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刻，陳靜以為自己在做夢，一個長達(dá)十五年、浸滿了淚水和思念的夢。

在甘肅敦煌一個風(fēng)沙漫天的戈壁旅游服務(wù)區(qū)里，一個衣著樸素、皮膚被烈日曬得黝黑，但眼睛卻亮得像星星的十五六歲小姑娘，正端著一盤葡萄干，怯生生地向游客們兜售。

01

思緒，像決堤的洪水，瞬間將陳靜拉回到了十五年前。

那時的她，還不是現(xiàn)在這個在商場上殺伐果斷的“陳總”，而是一個沉浸在幸福中的、溫柔的小女人。

她和丈夫李強是大學(xué)同學(xué)，自由戀愛，感情好得蜜里調(diào)油。

畢業(yè)后，兩人一起留在了城市打拼，雖然辛苦，但日子過得有滋有味。

婚后，他們之間唯一的矛盾，來自于李強的母親，陳靜的婆婆。

婆婆是從鄉(xiāng)下來的，思想傳統(tǒng)而固執(zhí)，骨子里烙印著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。

從陳靜懷孕那天起，婆婆就搬來和他們同住。她每天最重要的事，就是去附近的寺廟燒香拜佛，嘴里念念有詞，祈求各路神仙，一定要保佑她抱上一個大胖孫子。

當(dāng)護(hù)士把剛剛出生的女兒月月，抱到婆婆面前時，她臉上那早已準(zhǔn)備好的、菊花般的笑容，瞬間就凝固了。

“是個……丫頭片子啊?！彼仄擦似沧?，甚至沒有伸手抱一下。

在陳靜坐月子的那段時間里，婆婆更是沒給過她一天好臉色。

“讓你多喝點鯽魚湯，你不聽，非要喝什么排骨湯，生不出兒子，都是你自己的問題！”

“你看隔壁老王家那個媳婦，屁股大，一看就能生兒子。你倒好，瘦得跟個猴兒似的?！?/p>

諸如此類的冷言冷語，成了陳靜月子里唯一的“背景音樂”。

丈夫李強夾在中間，左右為難。他愛陳靜，也心疼剛出生的女兒，但面對強勢了一輩子的母親，他的勸說，總是顯得那么蒼白無力。

“媽，您少說兩句吧，靜靜剛生完孩子，身體還虛著呢。”

“我少說兩句？我說的哪句不是實話？”婆婆把眼睛一瞪，“我這是為你們老李家好！你們知不知道，在咱們老家，生不出兒子的女人，是要被戳脊梁骨的！”

陳靜只能默默地流淚，把所有的委屈，都咽進(jìn)肚子里。她天真地以為，只要女兒月月再長大一點，再可愛一點，婆婆那顆被偏見包裹的心，總有一天會被融化。

可她錯了，錯得離譜。

02

女兒月月一歲的時候，已經(jīng)出落得像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。

她會走路了，會咿咿呀呀地喊“爸爸”、“媽媽”了，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，笑起來的時候，像彎彎的月牙。

李強把女兒當(dāng)成了掌上明珠，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，就是把月月舉得高高的，逗得她咯咯直笑。

陳靜也覺得，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媽媽。

但這一切的美好，在婆婆的眼里，都成了刺眼的沙子。

她對月月的嫌棄，隨著月月的長大，不減反增。

“一個丫頭片子，打扮得這么花哨有什么用？遲早是別人家的人，真是個賠錢貨！”

“別讓她碰我的茶杯！女孩子家家的，手臟！”

甚至有一次，月月蹣跚著，想去牽奶奶的手，卻被婆婆一把甩開，孩子摔在地上，哇哇大哭。

陳靜沖過去抱起女兒，第一次和婆婆爆發(fā)了激烈的爭吵。

“媽！您到底想怎么樣？月月也是您的親孫女?。　?/p>

“我沒這樣的孫女！”婆婆也扯著嗓子喊，“我只認(rèn)孫子！能給我們老李家傳宗接代的孫子！”

那天的爭吵，最終在李強的“和稀泥”中不了了之。

但一顆仇恨和偏見的種子，已經(jīng)在婆婆的心里，長成了參天大樹。

悲劇，就在不久后，一個看似再也普通不過的下午，發(fā)生了。

那天，陳靜的公司臨時通知要開一個緊急的季度會議，她走不開，只好把女兒交給婆婆照看一天。

臨走前，她千叮嚀萬囑咐，讓婆婆一定要看好孩子。

婆婆當(dāng)時正嗑著瓜子看電視，頭也不抬地?fù)]了揮手：“知道了知道了，一個丫頭片子，還能飛了不成？你趕緊走吧，啰嗦死了?！?/p>

陳靜雖然心中不安，但想到只是一個下午的時間，應(yīng)該不會出什么問題。

可等她晚上開完會，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，等待她的，卻是地獄般的景象。

家里只有婆婆一個人，她坐在沙發(fā)上，雙眼紅腫，正在撕心裂肺地痛哭。

“媽，月月呢？”陳靜的心，瞬間沉到了谷底。

“月月……月月她……”婆婆抬起頭，臉上滿是“悲痛”和“自責(zé)”，“下午，我?guī)バ^(qū)公園玩……我就去上了個廁所，就一轉(zhuǎn)眼的功夫，她……她就不見了！”

“不見了？！”陳靜感覺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，幾乎站立不穩(wěn)。

“我找遍了整個公園，我把嗓子都喊啞了！”婆婆捶著胸口，哭天搶地，“都怪我！都怪我這個老不死的！肯定是被人販子給拐走了！我的孫女啊！”

那一夜，整個小區(qū)的燈，都亮著。

03

接下來的日子，對陳靜和李強來說，是活生生的煉獄。

他們報了警，調(diào)了監(jiān)控。

但那個年代的監(jiān)控，模糊不清，還有很多死角。警方只看到婆婆確實帶著月月進(jìn)了公園，但之后，就再也沒有看到孩子的身影

他們瘋了一樣地尋找。

印了上萬份尋人啟事，貼滿了城市的大街小巷。

他們求助電視臺，求助報社，求助所有能求助的渠道。

李強更是辭掉了工作，每天騎著一輛破摩托車，像個孤魂野鬼一樣，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游蕩，只要看到和月月差不多大的孩子，他都會沖上去，然后又在一次次的失望中，跌入更深的絕望。

陳靜的精神，也徹底垮了。她整夜整夜地失眠，頭發(fā)大把大把地掉，人迅速地消瘦下去。

而就在他們尋找女兒最艱難、最需要家人支持的時候，婆婆，也“消失”了。

在女兒失蹤后的第二個月，她留下了一封字跡潦草的信，不辭而別。

信上，她用充滿了愧疚和自責(zé)的語氣寫道：

“強子，靜靜，我對不起你們，我沒臉再見你們了。我這個老不死的，把月月給弄丟了，我是罪人。我回老家去了，你們就當(dāng)沒我這個媽吧。”

這封信，成了壓垮這個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失去女兒和母親的雙重打擊，讓丈夫李強徹底變了一個人。

他不再尋找，而是開始用酒精來麻痹自己。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，回到家，就把所有的怨氣和痛苦，都撒在陳靜的身上。

“都怪你！要不是你去開那個破會，月月會丟嗎？”

“你就是個沒用的東西！連個孩子都看不?。∧銥槭裁床蝗ニ?！”

從謾罵，到推搡，再到第一次揚起巴掌。

家暴的口子一旦撕開，就再也無法愈合。

最終，在無盡的爭吵、毆打和痛苦中，這段曾經(jīng)恩愛的婚姻，走到了盡頭。

離婚那天，李強看著陳靜，眼神里沒有一絲留戀，只有解脫般的快意。

而陳靜，也徹底心死。

04

十五年的時光，足以改變太多東西。

陳靜從一個絕望的、被家暴的棄婦，靠著一股不服輸?shù)暮輨牛谏虉錾厦罎L打，最終變成了一個事業(yè)有成的女強人。

她開了一家規(guī)模不小的旅游公司，賺了很多錢，住進(jìn)了高檔小區(qū)，開上了豪車。

但只有她自己知道，她的心，早在十五年前那個下午，就已經(jīng)死了。

她沒有再婚，也沒有再開始任何一段感情。

她所有的精力和金錢，除了工作，都投入到了同一件事情上——尋找女兒月月。

這些年，她成立了尋親基金，資助了很多和她一樣的家庭。她的足跡，也隨著公司的旅游線路，踏遍了中國的山山水水。

她脖子上，一直戴著一塊月牙形的羊脂玉佩。

這是當(dāng)年她母親傳給她的嫁妝，月月出生時，她親手編了紅繩，把它戴在了女兒的脖子上，希望它能像天上的月亮一樣，永遠(yuǎn)守護(hù)著她的寶貝。

女兒失蹤后，警察在公園的草叢里，找到了這塊被扯斷了紅繩的玉佩。

從此，它就成了陳靜唯一的念想，十五年來，從未離身。

這次，公司組織優(yōu)秀員工來西北戈壁進(jìn)行高端團(tuán)建，線路是陳靜親自定的。

除了工作，她也抱著一絲不切實際的私心。

她聽說，很多被拐賣的孩子，最后都流落到了這些交通閉塞、信息不通的偏遠(yuǎn)地區(qū)。

她想來碰碰運氣。

盡管，這種運氣，在過去十五年的上千次尋找中，從未降臨過。

05

旅游大巴車，停在了甘肅敦煌附近一個叫“風(fēng)沙口”的戈壁服務(wù)區(qū)。

這里是方圓百里內(nèi)，唯一的補給點。

陳靜安排員工們下車休息，自己也走下車，想透透氣。

戈壁的風(fēng)，干燥而猛烈，吹在臉上，像刀子一樣。

她緊了緊身上的風(fēng)衣，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這個破舊的服務(wù)區(qū)。

服務(wù)區(qū)的核心，是一家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小賣部，門口掛著一塊被風(fēng)沙侵蝕得看不清字跡的招牌。

幾個皮膚黝黑的孩子，正端著盤子，向游客們兜售著當(dāng)?shù)氐奶禺a(chǎn)，葡萄干、哈密瓜干之類的。

陳靜的心，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。

每當(dāng)看到這些和月月差不多大的孩子，她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。

就在這時，一個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舊衣服、皮膚黝黑但眼睛極亮的小姑娘，端著一盤葡萄干，怯生生地走到了她的面前。

“阿姨……買點……葡萄干吧？很甜的?！毙」媚锏穆曇艉苄?，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。

陳靜看著她，看著她那雙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澈的眼睛，和那與周圍環(huán)境格格不入的、秀氣的眉眼，心中，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、劇烈的心疼和親切感。

她鬼使神差地，從錢包里掏出一百塊錢，遞給她，輕聲說：“孩子，不用找了。”

小姑娘愣了一下，連忙擺手：“不……不行的，阿姨，太多了?！?/p>

就在她擺手的時候，陳靜的目光，被她手腕上系著的一條早已褪了色的紅繩吸引了。

那紅繩的編織手法，很特別。

陳靜的心，猛地漏跳了一拍。

因為，那正是她當(dāng)年，親手給女兒月月編織手鏈時，獨創(chuàng)的“同心結(jié)”手法！

06

陳靜感覺自己的血液，在瞬間凝固了。

她顫抖著，指了指小姑娘手腕上的紅繩，聲音嘶啞地問：“孩子，你這個手繩……是哪里來的？”

小姑娘低下頭，看了看自己的手腕，小聲說：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，我從小就戴著了。”

陳靜再也控制不住，她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，急切地看著她，一字一句地問：“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？你今年多大了？”

小姑娘被她的舉動嚇到了，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不安。

就在這時，她無意中一抬頭，看到了陳靜脖子上，那塊在陽光下反射著溫潤光澤的月牙形玉佩。

她的瞳孔，猛地收縮。

那塊玉佩的形狀，那上面隱約可見的祥云紋路，像一把鑰匙，瞬間打開了她記憶深處那扇塵封了十五年的、模糊的大門。

她想起了，在很久很久以前，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，她也曾有過一塊一模一樣的、亮晶晶的“小月亮”。

小姑娘的目光，從玉佩上，緩緩地，移到了陳靜那張寫滿了震驚、期盼和痛苦的臉上。

那張臉，和她無數(shù)次在夢里，想要努力看清，卻總是隔著一層濃霧的“媽媽”的臉，漸漸地，漸漸地，重合了。

血脈深處的呼喚，沖破了十五年歲月的阻隔。

她再也控制不住，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，洶涌而出。

她丟掉手里的盤子，用盡全身的力氣，顫抖著，從喉嚨深處，擠出了那三個字：

“你可以……帶我走嗎！”

陳靜如遭雷擊，大腦一片空白。

她張著嘴，想喊女兒的名字，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
就在這時，那個破舊的小賣部里，傳來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，一個滿臉皺紋、眼神躲閃的老太太，從里面沖了出來。

“死丫頭！讓你賣東西，你在這里偷懶！看我今天不打斷你的腿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