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建,只要你點(diǎn)頭,答應(yīng)給我養(yǎng)老,哥這套房子、這輩子的積蓄,全都立好遺囑給你!”
大哥看著我,渾濁的眼睛里透著一絲我看不懂的算計,
他說得那么用力,仿佛是給了我天大的恩惠。
我望著他,望著他身后墻上那張年輕時在國外拍下的、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照片,
長久以來的疲憊、荒唐和一絲心酸忽然涌上了心頭。
我沒忍住,避開他的目光,笑了。
“大哥,你別開玩笑了?!?/strong>
“你有幾個錢?”
01
那個周末的下午,手機(jī)又響了。
我一看屏幕上跳動的“大哥”兩個字,太陽穴就忍不住一陣陣地發(fā)緊。
妻子曉麗正在廚房里忙活,聽到鈴聲,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:“是不是又是你哥?”
她的聲音很平淡,聽不出什么情緒,但我知道,這平靜下面壓著的是快要耗盡的耐心。
我沒吭聲,劃開了接聽鍵。
“阿建啊,我這胸口又有點(diǎn)悶,你......有空送我去趟醫(yī)院嗎?”大哥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虛弱,還夾雜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試探。
我捏了捏眉心,看了眼墻上的掛鐘,下午三點(diǎn)。
兒子今年高二,我本來答應(yīng)今天帶他去書店買幾本輔導(dǎo)資料的。
“知道了,你在家等著,我馬上過去。”我最終還是這樣回答。
掛了電話,曉麗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從廚房走出來,輕輕放在茶幾上。
“又去醫(yī)院?”她問。
“嗯,說胸口悶。”
“上個星期不是剛做過全面檢查,醫(yī)生說沒事,就是老年人常見的心慌氣短,讓他放寬心多休息嗎?”曉麗的語氣里終于帶上了一絲不滿。
“老小孩,老小孩,越老越怕死。”我只能這樣打著哈哈。
“我看他是越來越怕孤單?!睍喳愐会樢娧?/p>
我沒法反駁,只能拿起車鑰匙,匆匆換鞋出門。
去大哥家的路上,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,我的思緒也跟著回到了幾十年前。
在我的記憶里,大哥阿勇似乎永遠(yuǎn)都是那個“別人家的孩子”。
他從小就聰明,成績好,人也長得精神。
是我們那片老街區(qū)里第一個考上重點(diǎn)大學(xué)的。
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,他進(jìn)了一家很好的外企,穿著筆挺的西裝,拿著我當(dāng)時想都不敢想的高薪。
那時候,他就是我們?nèi)业尿湴?,是父母在鄰里街坊面前最有面子的談資。
我和他比起來,就像一只不起眼的土撥鼠。
我長相普通,成績平平,讀了個大專就出來工作了,在一個不好不壞的單位里,干著一份不好不壞的工作,拿著一份不好不壞的薪水。
大哥的人生,是彩色的,充滿了無限可能。
我的人生,是灰色的,一眼就能望到頭。
他最讓我,也最讓全家人震驚的決定,就是宣布要和嫂子做“丁克”。
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,這個詞在我們那個小城市里,簡直跟天方夜譚一樣。
我爸氣得差點(diǎn)掀了桌子,指著他的鼻子罵他“不孝子”。
我媽哭得雙眼紅腫,說將來老了連個端水遞藥的人都沒有,死了都沒人摔盆。
大哥卻異常堅定。
我至今還記得他當(dāng)時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下,對我爸說的話。
他說:“爸,我的人生我想自己做主。我不想被孩子捆綁一輩子,我想和自己愛的人,去看更廣闊的世界,過更高品質(zhì)的生活?!?/p>
那時的他,是那么的自信,那么的光芒萬丈。
他說服了所有人,或者說,是我們所有人都拿他的堅持沒有辦法。
后來的二十多年,大哥確實活成了他想要的樣子。
他和嫂子是朋友圈里最早一批出國旅行的人。
客廳的墻上,掛滿了他們在世界各地的合影,從巴黎的鐵塔到埃及的金字塔。
家里的博古架上,擺滿了各種新奇的紀(jì)念品。
他們喝著手磨咖啡,聽著古典音樂,討論著我們聽不懂的藝術(shù)和哲學(xué)。
逢年過節(jié)我們一家人忙著給孩子準(zhǔn)備紅包,應(yīng)付各種親戚的時候,他們倆可能正在某個南方的海島上享受著陽光沙灘。
他偶爾來我們家,看著我兒子滿地亂跑的玩具,聞著廚房里飄出的油煙味,會半開玩笑地拍拍我的肩膀說:“阿建,你看你,一輩子就陷在這柴米油鹽里了,多沒勁?!?/p>
我承認(rèn),我有過羨慕。
尤其是在被兒子的哭鬧和妻子的嘮叨折磨得焦頭爛額的深夜里,我會忍不住想,大哥的生活,或許才是真正的生活。
而我,只是在“生存”。
這種微妙的心理,一直持續(xù)到五年前。
那一年,一直都很注重養(yǎng)生的嫂子,被查出了癌癥。
這個病,就像一個無底洞,迅速吞噬著大哥那看似光鮮亮麗的生活。
進(jìn)口的靶向藥,一次又一次的化療,掏空了他們前半生積攢的大部分財富。
大哥賣掉了他的那輛好車,停掉了所有的娛樂消費(fèi)。
他不再談?wù)撍囆g(shù)和遠(yuǎn)方,每天奔波于醫(yī)院和家之間,臉上寫滿了疲憊和焦慮。
他那間曾經(jīng)一塵不染、充滿小資情調(diào)的房子,也漸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,空氣中開始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。
我們都想幫忙,但他拒絕了。
大哥的自尊心,比天還大。
哪怕是在最困難的時候,他也要維持著表面的體面。
嫂子最終還是沒能挺過去。
葬禮上,一向愛面子的大哥哭得像個孩子。
我看著他瞬間蒼老下去的側(cè)臉,心里忽然沒了羨慕,只剩下一種說不出的悲涼。
嫂子的離開,仿佛帶走了大哥生活里所有的色彩。
他的世界,也變成了灰色。
一開始,他還努力維持著過去的生活習(xí)慣。
一個人去咖啡館,一個人去看畫展。
但那些曾經(jīng)和他一起談天說地的朋友們,大多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孫輩要照顧,漸漸地,也就沒人再約他了。
他一個人守著那間大房子,守著滿屋子的回憶,孤獨(dú)像藤蔓一樣,將他越纏越緊。
然后,他的身體也開始走下坡路。
先是高血壓,后來又是糖尿病,各種老年病接踵而至。
退休金雖然不算少,但沒了嫂子的那一份,再加上常年吃藥,日子過得開始捉襟見肘。
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,他給我打電話的次數(shù),越來越多。
最開始,只是讓我?guī)兔Q個燈泡,或者通一下堵了的下水道。
他說,人老了,爬高上低的不方便。
我覺得這是應(yīng)該的,兄弟之間,搭把手很正常。
后來,變成了讓我陪他去超市采購。
他說,東西太重,他一個人拎不動。
我也答應(yīng)了,每個周末都開車過去,帶他買足一周的生活用品。
再后來,就是像今天這樣,頻繁地讓我送他去醫(yī)院。
有時候是真的不舒服,有時候,就像曉麗說的,可能只是因為孤獨(dú)。
他想找個人說說話,而我,是他現(xiàn)在唯一能隨時叫得動的人。
車子停在了大哥家樓下。
這是一個老式的小區(qū),但地段很好,當(dāng)年大哥買的時候,很是風(fēng)光了一把。
我熄了火,坐在車?yán)?,抬頭看著大哥家那扇緊閉的窗戶,深深地嘆了口氣。
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(xù)多久。
也不知道,我和大哥之間這種失衡的親情,最終會走向何方。
我只知道,我心里的那桿秤,已經(jīng)開始搖擺不定了。
我推開車門,走了上去。
大哥家的門虛掩著,我一推就開了。
他正坐在沙發(fā)上,穿著一件半舊的汗衫,看到我進(jìn)來,臉上立刻擠出一絲笑容。
“阿建,你來了?!?/p>
“嗯,現(xiàn)在感覺怎么樣?還悶嗎?”我一邊換鞋一邊問。
“好像......好一點(diǎn)了?!彼行┎淮_定地說,“但還是去看看放心?!?/p>
客廳的茶幾上,放著一個啃了一半的蘋果,已經(jīng)氧化成了褐色。
墻上的那些照片,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灰塵。
這個曾經(jīng)充滿活力和品位的家,如今只剩下暮氣沉沉。
我沒再多說什么,拿起他的醫(yī)???,扶著他下了樓。
去醫(yī)院的路上,我們倆一路無話。
大哥看著窗外,眼神有些空洞。
我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這條路,過去五年,他陪著嫂子走了無數(shù)遍。
如今,陪在他身邊的人,換成了我。
到了醫(yī)院,掛號,排隊,做檢查。
一套流程走下來,天已經(jīng)快黑了。
結(jié)果和上次一樣,沒什么大礙,醫(yī)生還是那幾句老話:注意休息,放寬心態(tài)。
從醫(yī)院出來,大哥的情緒明顯低落了很多。
“你看,人老了,就是不中用了,一點(diǎn)小毛病就自己嚇自己?!彼猿暗卣f。
“沒事就好,以后有什么不舒服,隨時給我打電話?!蔽铱蜌獾卣f。
他沉默了一會兒,忽然開口:“阿建,這些日子......麻煩你了?!?/p>
“哥,你說這話就見外了。”
他搖了搖頭,沒再繼續(xù)這個話題,而是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:“你家那小子,快高考了吧?”
“嗯,明年?!?/p>
“想好考哪個大學(xué)了嗎?”
“他自己有主意,我們不干涉?!?/p>
“挺好?!贝蟾琰c(diǎn)點(diǎn)頭,忽然話鋒一轉(zhuǎn),“將來大學(xué)畢業(yè),要是想出國讀個研,錢不夠的話,跟哥說?!?/p>
我愣了一下,沒接話。
我知道,他又開始了。
這是他最近半年新添的毛病。
總是在我?guī)土怂螅幸鉄o意地炫耀一下他所謂的“家底”,仿佛是在告訴我,他不是在占我便宜,他有能力償還。
只是,他說得越多,我心里的懷疑就越大。
一個連買點(diǎn)進(jìn)口水果都要猶豫半天的人,哪來的底氣說這種話?
我沒有戳破他,只是笑了笑,說:“那小子沒那個出息,先考上個一本再說吧?!?/p>
車?yán)锏臍夥?,再次陷入了沉默?/p>
我知道,大哥的驕傲,是他最后的鎧甲。
而這副鎧甲,已經(jīng)銹跡斑斑,不堪一擊了。
02
送大哥回家的路上,我的手機(jī)響了,是兒子打來的。
“爸,你什么時候回來?。繒昕礻P(guān)門了。”兒子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焦急。
我看了看身邊閉目養(yǎng)神的大哥,心里涌上一股愧疚。
“就快了,你再等我一會兒。”
掛了電話,大哥睜開了眼睛,問:“孩子催了?”
“嗯,說好今天帶他去買書的?!?/p>
“唉,都怪我,耽誤你們正事了?!?/p>
大哥嘆了氣,語氣里滿是歉意,“要不你就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吧,我自己走回去沒幾步路。”
“那怎么行,都到樓下了。”我把車開進(jìn)小區(qū),停穩(wěn)。
扶他上樓的時候,他忽然又說:“阿建,你們現(xiàn)在住的那個房子,是不是有點(diǎn)小了?等孩子上了大學(xué),你跟曉麗也該換個大點(diǎn)的,改善改善?!?/p>
我心里一動,沒說話。
“我這套房子,地段好,面積也夠大,就是樓層高了點(diǎn),沒電梯,對我這個老頭子來說不方便?!?/p>
他絮絮叨叨地說著,像是在說給自己聽,“等過幾年,我干脆把它賣了,去郊區(qū)買個帶電梯的小公寓,剩下的錢,也夠我養(yǎng)老了?!?/p>
他這番話,說得滴水不漏。
既暗示了他房產(chǎn)的價值,又點(diǎn)明了他未來的養(yǎng)老規(guī)劃,似乎完全不需要依賴任何人。
但我卻從他的話里,聽出了一絲別的味道。
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。
“哥,你想那么多干嘛,你這身體還硬朗著呢。”我只能順著他的話說。
打開家門,一股沉悶的空氣撲面而來。
他堅持要我進(jìn)去喝杯茶再走。
我拗不過他,只好跟著進(jìn)了屋。
他燒上水,從一個精致的茶葉罐里,捻出幾片茶葉放進(jìn)杯子。
那個茶葉罐,還是當(dāng)年嫂子從杭州帶回來的,罐身上畫著淡雅的山水。
只是現(xiàn)在,里面的茶葉,已經(jīng)變成了最普通的廉價貨色。
“嘗嘗,朋友送的正宗龍井?!?/p>
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,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炫耀。
我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。
入口苦澀,毫無回甘。
我卻笑著點(diǎn)點(diǎn)頭:“嗯,好茶?!?/p>
他滿意地笑了,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。
那一天,他跟我聊了很多。
聊他年輕時在外企的風(fēng)光,聊他跟嫂子去歐洲旅行的趣事。
說的都是過去的好日子。
他說得越多,眼里的光就越黯淡。
我默默地聽著,像一個合格的聽眾,時不時地點(diǎn)頭附和。
我心里明白,他不是在跟我炫耀,他只是在拼命地回憶那些美好的過去,來抵御眼下這令人窒息的孤獨(dú)和落魄。
直到曉麗的電話再次打來,我才起身告辭。
走出大哥家單元門的時候,外面已經(jīng)華燈初上了。
我開著車,行駛在城市的車流里,心里五味雜陳。
回到家,兒子已經(jīng)自己去同學(xué)家借了書,正在房間里寫作業(yè)。
曉麗坐在沙發(fā)上等我,臉色不太好看。
“回來了?”
“嗯?!?/p>
“你哥怎么樣?”
“老樣子,醫(yī)生說沒事?!?/p>
曉麗沒再說話,只是沉默地看著我。
我知道她在等我一個解釋,或者說,一個態(tài)度。
“曉麗,他畢竟是我哥?!蔽衣氏乳_口,聲音有些干澀。
“我知道他是你哥,阿建?!?/p>
曉麗嘆了口氣,語氣軟了下來,“可是,我們也有自己的家,有自己的孩子要管?!?/p>
“你最近花了多少時間在他身上?”
“我們多久沒一家人好好吃頓飯了?”
“兒子上次想讓你陪他去看球賽,你也是因為你哥一個電話就走了?!?/p>
“你覺得這樣公平嗎?”
曉麗的話,像一把錐子,句句扎在我的心上。
我無力反駁。
因為她說的都是事實。
“他一個人,太可憐了?!蔽冶锪税胩?,只說出這么一句。
“可憐的人多了,我們管得過來嗎?”
曉麗的聲音提高了一點(diǎn),“他年輕時候瀟灑的時候,怎么沒想過老了會可憐?他選擇丁克,就要承擔(dān)丁克的結(jié)果。我們沒有義務(wù)為他的人生選擇買單?!?/strong>
“他不是還有錢嗎?他不是說他有房子有存款嗎?他完全可以請個護(hù)工照顧自己,為什么非要一天到晚纏著你?”曉麗越說越激動。
“我......”我張了張嘴,卻不知道該說什么。
是啊,他為什么不請個護(hù)工呢?
是因為不信任外人,還是因為......他根本就沒錢請?
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,就再也壓不下去了。
我開始留心觀察大哥生活的細(xì)節(jié)。
我發(fā)現(xiàn),他家里的冰箱,總是塞滿了超市打折的蔬菜。
他穿的衣服,來來回回就是那幾件,領(lǐng)口都有些磨毛了。
有一次我給他送東西過去,無意中看到他家信箱里夾著一張催繳物業(yè)費(fèi)的單子,上面顯示已經(jīng)拖欠了三個月。
還有一次,我?guī)ネ饷娉燥垼c(diǎn)菜的時候,他對著菜單研究了半天,最后點(diǎn)的還是最便宜的幾個家常菜。
吃完飯我去結(jié)賬,他堅持要AA,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舊錢包,數(shù)了半天,才湊夠了他那一半的錢。
那一刻,我心里的懷疑,幾乎變成了確定。
大哥,可能真的沒什么錢了。
他所謂的“財產(chǎn)”,所謂的“家底”,不過是他為了維持自己體面,而吹出的一個巨大的泡沫。
這個發(fā)現(xiàn),讓我感到一陣心寒,又有一絲說不出的悲哀。
我開始有意無意地減少去看他的次數(shù)。
不是不想管他,而是我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心態(tài)去面對他。
是直接戳穿他的謊言,讓他顏面盡失?
還是繼續(xù)陪他演下去,讓這個雪球越滾越大?
我選擇了逃避。
我開始用加班、兒子學(xué)習(xí)忙做借口,拒絕他的一些非必要的求助。
他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疏遠(yuǎn)。
打電話的頻率低了,語氣也變得更加客氣,甚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。
有一次,他打電話讓我?guī)退ャy行取點(diǎn)錢,說自己腿腳不方便。
我正好那天有空,就答應(yīng)了。
到了銀行,他遞給我一張存折和一個密碼。
我看著存折上那一長串的賬號,心里有些復(fù)雜。
我鬼使神差地,在取完他要的五千塊錢后,讓柜員幫我查了一下余額。
當(dāng)柜員告訴我,卡上只剩下不到一萬塊錢的時候,我的心,徹底沉了下去。
我拿著那沓錢和那本薄薄的存折,走出銀行,感覺陽光都有些刺眼。
原來,一切都是假的。
那些關(guān)于投資理財?shù)陌凳?,那些關(guān)于出國養(yǎng)老的暢想,全都是他編織出來的幻夢。
我不知道,他是如何用這點(diǎn)微薄的積蓄,撐起他那昂貴的自尊心的。
我把錢交給他的時候,他照例又開始了他的表演。
“這銀行利息也太低了,回頭我得把錢都取出來,投到我朋友那個項目里去,年化收益高多了。”
我看著他努力維持著體面的樣子,心里不是滋味。
我沒有像往常一樣附和他,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他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冷淡,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很快又掩飾過去。
“阿建,最近......是不是挺忙的?”他小心翼翼地問。
“還行?!?/p>
“有空多過來坐坐,一個人在家,怪冷清的?!彼穆曇舻土讼氯?。
那一刻,我差點(diǎn)就要心軟了。
差點(diǎn)就要告訴他,哥,別裝了,我知道你的難處。
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。
我知道,一旦戳破,我們兄弟之間,就連這層虛假的客氣,都維持不下去了。
那天之后,我們之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。
他不再輕易向我求助。
我也樂得清靜,把更多的精力放回到了自己的家庭上。
曉麗看我的臉色好了很多,我們之間的關(guān)系也緩和了不少。
我甚至一度以為,這樣的狀態(tài)會一直持續(xù)下去。
直到那天下午,我再次送他從醫(yī)院回來。
那次他是真的病了,急性腸胃炎,上吐下瀉,整個人都脫了相。
我在醫(yī)院陪了他一整天,給他掛號、繳費(fèi)、拿藥,扶他去廁所。
他虛弱地靠在病床上,看著我忙前忙后,眼神里充滿了復(fù)雜的情緒。
有感激,有依賴,還有一絲我當(dāng)時沒看懂的......算計。
把他送回家后,我本想直接離開。
但他卻拉住了我,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(yán)肅語氣對我說:“阿建,你先進(jìn)來坐會兒,哥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?!?/p>
03
我跟著大哥走進(jìn)那間熟悉的客廳。
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急著給我倒水,而是先走到窗邊,拉上了厚重的窗簾。
午后的陽光被隔絕在外,客廳里的光線瞬間暗了下來,空氣也仿佛變得凝重。
他讓我坐在沙發(fā)上,自己則坐到了我對面的那張單人椅子上,腰板挺得筆直。
這是一種談判的姿態(tài)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有種不好的預(yù)感。
他親自去廚房,用那一套他珍藏多年、輕易不示人的紫砂茶具,泡了一壺茶。
茶香裊裊,氤氳在我們之間,卻沒有讓氣氛緩和分毫。
他給我倒上一杯,自己也端起一杯,輕輕吹著氣,卻沒有喝。
一時間,房間里只剩下老式掛鐘滴答作響的聲音。
我有些沉不住氣了,開口問:“哥,到底什么事???這么嚴(yán)肅?!?/p>
他放下茶杯,抬起頭,目光灼灼地看著我。
那眼神,是我從未見過的,混雜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和一絲深藏的祈求。
“阿建,你也看到了,哥現(xiàn)在這個樣子,一個人是真的不行了?!彼穆曇羯硢?,帶著一絲病后的虛弱,但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清晰。
“這些年,我想了很多?!彼D了頓,像是在組織語言,“當(dāng)初我選擇丁克,我不后悔。我過了大半輩子自己想過的生活,值了?!?/p>
“但是,人老了,終究是需要個依靠的?!?/p>
他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,落在了墻上那張他和嫂子的合影上,眼神變得有些悠遠(yuǎn)。
“我不想去養(yǎng)老院,那地方冷冰冰的,沒什么人情味,我受不了那個?!彼麚u了搖頭,語氣堅定。
“咱們是親兄弟,打斷骨頭還連著筋?!彼K于把話說到了正題上,身體微微前傾,盯著我的眼睛,“我想過了,阿建,只要你和你媳婦點(diǎn)頭,答應(yīng)給我養(yǎng)老送終,我這輩子攢下的所有財產(chǎn),全都給你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
“我不會讓你白忙活的。”
他似乎怕我不信,加重了語氣,“這套房子,地段你是知道的,少說也值個兩三百萬?!?/p>
“還有我那些存款和理財,雖然前些年給你嫂子治病花了不少,但底子還在?!?/p>
他說著,站起身,走到臥室門口那個老舊的五斗櫥前。
他蹲下身,從最下面的一個抽屜深處,摸索了半天,拿出了一個泛黃的牛皮紙袋。
紙袋看上去有些年頭了,邊角都已磨損。
他走回來,坐下,把那個牛皮紙袋“啪”地一聲放在茶幾上,推到我面前,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莊重感。
“東西都在這里面了?!?/p>
我低頭看去,紙袋沒有封口,能看到里面露出的房產(chǎn)證的紅色封皮,還有幾本不同銀行的存折。
他用手指重重地點(diǎn)了點(diǎn)那個紙袋,一字一句地補(bǔ)充道:“這房產(chǎn)證,名字就是我一個人的,過戶很容易?!?/p>
“這幾本存折里的錢,加上一些我沒拿出來的理財產(chǎn)品,加起來不是一筆小數(shù)目,足夠你們下半輩子生活得很好,甚至可以讓你兒子將來出國無憂?!?/p>
他描繪著一幅美好的藍(lán)圖,語氣里充滿了誘惑。
他像一個經(jīng)驗豐富的賭徒,押上了自己最后的籌碼。
他以為,這籌碼足夠打動我,足夠買斷我的親情和責(zé)任。
我靜靜地看著他,看著他那張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漲紅的臉,看著他眼神里那份自以為是的精明和深藏不住的恐慌。
我想起了過去半年,他每一次的小心試探,每一次的欲蓋彌彰。
想起了那張催繳物業(yè)費(fèi)的單子。
想起了那本余額不足萬元的存折。
所有這些碎片化的記憶,在這一刻,都拼湊成了一個巨大而悲涼的真相。
我長久以來積壓在心里的那些懷疑、同情、無奈和一絲被欺騙的憤怒,像發(fā)酵的面團(tuán)一樣,再也壓制不住了。
荒謬感從心底升起,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我沒忍住,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(yáng),最終,“噗嗤”一聲,笑了出來。
這笑聲,在這安靜凝重的客廳里,顯得無比突兀和刺耳。
大哥臉上勝券在握的表情瞬間凝固了,他錯愕地看著我,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我沒有理會他的錯愕,收斂了笑容,抬起頭,迎著他不敢置信的目光,輕輕地、卻一字一頓地問他:
“大哥,你別開玩笑了。”
“你有幾個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