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載于《人間煙火》散文集

平素喝酒，無論豪飲小酌，從未醉過。但飲茶，卻有過那么一次。

十幾年前，和朋友結伴上武夷山。氣喘吁吁爬至山頂，卻沒了觀云海日出的興致。只見人頭涌涌，摩肩比踵，大呼小叫，不絕于耳。而那輪眾生翹盼的朝暾，卻深藏于云海，任你怎的千喚萬呼終不露臉。還是朋友有先見之明，說什么也不等了，我們便踅道去拜會那寺庵里的老僧。

老僧看出了我們眉間寫著的敗興，便邀我們一道飲茶。他先舀了山泉洗手漱口，然后焚香靜坐片刻，升起一爐嗶嗶剝剝的炭火。那是一套紫砂功夫茶具，因年深日久，已敷上一層厚厚的茶釉。茶則是“大紅袍”巖茶，恰好一旗一槍?！斑t日何緣似個長，睡鄉(xiāng)未苦怯茶槍。”想起唐楊萬里的詩，再加上周圍“松杉皆法音”的天籟，不覺進入一種品茗的境界。貼著盅沿，淺淺呡一口釅澀，滿嘴清芬，回腸蕩氣，頓覺心境一片澄明，適才的掃興伴隨幾十年的煙埃，頓即消彌于彈指間……

我曾飲過西湖龍井虎跑茶、成都蓋碗茶、蘭州“三炮臺”、皖南猴魁等，皆不及它的釅醇。老僧陪我們有一口無一口地飲，偶爾拋出片言只語后便是長時間的沉默?？吹贸?，他臉上雖鐫刻著人世滄桑，但內心卻淡靜如止水。不會兒，梵唱聲起，瘦秀的老僧雙手合十，枯坐如仙風鶴骨，沉香木捻珠在他手上撫弄得窸窣有聲，仿佛訴說隔世片羽。

古人云，一飲滌昏寐，再飲清我神，三飲便得道……我已不知飲過多少盅了，朋友揶揄道：“再飲下去，難不成兩腋生風，得道成仙去？”我也不言聲，只覺一盅在手，伴隨老僧呢喃和炭火噼啪聲聲，漸漸超越了時空……

繼那次“醉茶”后，我對茶便有了一種近乎虔誠的心情。平素便也不輕易飲茶，一律以白開水代之，生生的將解渴虹吸與靜心之品分開來。于是，每逢尋“茶醉”，我都先凈好手，升炭火，起梵音；或擇一向晚海灘，眼望披紗素月，耳聽陣陣潮聲，把盞品茗；或獨坐花樹簇擁的庭院，凝視青苔斑駁的墻根，擁一紅泥小爐緩緩清飲。沒有心動的感覺，不肯應允茶香；沒有帶飲的高人，不肯應允茶趣?？傊?，該備的備了，該動的動了，該靜的也靜了，但“醉”卻一如百般挑剔的名門閨秀，就是不肯“下嫁”俯就。

想這茶，就是個太悠然太內秀太心凈的尤物，而我，成天東奔西突，陷于紅塵，為蠅頭名利所羈，貌似尋醉的樣子里實則毫無放松，毫無沉淀的真心。如此，即便有了雪水山泉，松枝栗炭，上等的貢茶，也再難升華到“醉”的意境里呢。

“放茶具的手，要有和愛人分離的心情。”日本茶道鼻祖紹鷗的話雖冷卻道出了尋味的真諦。大靜之心態(tài)，機緣之悟性，想必是那“醉”的深藏內蘊了。我想，在這南國燈紅酒綠的都市里，如今要尋回十多年前的“醉”遇，還應有一程漫長的心旅需待修煉吧。

作者簡介

魏琦，詩人、散文家、藝評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