臨水縣的秋夜，總是帶著一股濕冷的寒意。

縣刑偵大隊隊長韋國安，站在紅葉招待所那間老舊的203房間門口，感覺那股寒意，正順著腳底，一點點往骨頭縫里鉆。

房間里，很整潔。

一個年輕的女人，穿著一身得體的睡衣，安靜地躺在床上，像是睡著了。

床頭柜上，臺燈還亮著，一本翻開的書倒扣在上面，旁邊，是一杯只喝了一半的溫水。

一切，都顯得那么安詳，那么日常。

除了，女人那張已經(jīng)呈現(xiàn)出尸斑的、青紫色的臉。

“韋隊，”年輕的法醫(yī)小陳，臉色發(fā)白地走了過來，壓低聲音說，“初步判斷，死亡時間超過八小時。死因……是機械性窒息。”

“門窗呢？”韋國安的目光，像刀子一樣，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。

“檢查過了?！必撠煬F(xiàn)場勘查的警員小張回答，“防盜門，從內部反鎖了三道。窗戶的插銷，也從里面扣得死死的。我們是請開鎖師傅打開的第一道鎖，然后用工具，才把里面的反鎖給撥開的?！?/p>

韋國安的眉頭，擰成了一個疙瘩。

一個完美的密室。

一個在密室里，被“溫柔”地殺死的女人。

就在這時，縣公安局的分管副局長，也趕到了現(xiàn)場。他看著屋里的景象，聽完小張的匯報，臉色變得異常難看。他把韋國安拉到一邊，用幾乎是命令的語氣，低聲說：

“死者是市里派下來交流的優(yōu)秀教師代表，影響很大?，F(xiàn)場沒有兇器，沒有打斗，沒有外人進入……老韋，我告訴你，這案子，性質不一樣?！?/p>

他頓了頓，聲音壓得更低了。

“這，查不了?！?/p>

01

副局長的“查不了”，不是命令，而是一種警告和壓力。

韋國安知道。

這三個字的意思是：要么，你迅速、漂亮地，找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兇手；要么，你就只能拿出一個“意外死亡”或者“自殺”的結論來結案。

絕不能，讓它變成一樁，讓臨水縣公安系統(tǒng)都跟著丟人現(xiàn)眼的懸案。

韋國安沒有說話，只是默默地點了一根煙。

煙霧繚繞中，他的眼神，變得愈發(fā)深邃。

死者名叫丁潔，二十九歲，是鄰市一所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。

這次來臨水縣，是作為優(yōu)秀教師代表，參加為期三天的“城鄉(xiāng)教育交流研討會”。

和她同來的，還有十幾位來自不同縣市的老師，都住在這家，由縣教育局統(tǒng)一安排的紅葉招待所里。

“丁老師她……她人特別好，特別溫柔的一個人?！?/p>

招待所一樓的臨時問詢室里，和丁潔住對門的王老師，哭得眼睛紅腫，“昨天晚上開完會，我們還在一起聊了會兒天。她說她有點累，想早點休息。我……我怎么也想不到，這……這就成了最后一面了?！?/p>

“她最近，情緒上，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？或者，有沒有跟人，發(fā)生過什么矛盾？”韋國安一邊問，一邊快速地在本子上記錄著。

“沒有，絕對沒有！”王老師搖頭道，“丁老師性格特別好，不愛跟人爭。而且，她馬上就要結婚了，跟她未婚夫感情好得很，天天晚上都要煲電話粥。前天我們還開玩笑，說她一臉幸福，藏都藏不住呢。這樣的人，怎么可能會出事？”

一個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、幸福的年輕女教師。

這讓案件的性質，顯得更加撲朔迷離。

韋國安又問詢了招待所的老板娘，孫秀蓮。

孫秀蓮是個五十多歲的農(nóng)村婦女，看上去，老實巴交，甚至有些木訥。

因為突如其來的命案，她嚇得不輕，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。

“警……警察同志，俺……俺們這招待所，開了十幾年了，從來……從來沒出過這種事??！”她攥著衣角，手都在發(fā)抖。

“昨天晚上九點以后，一直到今天早上，有沒有外人，進出過招待所？”

“沒有！絕對沒有！”孫秀蓮說得斬釘截鐵，“俺們這小本生意，一到晚上九點，就把大門從里面鎖了。俺就睡在柜臺后面，有點風吹草動，俺都能聽見！這一晚上，安安靜靜的，絕對沒外人進來過！”

“那……招待所內部的人員呢？”

“內部，就俺，和俺那個……傻兒子?！?/p>

02

孫秀蓮口中的“傻兒子”，叫孫強。

二十五歲的大小伙子，長得人高馬大，但眼神，卻始終是渙散的，像是蒙著一層霧。

他看到穿著制服的警察，也不害怕，反而咧著嘴，嘿嘿地傻笑。

“強子，”韋國安盡量讓自己的語氣，顯得溫和，“昨天晚上，你有沒有看到，有什么陌生人，上二樓去?。俊?/p>

孫強歪著頭，像是沒聽懂，嘴里，含糊不清地，念叨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詞。

“車……車……紅色的……還有……星星……亮晶晶……”

“行了行了！別問他了！”孫秀蓮趕緊上前，把兒子拉到自己身后，一臉的歉意和無奈，“警察同志，您別介意。俺這兒子，小時候發(fā)高燒，把腦子燒壞了，說不清楚話的。他什么都不知道?！?/p>

韋國安看著那個還在嘿嘿傻笑的孫強，沒有再追問。

一個智力有障礙的人，他的證詞，沒有任何法律效力。

他只是，一個存在于案發(fā)現(xiàn)場的、無意義的符號。

初步的走訪，到這里，似乎就陷入了僵局。

受害者社會關系簡單，沒有仇家。

案發(fā)現(xiàn)場，是一個完美的密室。

招待所里，也沒有任何可疑的人。

難道，兇手，真的能插上翅膀，飛進那個反鎖的房間，殺死一個人，再悄無聲息地飛走嗎？

韋國安不信鬼神。

他只信證據(jù)。

他把所有的希望，都寄托在了法醫(yī)的尸檢報告上。

他相信，死者的尸體，會告訴他，那個夜晚，203房間里，到底，發(fā)生了什么。

03

尸檢報告，是在第二天下午，出來的。

結果，卻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。

“死者丁潔，死亡原因，確實是機械性窒息。”法醫(yī)老張，指著報告上的專業(yè)術語，對韋國安解釋道，“通俗點說，就是被人，用枕頭之類的軟物，捂住口鼻，導致了窒息死亡?！?/p>

“這一點，和我們的初步判斷，是一致的?！?/p>

“但是，”老張話鋒一轉，表情，變得異常凝重，“詭異的地方，也就在這里?！?/p>

“死者的口鼻腔內，和頸部，沒有發(fā)現(xiàn)任何明顯的壓迫性傷痕。也就是說，兇手在作案時，用的力氣，非常小。小到，幾乎沒有在死者身上，留下任何搏斗和掙扎的痕跡?！?/p>

“這怎么可能？”隊里的年輕刑警小李，忍不住插嘴道，“一個成年人，被人用枕頭捂住臉，怎么可能不掙扎？”

“只有兩種可能?！崩蠌埳斐鰞筛种?，“第一，兇手，是在死者已經(jīng)昏迷，或者熟睡無意識的狀態(tài)下，下的手?！?/p>

“第二，兇手，和死者，體型力量相差極為懸殊。比如，一個強壯的成年男性，對一個……孩童?！?/p>

“但死者，是一個二十九歲的、健康的成年女性?！?/p>

“這就意味著，第一種可能性，更大?！?/p>

“那……死者為什么會昏迷？”韋國安的眉頭，皺得更緊了。

“這就是，第二個，也是最詭異的地方?！崩蠌埖哪樕兊酶与y看，“我們對死者的血液和胃容物，進行了全面的毒理化驗。結果……什么都沒有?！?/p>

“沒有安眠藥，沒有酒精，沒有毒品，什么都沒有！”

“一個健康的成年女性，在沒有服用任何藥物的情況下，陷入了深度昏迷，然后，被人用一種，近乎‘溫柔’的方式，捂死了?！?/p>

“而這一切，都發(fā)生在一個，門窗反鎖的密室里。”

老張說完，將報告往桌子上一放，攤了攤手。

“老韋，說實話，我干了快三十年法醫(yī)，這么離奇的案子，平生僅見?！?/p>

04

案件的調查，徹底陷入了死胡同。

自殺，不可能。

情殺，查不到情人。

仇殺，找不到仇人。

財殺，財物分文未動。

密室，找不到任何機關和暗道。

尸體，也提供不了任何指向性的線索。

這起“紅葉招待所女教師遇害案”，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，將整個臨水縣公安局，都籠罩在一種壓抑和無力的氣氛里。

韋國安承受著巨大的壓力。

死者的家屬，從鄰市趕了過來，在公安局門口，哭得死去活來，要求警方，必須盡快破案，給他們一個交代。

市里的領導，也一天幾個電話地打過來，詢問案件的進展。

輿論，更是開始發(fā)酵。

一些地方小報和自媒體，開始用“臨水縣現(xiàn)離奇命案，優(yōu)秀女教師魂斷密室”之類的標題，大肆渲染，引起了市民的恐慌。

副局長找韋國安談了話，話里話外的意思，還是那三個字：查不了，就想辦法，定性成“意外”。

“老韋，我知道你不想結草案。但是，影響，要考慮。穩(wěn)定，是大局。”

“再給你一個星期?！备本珠L下了最后通牒，“一個星期后，要是再沒有突破性的進展，這個案子，就只能，以‘猝死’的名義，歸檔了?！?/p>

韋國安沒有說話，只是將手里那半截煙，狠狠地，按死在了煙灰缸里。

他知道，如果真的那么結案，就意味著，一個殺人兇手，將永遠地，逍遙法外。

而那個叫丁潔的年輕女教師，將帶著永遠的冤屈，長眠地下。

這是他，作為一個刑警，絕對不能接受的。

他決定，拋開所有的干擾，回到原點。

回到那個，一切開始的地方——紅葉招待所，203房間。

他要在那里，重新，再把所有的證據(jù)，所有的細節(jié)，像篩沙子一樣，再篩一遍。

05

那個深夜，韋國安一個人，坐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。

桌子上，攤滿了案子的所有卷宗。

現(xiàn)場照片，勘驗報告，法醫(yī)報告，以及，每一個相關人員的口供。

他已經(jīng)不記得，自己是第幾遍，看這些東西了。

每一個字，每一個標點，他都快能背下來了。

可還是，找不到任何突破口。

煙灰缸里，早已堆滿了煙頭。

咖啡，也喝得見了底。

他的大腦，因為疲憊，開始變得有些遲鈍。

他揉了揉發(fā)脹的太陽穴，決定，最后再看一遍，那些被所有人都當成是“廢話”的，口供錄像。

他點開的，是招待所老板娘的“傻兒子”，孫強的口供錄像。

視頻里，孫強坐在椅子上，依舊是那副，癡癡傻傻的樣子，對警察的提問，答非所問。

“……昨天晚上，吃了面條……媽媽做的……好吃……”

“……電視，奧特曼……打怪獸……砰！砰砰！”

“……那個阿姨，很漂亮……像天上的……星星……”

韋國安皺著眉，按下了快進鍵。

這些，都是毫無意義的、一個智力障礙者的，胡言亂語。

就在他準備關掉視頻的時候，他的手指，鬼使神差地，停住了。

他將進度條，又拖了回去。

一遍，兩遍，三遍……

他將孫強的那段錄像，反復地，看了十幾遍。

他的目光，死死地，鎖在了孫強說出的，那幾個，顛三倒四的詞語上。

“星星……亮晶晶……”

“車……紅色的……”

“砰……好疼……”

星星？

車？

疼？

這幾個，看似毫無關聯(lián)的詞語，像三道不同顏色的閃電，猛地，劈進了韋國安那早已被無數(shù)線索攪成一團亂麻的腦海里！

他猛地想起了什么！

他發(fā)瘋一樣地，沖到物證保管室，申請調出了死者丁潔的全部遺物。

他在那個透明的物證袋里，翻找著。

終于，他找到了。

那串，屬于丁潔的，汽車鑰匙。

鑰匙上，掛著一個，非常別致的、鑲嵌著碎鉆的、五角星形狀的，金屬掛件。

在燈光下，亮晶晶的。

而那把車鑰匙，對應的，是一輛，紅色的，馬自達轎車！

一個傻子，一個被所有人都認為，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。

為什么，會對一個，他根本不該看到的、死者私人物品上的細節(jié)，有如此清晰的、反復提及的印象？

除非……

除非，他看到的，不是那個掛件。

而是，在很多年前，在另一個地方，他曾經(jīng)，見過一個，一模一樣的，“亮晶晶”的星星！

而那個星星，伴隨的，是一輛“紅色”的“車”，和一聲“砰”的巨響，以及，讓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，“疼”！

一個可怕的、塵封了多年的、幾乎已經(jīng)被遺忘的猜想，像一條冬眠的毒蛇，猛地，在韋國安的腦海里，蘇醒了！

他猛地站起身，因為動作太快，甚至帶倒了身后的椅子。

他的額頭上，滲出了細密的、冰冷的汗珠。

他的眼睛里，爆發(fā)出一種，近乎瘋狂的光芒。

他抓起桌上的電話，用一種，不容置疑的、急促到變了調的聲音，對著話筒，嘶吼道：

“小王！給我接檔案室！”

“我要查！十年前！臨水縣，所有的，未偵破的，交通肇事逃逸案！”

“尤其是，受害者是兒童的！快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