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來,我們大家,共同敬文博一杯!”
大伯滿面紅光地端著酒杯,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。
“文博現(xiàn)在是我們李家的驕傲,是咱們?nèi)胰说哪樏?!?/strong>
“以后家里這些人,可就都指望你多拉扯一把了!”
在他身后,一張張或熟悉或模糊的臉上,瞬間堆滿了諂媚的笑容。
我慢慢站起身,卻沒有去碰那杯為我而滿的酒。
我拿起桌上的話筒,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。
“今天,借著爺爺大壽的喜慶日子?!?/strong>
“當著所有親人的面,我要宣布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......”
01
2011年的深秋,天空中飄著若有若無的細雨,給這個北方的偏遠縣城籠罩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濕氣。
我開著那輛黑色的奧迪,在泥濘與平整交替的鄉(xiāng)道上緩緩行駛著。
車輪碾過坑洼時濺起的泥點,星星點點地落在了光潔如鏡的車身上,顯得那么格格不入。
就像此刻的我,與這個生我養(yǎng)我的故鄉(xiāng),也顯得格格不入。
十一年了。
整整十一年,我沒有再踏上過這片土地。
車窗外飛速掠過的,是熟悉的白楊樹,是低矮的紅磚瓦房,是田埂上早已收割完畢、只剩下光禿禿根茬的玉米地。
一切好像都沒怎么變,但又好像什么都變了。
變了的,或許只是看風景的人的心境。
這次回來,并非我所愿。
如果不是母親在電話里帶著哭腔,說爺爺?shù)陌耸髩郏疫@個長孫要是不在,老人家會一輩子都覺得遺憾,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。
電話那頭,母親的聲音蒼老而疲憊,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我的口氣:“文博啊,家里人都知道你現(xiàn)在出息了,你大伯他們......他們也都念叨著你,說當年是他們不對......”
我的心,像被一根細細的針扎了一下,不很疼,但很麻木。
“媽,別說了,我回去?!?/p>
我打斷了她的話,因為我知道,再說下去,電話兩頭的人都會難受。
車子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停了下來。
遠遠的,我就看見了等在雨中的父母。
父親的背,比我記憶中更加佝僂了,母親的頭發(fā),也已經(jīng)花白一片。
他們撐著一把老舊的雨傘,在蕭瑟的秋風中,像兩尊望眼欲穿的雕像。
我推開車門,一股夾雜著泥土和草木腐敗氣息的冷空氣瞬間灌了進來,讓我精神為之一振。
“爸,媽。”
我的聲音有些沙啞。
母親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,她快步走上來,想拉我的手,卻又看到我一身昂貴的西裝,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,最后只是落在了我的胳膊上,輕輕拍了拍。
“回來就好,回來就好......”
她哽咽著,說不出完整的話。
父親則顯得內(nèi)斂許多,他只是走過來,接過我手里的行李箱,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掂了掂,然后說:“外面冷,快回家?!?/p>
我看著父母那被歲月刻滿痕跡的臉,心中一陣酸楚。
這十一年,我拼命地賺錢,給他們寄錢,讓他們在縣城買了新房,可我知道,我虧欠他們最多的,是陪伴。
回家的路不長,但卻格外漫長。
我開著車,父母坐在后排,母親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講著村里這些年的變化。
誰家的兒子娶了媳婦,誰家的閨女考上了大學,誰家的老人去年走了。
我默默地聽著,偶爾應(yīng)一聲。
車在家門口停下,這是一座幾年前我出錢翻蓋的兩層小樓,在周圍的平房里顯得很氣派。
然而,還沒等我下車,院門里就涌出了一大群人。
為首的,正是我那笑容滿面的大伯,李建國。
“哎呀,我的大侄子,可算把你盼回來了!”
大伯夸張地張開雙臂,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。
他身上濃重的煙味和酒氣,讓我下意識地皺了皺眉。
跟在他身后的,是大娘,還有我的堂哥,李文強。
大娘拉著我的手,上下打量著,嘴里嘖嘖稱贊:“看看,看看,這氣質(zhì),跟咱們村里人就是不一樣!到底是大城市里當大老板的人!”
我客氣地抽回手,目光落在了堂哥李文強的身上。
他比我大三歲,今年也快四十了。
常年的體力勞動和不如意的生活,讓他的臉上布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滄桑,眼角的皺紋深得像刀刻的一樣。
他的眼神躲躲閃閃,不敢與我對視,只是在旁邊搓著手,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。
“文博......回來了。”
他的聲音干澀而微弱。
我看著他,這個我曾經(jīng)最信任、最崇拜的堂哥,這個親手將我推入深淵的人,心中百感交雜。
恨嗎?
當年的恨意,早已在無數(shù)個不眠的夜晚,被時間和現(xiàn)實消磨得只剩下一片死灰。
剩下的,更多的是一種徹底的失望和漠然。
“嗯,回來了?!?/p>
我淡淡地應(yīng)了一聲,便不再看他。
一群親戚簇擁著我,走進了屋里。
客廳里早已擺好了幾桌酒菜,顯然,他們是特意在這里等著我的。
“文博,快坐,快坐主位!”
大伯不由分說地把我按在了正對門的主賓位置上。
“你現(xiàn)在是我們李家的頂梁柱,這個位置,你不坐誰坐?”
其他親戚也紛紛附和著。
“就是就是,文博現(xiàn)在可是咱們家的名人了!”
“以后可得靠文博多照應(yīng)著我們這些窮親戚??!”
我被淹沒在這些虛偽的熱情里,感覺有些窒息。
我看著滿屋子掛著笑臉的親戚,他們中的每一個人,當年都曾冷眼旁觀。
他們有的,當初還幫著大伯一家勸我拿出積蓄。
如今,他們看著我的眼神,就像看著一座閃閃發(fā)光的金山。
這頓接風宴,我吃得味同嚼蠟。
他們不停地給我敬酒,說著各種各樣的恭維話。
問我的公司有多大,問我一年能掙多少錢,問我認不認識什么大人物。
每一個問題,都帶著毫不掩飾的功利目的。
我只是微笑著,用一些模棱兩可的話語敷衍著。
晚上,我躺在自己曾經(jīng)的房間里。
房間還是老樣子,只是多了一層灰塵的味道。
母親已經(jīng)幫我換上了干凈的被褥,但我卻毫無睡意。
我睜著眼睛,看著天花板,十一年前的一幕幕,如同電影一般,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回放。
那是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噩夢。
而今晚,這場為爺爺祝壽的家宴,將會是這場噩夢的終結(jié)。
我來,不是為了接受他們的道歉。
更不是為了上演一出“一笑泯恩仇”的溫情戲碼。
我來,是為了給我自己這十一年的苦難,畫上一個句號。
為了和我那早已爛到根里的所謂“親情”,做一次徹徹底底的了斷。
我閉上眼睛,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。
明天的家宴,才是真正的戰(zhàn)場。
而我,已經(jīng)為此準備了十一年。
02
時間倒流回2000年的那個夏天。
那是一個充滿了希望和汗水,也充滿了廉價啤酒和路邊攤燒烤味道的夏天。
當時的我,剛剛二十出頭,從一所不好不壞的大學畢業(yè),在縣城一家國營工廠里做技術(shù)員。
工作雖然穩(wěn)定,但工資卻低得可憐。
每個月拿到手的錢,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費,剩下的,我全都一分一分地攢了起來。
因為我心里有一個夢。
我想攢夠一筆錢,去大城市闖蕩,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去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那個時候的我,單純得像一張白紙。
我相信努力就會有回報,相信親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牢固的靠山。
經(jīng)過兩年的省吃儉用,我?guī)缀鯏嘟^了所有的社交活動,不抽煙,不喝酒,不談戀愛,像個苦行僧一樣,終于攢下了三萬塊錢。
在2000年,對于一個剛參加工作兩年的年輕人來說,三萬塊錢,幾乎是我的全部身家,是我對未來所有夢想的基石。
我把這筆錢,存在一張存折里,每天晚上睡覺前,都要拿出來看一遍,心里就覺得無比踏實。
而打破這份平靜的,是我的堂哥,李文強。
在我童年的記憶里,堂哥一直是一個英雄般的存在。
他比我大三歲,腦子活,膽子大,從小就是我們這群孩子里的“頭兒”。
他會帶著我們?nèi)ズ永锩~,去田里偷西瓜,不管惹了什么禍,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扛。
所以我一直很信任他,甚至有些崇拜他。
那個夏天,已經(jīng)輟學在社會上闖蕩了好幾年的李文強,突然找到了我。
他穿了一件時髦的港版花襯衫,頭發(fā)抹得油光锃亮,嘴里叼著一根煙,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。
“文博,哥帶你發(fā)大財,干不干?”
他吐出一個煙圈,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光芒。
他說,他跟南邊一個做服裝生意的大老板搭上了線,現(xiàn)在正流行一種“健美褲”,只要從那邊批發(fā)過來,在咱們北方的小縣城里賣,利潤能翻好幾倍。
他給我描繪了一幅無比誘人的藍圖。
他說,他已經(jīng)考察好了市場,聯(lián)系好了渠道,現(xiàn)在萬事俱備,只差一筆啟動資金。
“多少錢?”我警惕地問。
“三萬。”
他看著我的眼睛,一字一頓地說。
我的心,猛地沉了一下。
三萬,不多不少,正好是我全部的積蓄。
我猶豫了。
那是我辛辛苦苦攢了兩年的血汗錢,是我未來的希望。
我不敢輕易拿去冒險。
看到我的猶豫,李文強拍了拍我的肩膀,笑著說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咱們可是親兄弟,我還能騙你?這事兒,我誰都沒告訴,就找了你。因為你是大學生,有文化,以后這生意做大了,賬目什么的,還得靠你來管。”
他的話,說得我有些動心了。
但我還是沒有立刻答應(yīng)。
轉(zhuǎn)折點,發(fā)生在幾天后的一次家庭聚會上。
那天,不知道是誰組織的,我們李家?guī)仔值艿募彝ザ季墼诹艘黄穑驮诖蟛依铩?/p>
酒過三旬,大伯突然提起了這件事。
“文博啊,我聽說文強找你合伙做生意?”
我點了點頭。
大伯一拍大腿,說道:“這是好事??!兄弟倆齊心,其利斷金!文強腦子活,路子野,你呢,讀書人,心細,你們倆正好互補!”
大娘也在一旁敲邊鼓:“就是啊文博,這年頭,光靠領(lǐng)那點死工資,什么時候能出頭?得敢闖才行!再說了,這都是一家人,還能騙你?”
“是啊文博,你哥還能坑你?”
“文強這孩子,從小就仗義,肯定是有發(fā)財?shù)穆纷?,才想著拉你一把。?/p>
其他的叔叔嬸嬸,也都七嘴八舌地勸說起來。
在那樣的氛圍里,在那種被所謂的“親情”包圍的環(huán)境下,我的理智,開始一點點地被侵蝕。
我看著他們一張張熱情的臉,聽著他們一句句“為了你好”的話,我那顆剛剛走上社會,還未經(jīng)歷過風雨的心,徹底動搖了。
我覺得,他們說得對。
都是一家人,血濃于水,他們怎么可能會聯(lián)合起來騙我呢?
是我太多疑,太保守了。
最后,當李文強再次當著所有人的面,拍著胸脯向我保證,這筆錢半年之內(nèi),連本帶利,至少給我翻一倍的時候,我徹底投降了。
第二天,我揣著那本被我體溫捂熱的存折,去了銀行,把里面所有的錢,都取了出來。
三萬塊錢,厚厚的一沓,我數(shù)了三遍。
然后,我親手把這沓承載著我所有夢想的鈔票,交到了李文強的手里。
他還像模像樣地給我寫了一張借條。
我當時還覺得他太客氣了,說:“哥,不用了,我信你?!?/p>
他卻堅持要我收下,說:“親兄弟,明算賬。這是規(guī)矩?!?/p>
現(xiàn)在想來,他當時或許就已經(jīng)為自己找好了退路。
錢拿走后的第一個月,李文強還偶爾會給我打個電話,興奮地告訴我,貨已經(jīng)到了,賣得非常好,讓我等著數(shù)錢就行。
我的心里,也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。
我甚至開始計劃,等拿到分紅后,是先去買一臺電腦,還是去報一個英語學習班。
然而,從第二個月開始,李文強的電話就越來越少了。
我打過去,他總是匆匆說幾句“很忙,回頭再說”,就掛了電話。
我心里開始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。
到了第三個月,我再也聯(lián)系不上他了。
他的手機關(guān)機,呼機也聯(lián)系不上。
我慌了,跑到大伯家去問。
大伯和大娘一開始還支支吾吾,說文強去外地進貨了,過幾天就回來。
可我一連去了好幾次,他們都是這套說辭。
直到有一天,我實在忍不住了,在大伯家門口堵住了他。
在我的一再追問下,大伯才嘆了口氣,一臉沉痛地告訴我:“文博啊,別找了。文強他......他生意失敗了,被人騙了,貨款都打了水漂,現(xiàn)在人躲在外面,沒臉回來見我們。”
我的腦子,“嗡”的一聲,一片空白。
我發(fā)瘋似地沖進他家,想找到李文強,問個究竟。
屋子里,大娘正在哭哭啼啼。
而曾經(jīng)那些鼓勵我、支持我的親戚們,也在場。
看到我沖進來,他們的臉上,不再有當初的熱情,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混合著同情、憐憫和一絲幸災(zāi)樂禍的復雜表情。
“大伯,錢呢?我的錢呢?”
我紅著眼睛,抓住大伯的胳膊,聲音都在顫抖。
大伯甩開我的手,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。
“什么錢錢錢的!你哥都這樣了,你還逼他!他也不是故意的,他也是受害者!”
我徹底愣住了。
這是什么話?
當初勸我投資的,不是你們嗎?
說他腦子活,有路子,肯定能賺錢的,不是你們嗎?
怎么現(xiàn)在,全都成了我的錯?
“可是......那是我全部的積蓄??!”
我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。
一直沒說話的大娘,突然開口了,語氣尖酸刻?。骸笆裁捶e蓄不積蓄的?年輕人,做生意哪有不賠錢的?就當是交學費了!三萬塊錢,就當是給你哥買個教訓,也給你自己買個教訓!誰讓你那么傻,他說什么你都信!”
這句話,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,狠狠地捅進了我的心臟。
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,看著這一屋子曾經(jīng)對我笑臉相迎的親人。
他們的臉上,寫滿了冷漠。
我明白了。
從頭到尾,這就是一個局。
一個用親情做幌子,專門為我這個涉世未深的傻小子設(shè)下的騙局。
李文強是不是真的被人騙了,已經(jīng)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我的錢,沒了。
而我的這些親人,非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我說話,反而還在我的傷口上,撒了一把鹽。
絕望、憤怒、羞恥,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,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(wǎng),將我死死地困住。
我感覺,整個世界都塌了。
我成了所有人的笑柄。
村里的人,在背后指指點點,說我讀書讀傻了,被自己的親戚騙得傾家蕩產(chǎn)。
那些曾經(jīng)夸我“有出息”的親戚,也開始躲著我走。
幾天后,在一個深夜里,我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囊,留下一張字條,揣著兜里最后剩下的幾百塊錢,偷偷地登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。
在火車啟動的那一刻,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故鄉(xiāng),在心里發(fā)了一個毒誓。
不混出個人樣來,我李文博,永不回鄉(xiāng)!
而這一走,就是十一年。
這十一年里,我吃了多少苦,受了多少罪,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但我從來沒有向家里求助過一次。
直到母親的那個電話打來。
我知道,躲了十一年,終究還是到了要面對的時候。
有些事,你不去親手了結(jié)它,它就會跟在你身后,糾纏你一輩子。
所以,我回來了。
03
為爺爺舉辦八十大壽的家宴,設(shè)在了縣城里最高檔的“福滿樓”酒店。
最大的那個包廂里,燈火輝煌,人聲鼎沸。
足足擺了五桌,幾乎所有沾親帶故的李家人都到齊了。
我被安排在了主桌,和爺爺、父母、大伯、二叔他們坐在一起。
整個宴會的主角,名義上是過八十大壽的爺爺,但實際上,所有人的目光和話題,都若有若無地聚焦在我身上。
我穿著一身得體的定制西裝,手腕上戴著一塊價值不菲的手表,與周圍那些穿著夾克衫、臉上帶著鄉(xiāng)土氣息的親戚們,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
我成了他們眼中的異類,一個從他們熟悉的世界里,跳脫出去,并且獲得了巨大成功的“闖入者”。
他們的眼神里,充滿了好奇、羨慕、嫉妒,以及最重要的——渴望。
渴望從我這個“成功人士”身上,分到一杯羹。
宴會一開始,大伯李建國就端著酒杯,以家族大家長的姿態(tài),發(fā)表了一番熱情洋溢的開場白。
他先是祝爺爺福如東海、壽比南山,然后話鋒一轉(zhuǎn),就落到了我的身上。
“今天,我們是雙喜臨門!一喜,是為我們尊敬的父親大人祝壽!二喜,是歡迎我們李家最有出息的后輩,我的親侄子,李文博,榮歸故鄉(xiāng)!”
他的聲音洪亮,充滿了感染力。
包廂里,立刻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。
“文博不僅是我們李家的驕傲,也是我們?nèi)迦说尿湴?!他在外面?chuàng)下了這么大的家業(yè),給我們老李家光宗耀祖了!”
我坐在座位上,臉上掛著標準化的微笑,心中卻是一片平靜。
這些話,聽起來是那么的熟悉。
十一年前,他們也是用類似的語言,來哄騙我那個天真的自己。
原來,他們的套路,十幾年了,一點長進都沒有。
開場白之后,便進入了敬酒環(huán)節(jié)。
親戚們一個接一個地端著酒杯,輪番上陣。
二叔走過來,拍著我的肩膀說:“文博啊,你二叔我在鎮(zhèn)上開了個小賣部,生意不好做啊。你見多識廣,回頭給二叔指點指點,看看有什么發(fā)財?shù)穆纷???/p>
我笑著說:“二叔您客氣了,我就是個搞技術(shù)的,對做生意一竅不通。”
遠房的三姑也湊了過來,笑得臉上褶子都堆在了一起:“文博,你看你都這么有錢了,什么時候也幫幫你表弟?他整天游手好閑,你要是能給他找個事做,我這個當媽的,就給你磕頭了!”
我說:“三姑,男孩子大了,總要自己闖的,我當年也是這么過來的?!?/p>
他們帶著希望而來,又帶著一絲不甘和失望退去。
但很快,又有新的人補上。
他們的話術(shù)各不相同,有的直接了當,有的旁敲側(cè)擊,有的哭窮賣慘,有的攀親拉故。
但核心目的,都只有一個:錢。
或者說,是通往錢的捷徑。
而我,就像一個經(jīng)驗豐富的面試官,禮貌而堅定地,拒絕了所有的“請求”。
我沒有動怒,也沒有表現(xiàn)出絲毫的不耐煩。
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們,看著這些血緣上的親人,上演著一出出荒誕而又真實的戲碼。
這對我來說,與其說是一場折磨,不如說是一場審判。
審判的,是他們,也是我自己那段可笑的過去。
在這場虛偽的狂歡中,有兩個人顯得格格不入。
一個是我。
我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觀眾,冷眼旁觀著這一切。
另一個,就是我的堂哥,李文強。
他自己一個人,默默地坐在最角落的那一桌。
他幾乎沒有動過筷子,只是低著頭,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。
他的妻子,一個看起來很憔悴的農(nóng)村婦女,在旁邊不停地給他夾菜,又被他煩躁地推開。
偶爾,他的目光會和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。
每當這時,他都會像受驚的兔子一樣,迅速地低下頭,不敢再看我。
他的臉上,寫滿了羞愧、尷尬、悔恨,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。
我能感覺到,他很怕我。
怕我當著所有人的面,揭開他當年的丑事。
怕我這個如今飛黃騰達的“債主”,會對他進行報復。
其實,他想多了。
對于他,我已經(jīng)沒有恨了。
因為,當一個人讓你失望到極致的時候,剩下的,就只有漠視了。
大伯李建國,顯然是喝高了。
他紅著臉,端著酒杯,在各桌之間穿梭,不停地跟人吹噓著我這個“大老板”侄子。
他把我形容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商業(yè)奇才,仿佛我的成功,有他一半的功勞。
我靜靜地看著他拙劣的表演,心中毫無波瀾。
我知道,他這是在為接下來的“總攻”,做最后的鋪墊。
他想利用輿論,利用親情,把我架到一個高處。
這樣,當我拒絕他的時候,就會承受來自整個家族的道德壓力。
真是好算計。
只可惜,他面對的,早已不是十一年前那個任人拿捏的毛頭小子了。
坐在我身邊的母親,顯得有些坐立不安。
她好幾次想開口跟我說些什么,但看到我平靜的神情,又都把話咽了回去。
她用擔憂的眼神看著我,又看看那些如同餓狼般的親戚,臉上滿是無奈和心疼。
我悄悄地在桌子底下,握了握她的手,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。
媽,放心吧。
這一次,我不會再讓任何人,用“親情”的名義,來傷害我們了。
宴會進行到了后半段,氣氛也達到了最高潮。
該試探的,已經(jīng)試探完了。
該鋪墊的,也鋪墊得差不多了。
我知道,真正的好戲,馬上就要開場了。
果不其然,就在這時,大伯端著酒杯,滿臉紅光地站了起來。
他搖搖晃晃地走到了主桌的中央,清了清嗓子,用盡全身的力氣,高聲喊道。
那聲音,蓋過了包廂里所有的嘈雜。
瞬間,所有人的目光,都齊刷刷地,聚焦到了他的身上。
也聚焦到了我的身上。
我知道,攤牌的時刻,到了。
大伯高高地舉起酒杯,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感,仿佛他才是這個家族的帝王。
他高聲說道:“來,我們大家,共同敬文博一杯!”
包廂里立刻響起了一片響應(yīng)的聲音,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,紛紛舉起了自己的酒杯。
“文博現(xiàn)在是我們李家的驕傲,是咱們?nèi)胰说哪樏?!?/p>
大伯的聲音里,充滿了得意。
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全場,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,語氣變得意味深長。
“以后家里這些人,可就都指望你多拉扯一把了!”
這句話,像一道命令,又像一個暗示。
他身后的親戚們,立刻心領(lǐng)神會。
“是啊文博,以后可不能忘了我們這些窮親戚??!”
“你現(xiàn)在出息了,得帶著大家一起發(fā)財??!”
“一人得道,雞犬升天嘛!老話都是這么說的!”
一張張或熟悉或模糊的臉上,瞬間堆滿了諂媚的笑容,無數(shù)只酒杯紛紛舉起,像一片等待檢閱的森林。
在角落里,堂哥李文強也顫巍巍地端起了酒杯,他的臉色漲得通紅,嘴唇囁嚅著,似乎想趁著這個機會,說一句遲到了十一年的道歉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,期待著我站起來,端起酒杯,然后說出那句他們最想聽的話:“大家放心,以后有我一口吃的,就餓不著大家!”
我能感受到,父母緊張的呼吸。
我能看到,大伯眼中志在必得的光芒。
我能聽到,親戚們心中那貪婪的算盤聲。
04
在所有人的注視下,我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。
筷子與瓷盤碰撞,發(fā)出一聲清脆的聲響。
在這喧鬧的環(huán)境中,這聲音本不該如此清晰,但它卻像一顆石子,投入了平靜的湖面,讓所有的聲音,都為之一滯。
然后,我慢慢地,站起了身。
但我并沒有去端面前那杯為我而滿的酒。
我的目光,平靜地環(huán)視了在場的每一位親戚。
我看到了他們臉上或期待、或諂媚、或心虛、或貪婪的表情。
這些表情,與十一年前,他們那冷漠、嘲諷、幸災(zāi)樂禍的表情,在我的腦海中,慢慢地重疊在了一起。
原本喧鬧的包廂,因為我這個異樣的舉動,瞬間安靜了下來。
落針可聞。
我拿起桌上的話筒,對著這死一般的寂靜,沉聲開口。
“感謝大伯,感謝各位親戚?!?/p>
我的聲音,通過音響,清晰地傳到了包廂的每一個角落。
“今天,借著爺爺大壽的喜慶日子,當著所有親人的面,我確實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要宣布?!?/strong>
我深吸一口氣,眼神變得無比清澈而堅定,看著他們一張張錯愕的臉,一字一頓地說道:
“這個決定,在我心里已經(jīng)整整埋了十一年了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