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爸,別種了!您那腰,一到陰雨天就疼,還侍弄那幾分地干什么?”
電話里,女兒李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,也夾雜著心疼。
“那地要是荒了,多可惜啊……再說,活動活動,筋骨才硬朗。”我叫李振國,一個在黃土地里刨了一輩子食的老農(nóng),我總覺得,人一閑下來,就離生銹不遠了。
“有什么可惜的!我跟王斌都商量好了,城里給您把房間都收拾出來了,干凈又敞亮。您就搬過來,跟我們一起住,享享清福。童童也天天念叨外公呢!”
“我……我這在村里住慣了,去城里,怕給你們添麻煩?!?/p>
“爸!您說的這是什么話!我養(yǎng)您老,是天經(jīng)地義!這事就這么定了,我下周末就回去接您!”
女兒“啪”地掛了電話。我握著手機,看著窗外那片熟悉的、剛剛翻過土的田埂,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去城里,享清福。這聽起來,是天大的好事,是村里人人都羨慕的福氣。
可我這心里,怎么就那么不踏實呢?
01
我叫李振國,今年六十五歲。老伴前幾年走了,就剩下我一個人,守著鄉(xiāng)下爺爺輩傳下來的三間瓦房和那二畝薄田。
我這輩子,沒過過一天真正清閑的日子。每天天蒙蒙亮,村里的雞叫頭一遍,我就得起床。
推開門,聞著那股混著青草和泥土味道的空氣,我心里才覺得踏實。喂了雞,趕著羊出去溜一圈,然后才扛著鋤頭下地。
從日出到日落,我的世界里,就只有莊稼、農(nóng)活、和節(jié)氣。我熟悉土地,就像熟悉我手上的每一道老繭。我覺得,人只要勤快,土里就能刨出金子,日子就不會過不下去。
女兒李雪是我唯一的驕傲。她從小學(xué)習(xí)就好,是村里飛出去的第一個“金鳳凰”,考上了大學(xué),畢業(yè)后留在了省城,嫁了個城里小伙王斌,還生了個聰明伶俐的大外孫,叫童童。
他們倆的日子,我知道,過得不容易,就像城里大部分的年輕人一樣,被“壓力”這根鞭子抽著,不敢停步。
李雪在一家私企當文員,聽她說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報表和開不完的會,起早貪黑是家常便飯。
女婿王斌是搞室內(nèi)裝修的,工作更不穩(wěn)定,自己組了個小團隊,忙的時候腳不沾地,全國各地跑,閑的時候又因為找不到活而整夜整夜地抽煙發(fā)愁。
倆人省吃儉用,才在城里按揭了一套不到九十平米的小房子,每個月光是房貸車貸,再加上孩子上各種興趣班的費用,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。
每次他們回來看我,后備箱總是塞得滿滿當-當,像個小型的農(nóng)產(chǎn)品批發(fā)市場。我種的應(yīng)季蔬菜、養(yǎng)的滿地跑的土雞、在草窩里攢了半個月的土雞蛋,能裝的全給他們裝上。
李雪總是一邊往車上搬,一邊心疼地埋怨:“爸,您別這么辛苦了,城里超市什么買不到啊?!?/p>
我總是咧著嘴,擺擺手:“城里買的,哪有自家種的吃著放心?不要錢,還健康。你們在外面掙錢不容易,能省一點是一點?!?/p>
我知道,女兒是心疼我操勞。但我更知道,我給他們的這些“土產(chǎn)”,能實實在在地幫他們省下不少菜錢。我一個老頭子,沒別的本事,只要還能動彈,就想給孩子們多省一點。
這幾年,女兒總說要接我去城里養(yǎng)老。我都以“身體還硬朗”、“離不開土地”、“一個人自在”為由拒絕了。
其實,我是有私心的。我怕,我怕我這個一輩子跟泥土、跟牲口打交道的莊稼漢,去了那干干凈-凈、一塵不染的城里,會像一棵被拔了根的老樹,看著枝繁葉茂,其實心里早就慌了,活不舒坦。
更怕的是,我怕給他們本就緊張、逼仄的生活,再添上一份沉甸甸的負擔。
但這一次,女兒的口氣,前所未有的堅決,不容我再有半點推辭。
02
周末,李雪真的開著她那輛半新不舊的小車回來了。
她像一陣風(fēng)一樣沖進屋里,放下給我買的營養(yǎng)品,二話不說,就開始給我收拾東西。
“爸,這件領(lǐng)子都磨破了的舊外套就別要了,都打了好幾個補丁了,我給您買新的羊毛衫,又輕快又暖和?!?/p>
“這雙解放鞋也扔了吧,底都快磨平了,穿著不舒服,傷腳。我給您買了軟底的運動鞋?!?/p>
“還有這個用了幾十年的搪瓷缸子……算了,看您寶貝得跟什么似的,您喜歡就帶著吧?!?/p>
看著她把我那些用慣了的“老伙計”一件件地往外扔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在我眼里,這些都是還能用的好東西,一針一線,一碗一筷,都藏著過去日子的影子。在她眼里,卻都成了該被淘汰的垃圾。
我忍不住開口:“雪啊,這外套是你媽還在的時候給我縫的,穿著暖和……”
李雪的動作頓了一下,隨即又把衣服塞進了蛇皮袋:“行行行,都給您帶著,您留個念想。但到了城里可不許穿出去啊,讓人笑話。”
最終,在我的堅持和她的“篩選”下,我只帶了一個裝著幾件換洗衣物的舊布包,和我那個掉了漆、露出黑色底子的搪瓷缸子。
車子駛出村口,看著后視鏡里越來越遠的田野和村莊,我心里空落落的。我感覺,自己正在離開一個熟悉的世界,去往一個完全未知的星球。
經(jīng)過四個小時的顛簸,車子終于駛?cè)肓四瞧蔁o數(shù)高樓大廈組成的“鋼鐵森林”。到處都是玻璃幕墻,反射著冰冷的光,晃得我眼暈。
女兒的家,在一個看起來很高檔的小區(qū)里,進門都要刷卡。但一進屋,我就感覺到了一股子“憋屈”。
房子確實像女兒說的,干凈又敞亮。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,墻白得晃眼。但太小了。
客廳、餐廳、廚房擠在一起,陽臺上晾滿了花花綠-綠的衣服,幾乎沒有轉(zhuǎn)身的地方??諝饫铮瑥浡还上銍妵姷?、我說不上來味道的空氣清新劑的氣味,聞久了,反而覺得憋悶。
給我準備的房間,是最小的一個,大概也就七八平米,是以前的書房改的。放下一張一米二的床和一個小衣柜,就滿了。窗戶外面,是鄰居家的墻壁,看不到天,也看不到地。
外孫童童放學(xué)回來了。他看到我,高興得像個小炮彈一樣撲過來。
“外公!你真的來啦!媽媽說你要在這里住好久好久!”
我抱著外孫軟乎乎的小身體,心里的那點不適和陌生感才算消散了一些。
晚飯,女兒女婿做得很豐盛,雞鴨魚肉擺了一桌子。但吃著那些在超市里買的、包裝精美的蔬菜和肉,我總覺得,少了一股子“味兒”,一股子莊稼在陽光下生長、在土地里扎根的踏實味道。
飯后,我去衛(wèi)生間??粗莻€白得發(fā)亮的、構(gòu)造復(fù)雜的馬桶,我研究了半天,都不知道該怎么用。上面好幾個按鈕,我怕一按錯,那水就噴我一身。
最后,我還是悄悄下樓,在小區(qū)花園的公共廁所里解決了問題。
晚上睡覺,我躺在那張柔軟得讓我腰疼的席夢思床上,聽著窗外若有若無的車流聲和樓上不知誰家傳來的彈鋼琴的聲音,一夜無眠。
我感覺,自己不是來“享?!钡?,而是來“坐牢”的。
03
城里的生活,和我這幾十年的習(xí)慣,就像油和水,怎么都融不到一塊兒去。
我習(xí)慣了五點起床,天一亮就下地干活??稍诔抢?,五點鐘,天還是黑的,整個城市都還在沉睡。
我怕吵醒還在睡夢中的女兒一家,只能輕手-腳地起床,摸黑在客廳里坐著,像個賊一樣,一坐就是兩個小時,直到聽見他們房間里有了動靜,才敢開燈。
我習(xí)慣了節(jié)約。在我們鄉(xiāng)下,浪費就是犯罪。洗臉洗菜的水,我都會用一個大桶存起來,留著沖廁所、澆菜園。
可女兒家的衛(wèi)生間太小,根本放不下一個大桶。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還很干凈的水,“嘩啦啦”地流進下水道,心疼得不行。
李雪看到我用一個小盆接水,總會皺著眉頭說:“爸,您別這樣,這水費一個月也才幾十塊錢,不差這點。您把衛(wèi)生間弄得濕漉漉的,萬一滑倒了怎么辦?您這歲數(shù)可經(jīng)不起摔。”
我習(xí)慣了在村里串門,沒事就跟鄰居們在村頭的大槐樹下,抽著煙,聊著天,說說今年的收成,罵罵天上的日頭。
可在城里,對門的鄰居住了誰,我根本不知道。樓道里碰到,大家也都低著頭,看著手機,匆匆走過,連個招呼都不打,人與人之間,比那防盜門還隔得遠。
最讓女兒受不了的,是我“撿破爛”的習(xí)慣。
小區(qū)里有很多分類垃圾桶,旁邊總會有人扔下一些捆好的報紙、壓扁的紙箱子、和乾凈的塑料瓶。在我看來,這些都是能換錢的好東西。
于是,我每天出門散步,都會順手撿一些回來,堆在我那個小房間的角落里,想著攢多了,能賣個十幾二十塊錢,給童童買零食。
有一次,我正彎腰撿一個被人壓扁了的礦泉水瓶,正好被買菜回來的李雪和她的一個鄰居撞見了。
她的臉,瞬間就漲紅了,像一塊紅布。
她快步走過來,一把將我拉走,一路拖到家里,聲音里帶著羞惱和難堪。
“爸!您在干什么呀!這讓鄰居看到了,多丟人??!他們會怎么想我們家???”
“這有什么丟人的?”我理直氣壯地說,完全不能理解她的邏輯,“這些都能賣錢,攢多了,夠童童買好幾個玩具了。扔了多可惜!”
“我們不缺這點錢!”李雪的調(diào)門高了起來,眼圈都紅了,“您要是缺錢,您跟我說,我給您!您別再去撿這些東西了,好不好?我求您了!”
那天,女兒第一次對我發(fā)了脾氣。
我看著她那副又氣又急的樣子,心里很難受,也很委屈。我只是想憑自己的力氣,給他們減輕一點負擔,怎么就成了“丟人”的事了呢?
04
除了生活習(xí)慣的沖突,我和女兒女婿在帶孩子這件事上,也產(chǎn)生了巨大的分歧,幾乎每天都有小小的“戰(zhàn)爭”爆發(fā)。
童童是我心尖上的肉,我什么都想把最好的給他。
早上,我看到他碗里只有一個干巴巴的面包和一杯冰冷的牛奶,我覺得太沒營養(yǎng)了,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。
于是,我特意去樓下的小賣部,給他買了他最愛吃的火腿腸和辣條,我覺得這些東西有滋有味,孩子肯定喜歡。
結(jié)果,李雪一看到,立刻就把那些東西都收走了,臉上寫滿了不高興。
“爸!這些都是垃圾食品!全是添加劑和防腐劑,小孩子不能吃!”
“什么垃圾食品?我小時候就吃這個,不也好好的?你們就是太嬌貴了!”我不服氣。
“時代不一樣了!現(xiàn)在講究科學(xué)喂養(yǎng)!您別再給他買這些了?!迸畠旱恼Z氣不容置疑,像是在給我下命令。
童童喜歡看動畫片。在鄉(xiāng)下的時候,他可以抱著我的手機,一看就是一下午。我覺得,小孩子嘛,看看電視,天經(jīng)地義,總比在外面瘋跑安全。
可到了城里,李雪和王斌給童童定了嚴格的規(guī)矩,每天只能看半個小時的電視,玩二十分鐘的平板。
有一次,童童動畫片看超時了,王斌回來,二話不說,就關(guān)了電視,還把童童嚴厲地訓(xùn)了一頓。童童哭得撕心裂肺,嗓子都啞了。
我看著心疼,就說了女婿兩句。
“孩子還小,看會兒電視怎么了?你們也管得太嚴了,別把孩子逼出毛病來。”
王斌雖然沒頂嘴,但臉色明顯不好看,一整個晚上都沒再跟我說一句話。
那天晚上,我起夜上廁所,路過他們夫妻的房間。門沒有關(guān)嚴,里面?zhèn)鱽硭麄儔旱土寺曇舻臓幊场?/p>
“……你爸來了以后,家里全亂了套!”是女婿王斌壓抑著怒火的聲音,“他那些生活習(xí)慣,我忍了。但他管童童,我真的受不了!又是垃圾食品,又是無限制看電視,我們好不容易培養(yǎng)起來的習(xí)慣,全被他破壞了!再這樣下去,孩子都被他帶壞了!”
“你小聲點!讓他聽見怎么辦!”女兒李雪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疲憊和哭腔,“他是我爸,我能怎么辦?我也很煩??!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他在垃圾桶旁邊撿瓶子,我有多尷尬嗎?我感覺我們?nèi)叶汲闪肃従拥男υ?!我跟他說了,他也不聽!”
“他那是節(jié)約慣了,一輩子都改不了了。他總覺得我們過得苦,想幫我們省錢,可他不知道,他省下來的那幾塊錢,還不夠我們煩心的!他那些東西堆在家里,又臟又亂,簡直像個垃圾站!”
“這日子可怎么過啊……我感覺我快要崩潰了……”
后面的話,我沒有再聽下去。
我悄悄地退回自己的房間,躺在床上,睜著眼睛,直直地看著天花板。
原來,我的到來,給他們帶來了這么大的麻煩和煩惱。
原來,我引以為傲的“勤儉節(jié)約”,在他們眼里,和“撿垃圾”沒什么區(qū)別。
原來,我想為他們分擔,卻成了他們最大的負擔。
我的心,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攥住,疼得我喘不過氣來。我第一次,對自己堅持了一輩子的東西,產(chǎn)生了懷疑。
05
為了緩和家里的氣氛,也為了讓我這個鄉(xiāng)下老頭子更好地融入城市生活,周末,李雪特意提議,我們祖孫三人,一起去附近的大型菜市場買菜。
她說,菜市場里有煙火氣,和我熟悉的農(nóng)村集市有點像,也許我會喜歡。
我明白,這是女兒在碰壁之后,想出的另一種“曲線救國”的辦法,是在向我示好。我不想讓她難過,便點頭答應(yīng)了。
菜市場里,確實很熱鬧。各種新鮮的蔬菜、水果、活蹦亂跳的魚蝦,琳瑯滿目,都收拾得乾乾淨淨,碼放得整整齊齊。
但我一看那價格牌,就暗暗咋舌。
一斤青菜,要五塊錢。這在鄉(xiāng)下,自己地里拔一把,根本就不要錢。
一個普普通通的蘋果,要七八塊。這要是在我們村,掉在地上都沒人撿。
我下意識地,就往那些處理特價菜的攤位走。那些菜,不過是樣子難看了一點,或者稍微有點蔫了,但價格卻便宜了一半不止。
“爸,那些菜不新鮮,營養(yǎng)都流失了,別買了?!崩钛┌盐依嘶貋?,帶我到一個看起來就很氣派、裝修得像個精品超市的蔬菜攤位前。
這里的菜,個個都水靈靈的,像假的一樣,還用小噴頭噴著水霧保鮮。價格自然也更好看。
李雪挑著最新鮮的蔬菜往購物籃里放,童童則在一旁不耐煩地催促著,想要去買他喜歡的搖搖車玩具。
我跟在后面,看著女兒毫不猶豫地用手機掃碼付錢,心里一陣陣地抽痛。我覺得,那不是錢,那是我女兒的血汗。
就在我們準備離開蔬菜區(qū)的時候,我的眼睛,被一個攤位角落里的一個大筐子吸引了。
筐子里,是一些被挑剩下的,或者是在搬運過程中被弄斷、弄蔫了的菜葉、芹菜根、和一些有蟲眼的青菜。
在城里人看來,這些是垃圾,是要被扔掉的廢料。
但在我看來,這些摘洗干凈,回家用開水焯一下,切碎了,拌上蒜泥和香油,照樣是能上桌的好菜。
攤主看我一直盯著看,不耐煩地擺擺手:“老人家,那些不要錢,你要是想要,自己拿走就行,省得我再費力氣扔了?!?/p>
我一聽,眼睛都亮了。
這不就跟我以前在村里,撿那些被掰掉的老玉米棒子,回家喂雞一樣嗎?這可是實實在在的“寶貝”啊。
我沒有絲毫猶豫,也忘了女兒之前的叮囑,俯下身,伸出那雙滿是老繭的手,就準備去撿那些菜葉。
就在我的指尖,即將觸碰到一片還很鮮嫩的芹菜葉時,一只小手,突然拽住了我的衣角。
是我的外孫,童童。
他仰著那張?zhí)煺鏌o邪的小臉,看著我,用一種清脆又響亮的聲音,說了一句話。
聽到這句話,我整個人,像是被一道看不見的閃電擊中了一樣,瞬間僵在了原地。
我伸出去的手,也停在了半空中,像斷了電的機器,不住地顫抖。
“怎么會這樣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