我聽了二十八年、含混不清的陜北土話或瘋言囈語。
而是一句我從未聽過、字正腔圓、帶著一絲仿佛能穿透時光的清冷和威嚴(yán)的上海話:
「讓劉管家出來見我?!?/p>
她頓了一下。
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。
擲地有聲:
「告訴他,李春花,回來了?!?/p>
那一瞬間。
我感覺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。
車流聲、人聲、風(fēng)聲。
全都聽不見了。
我的大腦一片空白。
耳朵里只有自己心臟瘋狂擂鼓般的轟鳴聲。
我瞪大眼睛。
看著那個仿佛完全陌生的母親。
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地旋轉(zhuǎn)、炸開:
這個女人是誰?!她不是我媽!這神態(tài)!這語氣!這口音!她絕對不是我那個癡傻了二十八年的媽!那我媽......到底是誰?!我們到底是誰?!
時間仿佛凝固了。
保安顯然也愣住了。
臉上的不耐煩變成了驚疑不定。
他打量著眼前這個看似普通農(nóng)村老婦。
卻又散發(fā)著不容侵犯氣場的女人。
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(yīng)。
片刻之后。
也許是通過對講機(jī)聯(lián)系。
一個穿著中式褂子、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、年紀(jì)約莫六十多歲、被稱為「劉管家」的老者。
快步從小區(qū)里走了出來。
他臉上原本帶著些許疑惑。
但當(dāng)他的目光落在我媽臉上時。
就像被雷擊中了一樣。
渾身劇震!
他的眼睛瞬間瞪大了。
嘴唇開始不受控制地哆嗦。
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。
又猛地涌上。
他踉蹌著上前兩步。
幾乎是不敢置信地、死死地盯著我媽的臉。
從上到下。
每一個細(xì)節(jié)都不放過。
然后。
在所有人震驚的注視下。
這位看起來極有身份的老者。
竟「噗通」一聲。
直挺挺地跪倒在我媽面前的水泥地上!
他抬起頭。
已是老淚縱橫。
聲音哽咽顫抖。
充滿了巨大的悲慟和無法言喻的狂喜:
「夫人......夫人!真的是您!老奴......老奴我......等了二十八年??!我終于......終于等到您回來了?。∩n天有眼?。?!」
這一跪,像一道驚雷,在我腦子里炸響。我徹底懵了。
劉管家激動地站起身。
用袖子擦著眼淚。
目光終于轉(zhuǎn)向我和張雯。
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復(fù)雜的情緒。
悲痛、欣慰、敬畏。
他對著我們。
微微躬身。
用依舊帶著哽咽的聲音。
無比恭敬地說道:
「建軍少爺,文雯小姐......快,我們回家說。」
「文雯小姐」。
管家叫了一個我從未聽過的、但又莫名覺得應(yīng)該是屬于妹妹的名字。
我驚訝地看向小雯。
她眼中也充滿了同樣的震驚和茫然。
走過那扇沉重、華麗、仿佛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的自動感應(yīng)門。
我像個提線木偶一樣。
機(jī)械地跟著劉管家。
身后。
是那個目瞪口呆、臉色煞白的保安。
和外面那個喧鬧的、我們剛剛逃離的世界。
身前。
是綠草如茵、安靜得能聽到鳥叫、彌漫著淡淡花香的小區(qū)園林。
和一棟棟如同城堡般的別墅。
我的腳步是虛浮的。
踩在光滑的大理石路面上。
感覺不到一點真實感。
妹妹攙扶著媽。
媽此刻似乎又陷入了一種安靜的茫然。
但脊背卻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挺直。
我們被引到一棟最大的別墅前。
走進(jìn)寬敞得能停下我們?nèi)迮\嚨拇箝T廳。
水晶吊燈散發(fā)著溫暖柔和的光。
光潔的地板倒映著我們的身影。
墻上掛著看不懂但感覺很貴的畫。
一切都像是在夢里。
一個光怪陸離、極其不真實的夢。
在一間四壁都是書架、充滿了書香和木頭氣息的書房里。
我們坐了下來。
精致的茶杯里冒著熱氣。
但我端起來的手。
抖得厲害。
瓷器相碰發(fā)出清脆的磕碰聲。
劉管家坐在我們對面。
努力平復(fù)著情緒。
他的目光始終無法從我媽臉上移開。
充滿了失而復(fù)得的珍視。
他深吸一口氣。
開始用緩慢而沉痛的聲音。
為我們一點點揭開了那個被時光塵封了整整二十八年的、驚天動地的秘密。
原來。
我媽。
根本不叫李春花。
她的真名。
叫「蘇云裳」。
一個像云彩一樣美麗飄逸的名字。
她是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末、九十年代初上海灘最早一批留學(xué)歸來、聲名鵲起的先鋒服裝設(shè)計師。
才華橫溢。
風(fēng)華絕代。
是當(dāng)年時尚圈和社交場里一顆耀眼的明星。
她有自己的工作室。
設(shè)計的衣服受到無數(shù)名媛追捧。
我的父親。
也不像我那早逝的養(yǎng)父(一個老實巴交的陜北農(nóng)民)告訴我的那樣。
是個普通的工人。
他叫陳志明。
其家族在上海頗有根基。
涉足紡織和外貿(mào)生意。
是真正的書香門第、商界名流。
他儒雅睿智。
極具商業(yè)頭腦。
蘇云裳和陳志明。
郎才女貌。
珠聯(lián)璧合。
是當(dāng)年上海灘令人艷羨的一對璧人。
他們婚后恩愛。
事業(yè)蒸蒸日上。
并且很快有了愛情的結(jié)晶。
我和妹妹。
然而。
巨大的幸福招來了惡毒的嫉妒。
我父親當(dāng)時最重要的生意伙伴。
一個叫趙宏偉的男人。
表面上稱兄道弟。
實則包藏禍心。
他精心設(shè)計了一場看似意外的慘烈車禍。
意圖吞并我父親的全部產(chǎn)業(yè)。
「那場車禍......太慘了......」
劉管家聲音沙啞。
眼圈泛紅。
「先生他......當(dāng)場就......夫人雖然僥幸活了下來,但頭部受到重創(chuàng),失去了所有的記憶......孩子也不見了蹤影......趙宏偉對外宣稱夫人和孩子也在車禍中罹難,迅速侵占了陳家的產(chǎn)業(yè)......」
而我的母親蘇云裳。
則在混亂中失蹤了。
她一個失去記憶、心智如同孩童的女人。
是如何流落出去。
又是如何輾轉(zhuǎn)千里。
從繁華的上海流落到貧瘠的陜北黃土高原。
被我的養(yǎng)父收留。
成了一個名叫「李春花」的農(nóng)婦。
這中間的苦難和曲折。
已經(jīng)無人能說得清。
也許只有老天爺。
才知道她這二十八年。
究竟是怎么熬過來的。
我聽著這一切。
端著茶杯的手抖得如同風(fēng)中落葉。
滾燙的茶水濺出來燙紅了手背。
我都毫無知覺。
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。
然后又猛地被拋進(jìn)沸騰的油鍋!
原來......原來那不是瘋話!
那是她破碎的記憶深處。
被血與火、痛苦與分離深深烙印下的、僅存的、最珍貴的真實碎片!
「上海的房子」......「志明」......
那是她的家!她的愛人!她本該擁有的人生!
而我......我這個做兒子的。
竟然把她最珍貴的記憶。
把她刻骨銘心的傷痛。
當(dāng)成了二十八年來的瘋話和笑話!
我甚至......甚至曾經(jīng)在心里偷偷埋怨過她。
為什么要有這個「病」。
為什么讓我活得這么累......
一股前所未有的、巨大到幾乎將我淹沒的愧疚感和心痛。
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我。
狠狠地蹂躪著我的心臟。
我低下頭。
淚水無法控制地奪眶而出。
砸落在昂貴的地毯上。
留下深色的印記。
我不是人!
我真不是個東西!
妹妹也早已哭成了淚人。
緊緊握著母親的手。
幾天后。
在劉管家的安排下。
我們參加了一個上海本地的商業(yè)酒會。
我知道。
這是一場精心準(zhǔn)備的「狩獵」。
酒會設(shè)在黃浦江邊一家頂級酒店的宴會廳里。
衣香鬢影。
觥籌交錯。
我和妹妹換上了劉管家提前為我們準(zhǔn)備的得體衣服。
但我依然覺得渾身不自在。
仿佛周圍的人都能看穿我衣服底下那個陜北農(nóng)民的靈魂。
母親經(jīng)過這幾天的靜養(yǎng)和專業(yè)醫(yī)生的調(diào)理。
精神狀態(tài)穩(wěn)定了許多。
眼神里偶爾會閃過清明的光芒。
她穿上了一身素雅的中式旗袍。
雖然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。
但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優(yōu)雅和氣度。
卻無法被掩蓋。
趙宏偉果然在場。
他如今是上海灘有名的企業(yè)家。
慈善家。
志得意滿。
滿面紅光。
正被一群人簇?fù)碇?/p>
接受著各種吹捧和奉承。
當(dāng)我們一家人在劉管家的陪同下。
穿過人群。
徑直走到他面前時。
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。
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干干凈凈。
手里的酒杯猛地一晃。
香檳酒灑了出來。
弄濕了他昂貴的西裝袖口。
驚恐!
他的眼睛里是無法掩飾的、見鬼一般的驚恐!
但在最初的震驚和失態(tài)之后。
這個老狐貍迅速強(qiáng)自鎮(zhèn)定下來。
但我分明看到他端著酒杯的手指。
因為用力而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
他到底是混跡商場多年的老油條。
眼珠一轉(zhuǎn)。
立刻用手指著我媽。
對著周圍疑惑的人群大聲冷笑起來。
試圖先發(fā)制人:
「諸位,看看!這是從哪里找來的瘋婆子????穿得人模狗樣的,就想來冒充二十多年前死掉的陳太太?真是天大的笑話!我看你們是想錢想瘋了吧!找這么個老村婦來演戲,訛詐到我趙某人頭上了?保安!保安呢!」
他的聲音很大。
很響。
試圖用氣勢掩蓋心虛。
周圍的人們開始竊竊私語。
目光在我們和趙宏偉之間來回掃視。
充滿了懷疑、好奇和看熱鬧的興奮。
就在眾人議論紛紛。
我也幾乎要被這陣勢壓垮時。
一直沉默的母親,卻突然看著他,眼中迸發(fā)出無比清晰的恨意,說出了一番讓全場瞬間死寂的話:
「趙宏偉?!?/p>
她叫他的名字。
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。
「你以為,你做得天衣無縫嗎?」
「我記得你。」
「車禍前十分鐘,游艇的甲板上,你遞給我丈夫志明一杯紅酒?!?/p>
「你笑著跟他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