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(chuàng)作聲明:本文為虛構創(chuàng)作,請勿與現(xiàn)實關聯(lián)
門前的樹
我至今仍能聞到那股消毒水的味道,它滲入我的鼻腔,我的肺葉,乃至我的靈魂。這是一種執(zhí)念,一種保護,也是一座監(jiān)獄。而我,張金鳳,既是這座監(jiān)獄的獄卒,也是囚犯。
九十年代的東北農(nóng)村,黃土路還是主流,我家門前卻早早鋪上了水泥地。當我開著新買的桑塔納駛入村口時,總能感受到混合著羨慕與嫉妒的目光。我從一個農(nóng)村丫頭打拼成如今小有成就的生意人,靠的就是一股不認輸?shù)膭艃汉徒跗珗?zhí)的條理。
“金鳳啊,你這地板磚亮得能照人,我們都不敢下腳了。”村里人來我家時總這么半開玩笑地說。
我笑著應酬,心里卻當真這么想。為什么不呢?我費盡心力打造的這個家,理應保持它的潔凈與秩序。
唯獨我爸不理解。
父親的棋友
父親張建國那年七十二,卻依然腰板挺直,聲音洪亮。他是個熱鬧人,年輕時當過生產(chǎn)隊長,就愛和人打交道。母親去世得早,我把他接到城里住過一陣,他卻整天悶悶不樂,說“城里人家的門比保險柜還難開”。
沒辦法,我只能送他回老家,翻修了老屋,請了保姆照料。但我堅持每周回去檢查,確保一切符合我的標準。
那個周六,我剛下車就皺起了眉頭。
院里石桌旁,父親正和一個老頭下棋。那老頭我認得,村里人都叫他老邢頭,是個孤寡老人,據(jù)說年輕時受過刺激,腦子有點不太靈光,靠撿廢品和村里接濟過活。
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老邢頭的衛(wèi)生狀況——花白的胡子沾著食物殘渣,手指甲里嵌著黑泥,衣服領口泛著油光,離著幾步遠就能聞到他身上混合著汗味、煙味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腐味。
“爸,我回來了?!蔽冶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。
父親抬起頭,眼睛一亮:“鳳兒回來了!正好,我和老邢頭這盤棋馬上見分曉!”
老邢頭局促地站起來,搓著手,咧嘴笑時露出煙漬斑斑的牙齒:“金鳳回來了啊,長得越來越俊了。”
我勉強點頭,快步走進屋里放下東西,然后開始了我習慣性的“清潔程序”——先用濕布擦拭父親剛才坐的椅子,然后洗手下廚,避免直接接觸任何我認為“不干凈”的東西。
吃飯時,我委婉地提出:“爸,您下棋挺好,但能不能注意點衛(wèi)生?那老邢頭看著不太干凈,別傳染什么病菌?!?/p>
父親扒拉一口飯,含糊地說:“老邢頭人實在,就是命苦。下棋是好手,讓著我這老眼昏花的呢?!?/p>
逐漸筑起的墻
接下來的幾個月,我每次周末回家,幾乎都能看到老邢頭在我家院里和父親下棋。
我的不滿與日俱增。我注意到老邢頭下棋時習慣性吐痰在地上,用袖子擦鼻子,甚至有一次我看到他拿出隨身帶的舊水壺喝水時,水流順著胡子滴落到棋盤上。
終于有一天,我忍不住了。那天生意上遇到些麻煩,我心情本就不好,回到家又看到老邢頭在那吐痰,我當即拉下臉來。
“邢叔,您要吐痰那邊墻角有土,別吐水泥地上行嗎?另外這大熱天的,您一身汗,屋里沙發(fā)都是布藝的,沾了汗味不好清洗?!?/p>
院子里頓時安靜下來。老邢頭的臉由黃轉紅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已經(jīng)磨損的棋子上。父親張了張嘴,最終什么也沒說。
第二天,我發(fā)現(xiàn)棋盤被移到了院門口的石墩上。
父親解釋說:“外面涼快,有風?!?/p>
但我明白,這是老邢頭的自覺,也是父親無聲的抗議。
然而即便是這樣,我仍然不滿意。每當看到父親和老邢頭在門口下棋,老邢頭那些不衛(wèi)生的習慣依然像一根根刺扎著我的眼睛。我會在父親回屋后遞上濕毛巾讓他擦手,甚至委婉地建議他下完棋最好洗個澡。
“鳳兒,你是不是嫌棄爸了?”有一次父親終于忍不住問。
我愣了下,連忙否認:“怎么會?我是為您健康著想。不衛(wèi)生容易生病,您年紀大了,更得注意。”
父親沒再說什么,但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暗淡了許多。
漸漸地,老邢頭來的次數(shù)少了。有時我看到他遠遠地站在我家對面的路旁,朝這邊張望。父親則會坐在門口石墩上,望著空蕩蕩的棋盤發(fā)呆。
孤獨的石墩
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,第一場雪下得紛紛揚揚。
我因為生意忙,有一個多月沒回老家。保姆打電話說父親最近食欲不好,整天沒什么精神。我趕回去時,看到父親一個人坐在炕上,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。
“爸,我回來了?!?/p>
父親緩緩轉過頭,眼睛里有一瞬間的光亮,隨即又黯淡下去。“鳳兒來了啊。”
我注意到屋里暖氣開得很足,但父親卻穿著厚厚的棉衣。
“邢叔最近沒來下棋?”我假裝隨意地問。
父親搖搖頭:“天冷了,老邢頭怕冷?!?/p>
那天我陪父親吃了晚飯,他吃得很少,話更少。飯后我照例檢查了家里的衛(wèi)生情況,批評了保姆廚房油煙機清洗不夠徹底,衛(wèi)生間角落有霉斑。
臨走時,我看到父親又坐到了門口的石墩上,盡管上面已經(jīng)積了一層雪。
“爸,外面冷,進屋吧?!?/p>
父親像是沒聽見,良久才輕聲說:“這石墩子,暖和著呢。”
我心里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,但還是堅持說:“快進屋吧,別凍著了。”
父親慢慢起身,彎腰時我注意到他比以前佝僂了許多。
回城的路上,我第一次質(zhì)疑自己:我是不是對父親太苛刻了?但這個念頭很快被生意上的電話打斷了。
最后的時光
第二年開春,父親的身體明顯變差了。
我?guī)メt(yī)院做了全面檢查,醫(yī)生說是老年常見病,開了藥,囑咐多休息,保持心情愉快。
“爸,您想要什么?想吃什么?我給您買。”我試圖討好父親。
父親搖搖頭:“啥都不缺。就是悶得慌,想有人說說話。”
我雇了更貴的保姆,買了最新的電視機和音響,甚至安裝了電話讓父親能隨時打給我。但父親依然日復一日地沉默下去。
有一次我回去,發(fā)現(xiàn)父親一個人在下棋,自己對自己。
“爸,我陪您下盤棋吧?!蔽抑鲃犹嶙h。
父親抬頭看看我,笑了笑:“你忙你的,我就玩玩。”
我確實很忙,手機響個不停。于是這個承諾就這樣被輕易擱置了。
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父親最后那半年幾乎不再提出任何要求。他安靜地吃飯,安靜地睡覺,安靜地坐在門口石墩上看著路過的行人。
有時他會喃喃自語:“該施肥了...結果子甜...”
我以為他在說胡話,沒往心里去。
直到那個春雨綿綿的清晨,保姆打電話來說父親不行了。
我發(fā)瘋似的開車趕回老家,但還是晚了一步。父親安靜地躺在炕上,像是睡著了,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枚象棋棋子——是一個“帥”。
冷清的葬禮
父親的葬禮冷清得讓人心慌。
我的生意伙伴來了不少,花圈擺滿了院子,挽聯(lián)上寫著各種溢美之詞。但村里人來得很少,只有幾個老人拄著拐杖站了一會兒,搖搖頭嘆口氣就走了。
“張隊長是個好人啊,”一個老人拉著我的手說,“當年帶著我們開荒種地,從來沒擺過架子...”
我期待著他繼續(xù)說下去,說說父親晚年的事,說說那些我不知道的父親的生活。但老人只是又嘆了口氣,蹣跚著離開了。
葬禮結束后,我獨自坐在空蕩的屋里,第一次感到這棟我精心打造的房子如此冰冷和空洞。地板光潔如鏡,窗戶一塵不染,所有物品擺放整齊,但卻缺少了最重要的東西——生活的氣息。
父親走了,連同他那些我認為“不衛(wèi)生”的習慣一起,永遠地離開了。
門前的守望者
父親去世后一周,我不得不去外地出差。生意上的事情不會因為個人的悲傷而停止。
回來后的一天傍晚,我開車快到老家門口時,遠遠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那兒。
起初我以為是鄰居,但靠近了才發(fā)現(xiàn)是老邢頭。他穿著比平時整潔些的衣服,背著手,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家大門。
我停下車,搖下車窗:“邢叔,您找啥呢?”
老邢頭像是被驚醒似的,轉過頭來,混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,咧開嘴笑了笑,露出依然斑駁的牙齒,然后什么也沒說,背著手慢慢走了。
我心里有些納悶,甚至有點不安。這老頭在我家門口轉悠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