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局刑偵支隊的審訊室里,煙霧繚繞。
隊長張磊掐滅了煙頭,這是他今天抽的第十根。他看著對面那個女人,二十年來見慣了生離死別的他,第一次感覺到了一股寒意,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。
女人叫蔣月,28歲,是三天前從“力揚科技”32樓縱身躍下的青年企業(yè)家陳力的妻子。
她很美,是一種帶著書卷氣的、脆弱的美。此刻,她正用一種極度悲痛又萬分克制的語氣,講述著她丈夫從一個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創(chuàng)業(yè)明星,如何一步步被千萬債務(wù)逼上絕路的全過程。
她的敘述條理清晰,細節(jié)豐富,情緒表達得恰到好處,每一次停頓、每一次哽咽、每一滴滑落的淚水,都仿佛經(jīng)過了精密的計算。
這是一場堪稱完美的表演。
在場的年輕警員無不為這位堅強而深情的“完美遺孀”動容。
唯有張磊,這位跟三教九流、牛鬼蛇神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老刑警,覺得渾身都不對勁。
他知道,蔣月說的每一個字都對,每一份證據(jù)都天衣無縫。
但也正因如此,這一切組合起來,就成了一個天大的、滴水不漏的謊言。
而他,必須找到那個被她藏起來的、唯一的真相。
01
三天前的那個下午,霧州市的天空陰沉得像是要塌下來。
市局指揮中心接到報警,位于高新技術(shù)開發(fā)區(qū)的“力揚科技”大廈樓下,發(fā)生一起墜樓事件。
張磊帶著徒弟小王趕到現(xiàn)場時,警戒線已經(jīng)拉起,地上那攤觸目驚心的血跡,被一塊藍色的塑料布遮蓋著。
死者,陳力,男,30歲,“力揚科技”的創(chuàng)始人和CEO。
他從自己位于32樓的辦公室窗戶一躍而下,當(dāng)場死亡。
現(xiàn)場勘查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。
辦公室里沒有打斗痕跡,門窗完好。辦公桌上,一臺筆記本電腦還亮著,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財務(wù)報表,每一個數(shù)字都是刺眼的紅色。
電腦旁邊,壓著一封打印好的遺書。
遺書內(nèi)容很簡短,字里行間充滿了絕望和疲憊。陳力在信中說,由于公司經(jīng)營不善,擴張過快,導(dǎo)致資金鏈斷裂,欠下了他個人永遠無法償還的數(shù)千萬巨額債務(wù),他對不起所有相信他的投資人和員工,也對不起一直默默支持他的家人。
唯一的請求,是希望債主們不要為難他的妻子。
“師父,看來就是一起典型的因商場失意導(dǎo)致的自殺案?!蓖降苄⊥鯔z查完遺書后,下了初步結(jié)論,“人證物證俱在,動機明確,沒什么疑點?!?/p>
張磊沒有說話,他戴著手套,在辦公室里緩緩地踱步。
這間辦公室很大,裝修得很有格調(diào),看得出主人曾經(jīng)的意氣風(fēng)發(fā)。只是此刻,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照進來,給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死氣。
他的目光落在了墻角的一個相框上。
相框里,是陳力和他妻子蔣月的合影。照片上的陳力,摟著妻子的肩膀,笑得陽光燦爛,充滿了自信。而他懷里的蔣月,微微仰著頭,一臉幸福地看著他,眼神里滿是崇拜和愛意。
郎才女貌,天作之合。
張磊看著照片里蔣月那張近乎完美的臉,心里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感,又一次冒了出來。
他拿起手機,撥通了留給警方的家屬聯(lián)系電話。
“您好,請問是蔣月女士嗎?這里是霧州市公安局……”
他需要親眼見見這個女人。
02
陳力和蔣月的家,在霧州市最高檔的濱江小區(qū)。
一套兩百多平的大平層,裝修是時下最流行的極簡風(fēng),窗明幾凈,一塵不染,井井有條得像一本家居雜志的樣板間。
蔣月就坐在客廳的沙發(fā)上,穿著一身素雅的黑色連衣裙,頭發(fā)簡單地挽在腦后。她的臉色蒼白,眼睛紅腫,顯然是剛剛痛哭過,但儀態(tài)卻依然端莊得體。
“張警官,請坐?!彼穆曇艉茌p,帶著一絲沙啞。
張磊和小王在她對面的沙發(fā)上坐下。
“蔣女士,我們來,是想了解一下陳力先生最近一段時間的情況。很抱歉,在這種時候打擾您?!睆埨诒M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柔和。
蔣月?lián)u了搖頭,眼圈又紅了。
“沒關(guān)系,這是你們的工作?!彼瓜卵酆?,聲音哽咽,“阿力他……他其實一直都很好,就是太要強了。他總說,男人就應(yīng)該干出一番大事業(yè),給我和未來的孩子一個最好的生活?!?/p>
“他創(chuàng)業(yè)這幾年,我其實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。他太累了,每天都工作到深夜,飯也顧不上吃。我勸過他好多次,跟他說,我們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過日子就好,錢夠花就行??伤偸遣宦牐f他離成功就差一步了?!?/p>
“上個星期,他最后一個項目也失敗了,銀行和投資人的電話把他逼得快要瘋了。他好幾天沒合眼,一個人在書房里抽煙,我看著他那樣子,心都碎了?!?/p>
她說著,一滴眼淚恰到好處地從眼角滑落,她用指尖輕輕拭去。
“我以為,我以為他只是一時想不開,我還跟他說,‘沒關(guān)系的老公,大不了我們把房子車子都賣了,欠的錢我們一起還,從頭再來’??晌覜]想到,他還是……還是做了傻事……”
她再也說不下去,用手捂住臉,肩膀微微抽動。
小王在一旁聽著,又是同情又是惋惜,不停地遞紙巾。
張磊卻沉默著,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整個客廳。
一切都太完美了,完美的房子,完美的說辭,完美的悲傷。
就在這時,他的目光停在了陽臺的一排綠植上。十幾盆名貴的蘭花都生機勃勃,綠意盎然,唯獨在最角落里,有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,已經(jīng)徹底干枯、腐爛,和周圍的環(huán)境格格不入。
就好像一首和諧的樂曲里,突然出現(xiàn)了一個刺耳的休止符。
張磊收回目光,看著眼前這個沉浸在悲傷中的“完美遺孀”。
他知道,這個案子,或許遠比那封遺書上寫的,要復(fù)雜得多。
03
接下來的幾天,調(diào)查似乎印證了蔣月的說法。
陳力的“力揚科技”確實存在巨大的財務(wù)窟窿。他野心太大,同時鋪開了好幾個燒錢的項目,又遭遇了市場寒冬,最終資金鏈斷裂,欠下了包括銀行貸款、民間借貸和供應(yīng)商欠款在內(nèi)的近五千萬債務(wù)。
所有的債主都拿出了有陳力親筆簽名的借貸合同。
一切看起來,都合情合理。
“師父,結(jié)案吧。就是個典型的‘創(chuàng)業(yè)未半而中道崩殂’?!毙⊥鯇⒑窈褚晦{(diào)查報告放在張磊桌上,“再查下去也沒意義了,人家家屬還需要安寧呢?!?/p>
張磊沒說話,他指著報告里的一頁,問道:“這幾個給陳力公司帶來致命一擊的投資項目,最初的牽線人,都是他妻子蔣月,對吧?”
“對,蔣女士也承認(rèn)了。她說那些人都是她校友會或者朋友圈里的,她覺得都是成功人士,應(yīng)該能幫到丈夫,就把他們介紹給了陳總。她一個家庭主婦,哪里懂什么商業(yè)風(fēng)險。因為這個,她一直很自責(zé)?!毙⊥踅忉尩?。
張磊冷笑一聲:“家庭主婦?一個能和那么多投資圈的人搭上線的家庭主婦?”
他讓小王立刻去查蔣月的銀行流水。
結(jié)果很快出來了,一個讓小王都大吃一驚的結(jié)果。
在陳力公司宣告破產(chǎn)前的半年內(nèi),有總計超過八百萬的資金,通過十幾家不同的空殼公司,輾轉(zhuǎn)流入了蔣月在海外的一個私人信托基金里。同時,她還在寸土寸金的國外某城市,全款購入了一套公寓。
“好家伙!這女的在轉(zhuǎn)移資產(chǎn)!”小王激動地一拍桌子,“師父,這下總算抓住她的狐貍尾巴了!她這就是惡意掏空公司,把丈夫當(dāng)成了替死鬼!”
張磊的表情卻依然凝重。
他帶著小王,再次找到了蔣月。
這一次,蔣月的身邊多了一位看起來十分精干的律師。
當(dāng)張磊把資金流水的證據(jù)擺在桌上時,蔣月依舊是那副柔弱又悲傷的樣子。
沒等她開口,那位律師已經(jīng)將一份文件遞了過來。
“張警官,關(guān)于您提出的資金問題,這份文件可以解釋一切。”
那是一份“家庭資產(chǎn)風(fēng)險隔離協(xié)議”,上面有陳力的親筆簽名和律師行的公證印章。
律師用一種無可挑剔的專業(yè)口吻解釋道:“陳先生在預(yù)感到公司可能出現(xiàn)危機時,為了保障蔣女士和未來家庭的生活,主動提出并簽署了這份協(xié)議,將一部分婚內(nèi)合法資產(chǎn)進行隔離保全。所有的操作,都在陳先生知情并授權(quán)的情況下進行,完全合法。如果您有疑問,可以隨時向法院求證。”
一句話,就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。
張磊看著那份滴水不漏的協(xié)議,又看了看蔣月那張楚楚可憐的臉,第一次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力。
這個女人,就像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,你明明抓住了她的尾巴,她卻能瞬間蛻下一層皮,讓你抓個空。
04
調(diào)查陷入了僵局。
就在張磊一籌莫展的時候,一個自稱是“力揚科技”前財務(wù)主管的人,主動聯(lián)系了警方。
“警官,我跟你們說,陳力就是個傀儡!我們公司真正的老板,是他老婆蔣月!”
在警局的接待室里,這個叫劉偉的男人情緒激動,滿臉通紅。
“陳力雖然是CEO,但每次公司有重大的財務(wù)決策,他都要回家‘和老婆商量’。好幾次,明明風(fēng)險很大的貸款,我們都勸他別簽,可他只要回去一趟,第二天就跟變了個人一樣,堅持要簽。肯定是蔣月在背后吹的枕邊風(fēng)!”
“她才是那個最狠的!她一步步把陳力推到火坑里,自己早就把錢撈夠了,準(zhǔn)備跑路了!”
這番話讓小王精神大振,這可是重要的人證!
但張磊卻很冷靜,他問:“你是什么時候從‘力揚科技’離職的?”
“半……半年前。”劉偉的眼神有些閃躲。
“離職原因呢?“
“我……我跟陳力理念不合!”
張磊讓小王立刻去查這個劉偉的背景。
結(jié)果很快反饋回來,和張磊預(yù)想的差不多。
劉偉并非主動離職,而是因為在職期間挪用公款,被陳力發(fā)現(xiàn)后開除的。陳力念及舊情,沒有報警,只是讓他把錢退回來就了事。
這樣一個帶有強烈個人恩怨的證人,他的證詞在法律上幾乎沒有任何效力。
唯一的線索,又?jǐn)嗔恕?/p>
“師父,算了吧。”小王泄了氣,“這個蔣月太高明了,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干干凈凈,我們根本找不到突破口?!?/p>
張磊沒說話,他掐滅煙頭,決定去見見陳力的父母。
陳力的父母是典型的農(nóng)村老人,樸實、善良。在警方用來臨時安置他們的賓館房間里,兩位老人哭得幾乎昏厥過去。
“我那苦命的兒啊……”陳母捶著胸口,泣不成聲,“我們老兩口沒本事,供他讀完大學(xué)就不錯了。他有今天的成就,全靠他自己,還有……還有小月。”
“是啊,”陳父抹著眼淚,聲音沙啞,“小月真是個好媳婦,沒嫌棄過我們家窮。阿力每次想退縮,都是小月在旁邊鼓勵他。跟他說‘男人就該有夢想’,‘你是我心里最棒的’。要不是有小月一直給他打氣,他……他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……”
老人還在絮絮叨叨地“夸贊”著自己的兒媳。
可這些話聽在張磊的耳朵里,卻讓他后背的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。
一句句溫柔的鼓勵,一次次“為你好”的支持,聽起來,更像是一句句溫柔的、將人推向深淵的咒語。
05
來自上級和兄弟部門的壓力越來越大。
所有人都認(rèn)為,這就是一樁證據(jù)確鑿的自殺案,刑偵支隊耗費這么多警力在一個沒有疑點的案子上,純屬資源浪費。
小王也旁敲側(cè)擊地勸了張磊好幾次。
張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和挫敗。他知道,如果再找不到任何實質(zhì)性的證據(jù),這個案子就只能以“自殺”定論,歸檔封存。
那就意味著,蔣月將帶著巨額財產(chǎn),和她那不為人知的秘密,徹底逍遙法外。
他不甘心。
在將陳力的遺物歸還家屬的前一天,張磊決定,自己再去物證室,把所有的東西重新梳理一遍。
手機、錢包、車鑰匙、筆記本電腦……每一件物品,技術(shù)科的同事們都已經(jīng)里里外外檢查了無數(shù)遍。
張磊拿起陳力那個用了多年的、皮質(zhì)都有些磨損的公文包,再一次進行檢查。
他在包里里外外地摸索,不放過任何一個夾層。
當(dāng)他的手指觸碰到公文包內(nèi)襯底部一個縫合得極其隱秘的硬塊時,他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用一把小刀,小心翼翼地挑開縫線。
一個用黑色絨布包裹著的小東西,從夾層里掉了出來。
那是一個非常老舊的U盤,款式至少是十幾年前的,外殼上還用白色的修正液,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——“禮物”。
小王看了一眼,不以為意地說:“師父,估計是陳總上大學(xué)時用的吧,沒什么價值?!?/p>
張磊沒有說話,他捏著那個U盤,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他,這里面,或許藏著一切的答案。
他立刻拿著U盤,找到了技術(shù)科的專家小李。
“老張,這U盤被反復(fù)格式化過,想恢復(fù)數(shù)據(jù)難度很大,我盡力試試吧。”
一個小時后,小李把張磊叫到了自己的電腦前,他的表情異常凝重。
“張隊,數(shù)據(jù)恢復(fù)了一部分。不是文件,是一段……很奇怪的加密音頻。”
張磊戴上降噪耳機,示意小李播放。
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了,只有耳機里傳來“滋滋”的微弱電流聲,像是一段塵封了很久的錄音。
幾秒鐘后,一個稚嫩的、帶著哭腔的童聲,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響了起來。
張磊只聽了不到十秒鐘,他這位在槍林彈雨和兇案現(xiàn)場都面不改色的老刑警,卻猛地一把摘下了耳機,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。
他的手,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,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收縮成了一個點。
他死死地盯著電腦屏幕,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畫面。
旁邊的小王被他嚇了一跳,連忙問道:“張隊!怎么了?您聽到了什么?”
張磊沒有回答,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,像是剛從一場噩夢中掙脫出來。他緩緩地抬起頭,通紅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,從牙縫里,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了一句話:
“去……立刻去檔案室,給我查一樁二十年前,發(fā)生在霧州二中的……舊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