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心經(jīng)》有云:“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?!笔篱g萬相,皆由心生,善惡美丑,存乎一念。
對于大畫家魏嵐而言,他的一生,便是被“色”所困的一生。
他畫盡了世間的美色,也因此被視作“淫邪”的畫魔。
他窮盡半生,試圖擺脫欲望的糾纏,卻在萬念俱灰之際,得觀音于夢中點化,方才明白,那真正能顛倒乾坤、污染天地的“大淫邪”,從來,都與皮肉無關(guān)。
01.
江南古鎮(zhèn),有一位丹青圣手,名叫魏嵐。
魏嵐的畫,一絕。尤其是他筆下的仕女圖,更是被譽為“能勾人魂魄”。他畫的女子,或倚欄遠眺,或?qū)︾R梳妝,或起舞弄影,一顰一笑,皆媚態(tài)橫生,風(fēng)情萬種。凡見過他畫作的,無不稱贊其畫中美人,仿佛下一刻就要從畫中走出來一般。
他的畫,千金難求。
可這位在外人眼中,風(fēng)光無兩的大畫家,私下里,卻過著一種近乎于“自虐”的苦行僧生活。
他住在一間最簡陋的、四面漏風(fēng)的茅屋里。
他睡的是沒有鋪蓋的硬板床,吃的是難以下咽的粗糧野菜。
他不與任何人交往,尤其是有意向他示好的女子,更是避之如蛇蝎。
他這么做,只為了贖罪。
因為,他覺得自己,是一個罪孽深重、內(nèi)心無比“淫邪”的人。
他認為,自己之所以能將女子畫得那般傳神,皆是因為他心中,藏著凡人難以啟齒的、對“女色”的貪婪與欲望。
每當他閉上眼,腦海中浮現(xiàn)的,不是圣賢文章,而是那些女子的嬌美容顏和婀娜身姿。這種念頭,如同跗骨之蛆,日夜折磨著他,讓他覺得自己污穢不堪。
他認為,自己的這支畫筆,不是在創(chuàng)造美,而是在傳播“色欲”之毒。每一個買走他畫作的,都是被他這“淫邪”之心所引誘的沉淪者。
為了對抗這心中的“魔”,他用盡了各種方法。
他讀佛經(jīng),抄戒律,試圖用圣人之言,來洗滌自己骯臟的靈魂。
他用最嚴苛的清規(guī)戒律,來折磨自己的身體,試圖用肉體的痛苦,來壓制精神的欲望。
可結(jié)果,卻適得其反。
他越是壓制,那些關(guān)于“美色”的念頭,就越是清晰,越是揮之不去。他越是想畫出清凈莊嚴的佛像,落筆時,腦海中浮現(xiàn)的,卻依舊是那些仕女的媚眼朱唇。
他,快要被自己逼瘋了。
02.
轉(zhuǎn)機,或者說,最后的考驗,出現(xiàn)在了鎮(zhèn)上那座千年古剎——普陀寺。
普陀寺的大雄寶殿,常年香火鼎盛,唯獨后殿的一面墻壁,一直空著。寺里的住持,覺遠禪師,決定舉辦一場法會,公開征集一幅“觀音說法圖”的壁畫。
這個消息,對魏嵐來說,不啻于黑暗中的一道曙光。
他想,這一定是佛祖對他的考驗,也是他最后的機會。
如果,他能憑借自己這雙被“污染”的手,畫出一幅真正慈悲、莊嚴、圣潔的觀音寶相,那是不是就證明,他的罪,得到了救贖?他的心,得到了凈化?
他將自己,關(guān)進了畫室。
他沐浴焚香,戒食三日,將自己的精神和身體,都調(diào)整到了一種近乎于“枯槁”的、絕對清凈的狀態(tài)。
然后,他深吸一口氣,飽蘸筆墨,在那張巨大的畫紙上,開始了他的“贖罪”之作。
他先畫祥云,再畫蓮臺,又畫善財童子與龍女。這一切,都進行得無比順利,他筆下的祥云,縹緲出塵,蓮臺圣潔無瑕,童子與龍女,亦是充滿了靈氣。
終于,到了最關(guān)鍵的一步——畫觀音的面容。
他屏住呼吸,腦海中,觀想著佛經(jīng)中描述的“三十二相”、“八十種好”,他試圖畫出那張普度眾生、大慈大悲的圣顏。
可當他落筆的那一刻,詭異的事情,發(fā)生了。
他的手,竟不聽使喚了!
他腦中想的,明明是慈悲莊嚴的法相,可筆尖在紙上游走,勾勒出的,卻是一個眼角含春、嘴角帶媚的、絕色美人的輪廓!
那張臉,他無比熟悉,正是他畫過無數(shù)遍的、他筆下最美的那位仕女的臉!
“不!”
魏嵐發(fā)出一聲驚恐的嘶吼,他感覺一股涼意,從腳底板,直沖天靈蓋!
他扔掉畫筆,踉蹌后退,不敢相信地看著畫紙上那張“媚態(tài)觀音”的臉。
他失敗了。
他非但沒有畫出心中的“佛”,反而,用自己那淫邪的念頭,將那至高無上的慈悲,玷污成了一副勾人魂魄的“魔相”!
“我是魔……我是個畫魔……”
他喃喃自語,精神,在這一刻,徹底崩潰了。
他發(fā)瘋似的,撕毀了那張巨大的畫紙,又將畫室里所有沒來得及賣出去的仕女圖,付之一炬。
熊熊的火焰,映照著他那張寫滿了絕望和痛苦的臉。
03.
魏嵐畫“媚態(tài)觀音”而走火入魔的消息,像長了翅膀一樣,迅速傳遍了整個小鎮(zhèn)。
這件事,也傳到了普陀寺住持,覺遠禪師的耳中。
這位覺遠禪師,佛法高深,在鎮(zhèn)上德高望重。但他修行的是“苦禪”,講究的是斬斷七情六 "欲,滅絕一切俗念。因此,他對于魏嵐這種以畫“女色”而聞名的畫師,向來,都是嗤之以鼻的。
聽聞此事后,他在法會上,當著數(shù)百名香客的面,將魏嵐,當成了一個反面教材。
“世間有人,以丹青為名,行淫邪之事!”他的聲音,如同洪鐘,在大殿里回響,“其人畫筆之下,皆是勾人欲望之魔相,其心之中,早已被色欲之魔所盤踞!此等人,不斷絕色心,不斬斷情根,莫說畫佛,便是連佛殿的門檻,都邁不進來!”
“其畫,乃毒藥,觀之,可亂人心性,損人功德!望諸位居士,引以為戒!”
這番話,無疑是給魏嵐,判了“死刑”。
原本,鎮(zhèn)上的人,只是覺得魏嵐性格孤僻,有些可惜了他的才華。
可現(xiàn)在,連德高望重的覺遠禪師都親自“認證”了,魏嵐,就是一個傳播“淫邪”思想的“畫魔”!
一夜之間,魏嵐,從一個人人追捧的丹青圣手,變成了一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“不祥之人”。
孩子們路過他的茅屋,會朝里面扔石子。
婦人們見到他,會遠遠地吐一口唾沫,罵一聲“骯臟”。
就連之前那些千方百計想求他一幅畫的鄉(xiāng)紳富賈,也生怕沾染上“淫邪”的因果,對他唯恐避之不及。
這外界的鄙夷和唾棄,與他內(nèi)心的自我厭惡,里應(yīng)外合,形成了一張?zhí)炝_地網(wǎng),將他,徹底困死在了絕望的深淵里。
04.
在焚毀了所有畫作,又承受了半個月的千夫所指之后,魏嵐,終于,選擇了放棄。
他想,或許自己,真的是個罪孽深重的魔鬼。
這樣一個污穢的靈魂,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。
一個風(fēng)雨交加的夜晚,他穿上一身破舊的蓑衣,離開了那個讓他成名,也讓他毀滅的小鎮(zhèn)。
他漫無目的地,走進了屋后那片連綿不絕的、人跡罕至的竹林。
他要將自己這副骯臟的皮囊,還給這片天地。
雨水,冰冷刺骨,沖刷著他滾燙的、混亂的頭腦。他在濕滑的、泥濘的竹林里,深一腳,淺一腳地走著,摔倒了,就再爬起來。
他不知道走了多久,體力,漸漸耗盡。
最終,他在一片紫色的竹林深處,看到了一座早已荒廢的、小小的觀音龕。
那座石龕,只有半人多高,里面的觀音像,也早已被歲月侵蝕得面目模糊。
魏嵐看著那尊模糊的觀音像,突然笑了,笑聲里,充滿了凄涼和解脫。
他緩緩地,在石龕前,倒了下去。
在意識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,一個困擾了他半生的問題,如同閃電般,劃過他的腦海:
“難道……追求美,真的是一種罪嗎?我畫下的那些,讓世人驚嘆的美麗,難道,真的,就是‘淫邪’嗎?”
帶著這個最后的、無人能解的疑惑,他的世界,徹底陷入了黑暗。
05.
魏嵐感覺自己,做了一個很長、很長的夢。
在夢里,他不再身處那片冰冷的、風(fēng)雨交加的竹林。
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,正站在一個純白色的、溫暖的、一望無際的空間里。這里,沒有天地,沒有日月,只有柔和的、令人心安的白光。
在他的面前,一尊寶相莊嚴、散發(fā)著無盡慈悲光芒的白衣觀音,正端坐于蓮臺之上,靜靜地,注視著他。
她的眼神,沒有覺遠禪師那種嚴厲的審判,也沒有鎮(zhèn)上居民那種鄙夷的唾棄。
她的眼神,是溫柔的,是慈悲的,是包容的,仿佛能看透他那顆被痛苦和自責,包裹了層層硬殼的、最柔軟的、最真實的內(nèi)心。
在看到那雙眼睛的瞬間,魏嵐積壓了半輩子的委屈、痛苦、和迷茫,如同決堤的洪水,轟然爆發(fā)。
他跪倒在地,嚎啕大哭。
“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……弟子魏嵐,罪孽深重!”他泣不成聲,“我心為淫邪所困,畫筆為色欲所染,玷污了您的法相,更無顏茍活于世!求菩薩……渡我這罪人,入無間地獄,以贖我罪!”
他等來的,不是審判,而是一聲,充滿了悲憫的、溫柔的嘆息。
“癡兒,你起身。”
觀音菩薩的聲音,如同最溫潤的春風(fēng),輕輕地,撫平了他那顆飽受折磨的心。
“你所繪的皮肉之相,雖由欲念而生,卻也是世間本相,何罪之有?你所苦惱的男女之事,乃天道人倫,亦是繁衍之本,何罪之有?”
魏嵐聞言,猛地抬起頭,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和巨大的困惑。
“可……可寺中的住持說,淫邪乃萬惡之源……我……我每日為其所困,日夜不得安寧,難道,這不算罪嗎?”
觀音菩薩看著他,緩緩地,搖了搖頭。那雙慈悲的眼中,充滿了對世人愚昧的憐憫。
“世人愚鈍,常將‘淫邪’二字,誤解于皮囊之間,困于男女之事。他們,錯了?!?/strong>
“真正的淫邪,從來無關(guān)風(fēng)月,而是源于心,發(fā)于行,能敗壞人倫、顛倒善惡、污染天地。”
魏嵐的整個世界觀,都在這幾句輕輕的話語中,被徹底顛覆了。他如同一個即將溺死的人,抓住了最后的浮木,用顫抖的聲音,追問道:
“敢問菩薩,究竟何謂……真正的淫邪?”
觀音菩薩緩緩地,豎起了三根如同白玉般、晶瑩剔透的手指,一道柔和的、圣潔的白光,從她指尖散發(fā)出來。
“能讓天地震怒,眾生受苦,真正當?shù)闷稹啊值?,是這三種行為?!?/strong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