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(chuàng)作聲明:本文為虛構(gòu)創(chuàng)作,請勿與現(xiàn)實關(guān)聯(lián)
引言:
“李師傅要走?他走了我們車間怎么辦啊?”車間主任老馬憤憤然說道。
紅星機床廠炸了鍋——干了三十年的八級鉗工李建國,被辭退了!
這位憑一雙手攻克無數(shù)技術(shù)壁壘,帶出上百個技術(shù)骨干的老師傅,在廠里年度表彰大會后,被一張“優(yōu)化勸退”通知單打發(fā)了。
工人群里議論紛紛:“聽說小吳要頂替李師傅評‘全國勞模’!”
“肯定是張廠長搞的鬼,這么好的師傅怎么能說不要就不要?”
“完了,那批德國人的訂單就指望李師傅呢!”
廠長張遠卻輕蔑一笑:“老古董一個,跟不上時代了。”
“廠子離了誰都照樣轉(zhuǎn)!”
可三天后,德國專家團直奔車間,點名要見李建國。
廠長張遠慌了。
01
我叫李建國,是紅星機床廠的八級鉗工。
今天,是我在這干活的最后一天。
我把工具箱里那套跟了我三十年的德國銼刀,一把一把擦干凈,用油布包好。
這雙手,布滿了老繭和傷疤,摸過的零件比新廠長張遠見過的人都多。
就是這雙手,在這座轟鳴了半個世紀的廠房里,解決了無數(shù)連工程師都撓頭的技術(shù)難題。
車間的大喇叭突然響了,是廠長張遠的聲音。
“同志們,好消息!”
“本年度‘全國勞動模范’的推薦人選,經(jīng)過廠委會的一致決定,是我廠青年技術(shù)骨干,吳浩同志!”
我正在給一臺進口的高精度鏜床排除故障,聽到這個名字,手里的扳手滑了一下。
鏜床是吳浩操作的,他為了趕工,違規(guī)操作,導致主軸抱死。
這臺機器是廠里的命根子,專門用來加工給德國人那筆大訂單的零件。
我臉上沒動靜,心里像被灌了一勺鐵屑。
喇叭里,張遠還在吹噓吳浩的“重大技術(shù)革新”。
說他優(yōu)化了“C-7型”車床的傳動結(jié)構(gòu),將效率提升了百分之十五。
我低下頭,看著圖紙上那個被我修改了無數(shù)遍的結(jié)構(gòu)圖。
那是我熬了三個月夜,才琢磨出來的方案。
上周剛把最終版圖紙交給技術(shù)科,吳浩是張遠的外甥,第一個看到了圖紙。
現(xiàn)在,成了他的“重大技術(shù)革新”。
“李師傅,小心!”徒弟小劉喊了一聲。
我回過神,一根鋒利的金屬毛刺,已經(jīng)深深扎進了我的左手掌心。
血一下子涌了出來,滴在冰冷的機床底座上。
也就在那一瞬間,刺耳的抱死警報聲停了。
我忍著痛,完成了最后一步調(diào)試,機床主軸重新開始平穩(wěn)地轉(zhuǎn)動。
大喇叭里,吳浩的獲獎感言剛好講完,掌聲雷動。
我看著手心的血,又看了看恢復運轉(zhuǎn)的機器,什么也沒說。
把扳手放回工具箱,轉(zhuǎn)身走向醫(yī)務(wù)室。
這個干了三十年的地方,沒什么好留戀的了。
我?guī)н^的徒弟,現(xiàn)在都是各個車間的主力。
經(jīng)我手調(diào)試的機床,精度至今都是全廠最高。
我能聽出每一臺機器最細微的異響,知道它們哪里不舒服。
就像一個老醫(yī)生,熟悉自己每一個病人的脾病。
那年,廠里接了個軍工的活,一個異形零件,曲面精度要求千分之一毫米。
全廠的數(shù)控機床都干不出來,廢品堆成了小山。
所有人都說這活干不了,準備跟軍代表賠罪。
我不信邪。
把自己關(guān)在車間里三天三夜,沒合眼。
用最老式的萬能銑床,配上我自制的夾具和刀頭。
全憑手感和經(jīng)驗,一點一點地磨。
最后交貨那天,軍代表拿著游標卡尺和塞尺,翻來覆去驗了半小時。
最后他放下工具,對著我,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。
他說:“李師傅,你這雙手,是國寶?!?/p>
還有一次,為了攻關(guān)一個技術(shù)難題,一臺關(guān)鍵設(shè)備需要改造。
可廠里沒錢,買不起進口配件。
我翻遍了倉庫里的廢銅爛鐵,找了幾個報廢的零件。
自己畫圖,自己上車床,硬是把那個價值十幾萬的進口配件給做了出來。
性能比原裝的還好。
這件事后來還上了市里的報紙。
可現(xiàn)在,這些都成了過去。
那個被我從廢品堆里救回來的設(shè)備,上個月被張遠當廢鐵賣了。
他說,要給辦公室換新的空調(diào)和沙發(fā)。
我這樣一個把廠當家的人,在這個新時代,好像真的成了“老古董”。
廠里的醫(yī)務(wù)室,還是三十年前的老樣子。
一股來蘇水的味道。
王醫(yī)生是我老鄉(xiāng),一邊給我縫針,一邊嘆氣。
“老李,你這又是何苦。那小子弄壞的機器,讓他自己修去?!?/p>
“你這手藝,到哪不是寶貝,非在這受這窩囊氣。”
我沒說話,看著他用鑷子從我肉里夾出那根淬了火的鋼刺。
針穿過皮肉,一下,又一下。
我不覺得疼,只是心麻了。
正縫著,門外傳來張遠和吳浩的說笑聲。
他們剛從表彰會出來,路過醫(yī)務(wù)室。
“舅舅,這次多虧了您?!笔菂呛频穆曇?,透著得意。
“你小子,機靈點。以后這廠子都是年輕人的天下?!?/p>
張遠的聲音壓得很低,但我聽得清楚。
“有些老家伙,腦子轉(zhuǎn)不動了,占著茅坑不拉屎。就得想辦法讓他們挪挪窩?!?/p>
“正好,這次‘人員優(yōu)化’,把他第一個放上去?!?/p>
“還有他那臺寶貝車床,我看也該報廢了,占地方。”
“賣了廢鐵,給你換臺新的數(shù)控機?!?/p>
他們嘴里的那臺車床,是我進廠時師傅傳給我的。
一臺五十年代蘇聯(lián)產(chǎn)的“1K62”,我親手給它做了十幾次大“手術(shù)”。
換了主軸,改了電路,精度比廠里新買的數(shù)控機床還好。
我用它帶出了二十多個徒弟。
現(xiàn)在,它也要跟我一起,被當成廢鐵處理掉。
我的手,突然攥緊了。
剛剛縫好的傷口,又滲出了血。
王醫(yī)生趕緊按住我:“老李,別動氣,傷口要裂開了!”
門外的腳步聲遠了。
我松開手,對王醫(yī)生說:“沒事了,王哥。麻煩你了?!?/p>
包扎好傷口,我回了車間。
我的工具箱已經(jīng)被挪到了墻角,上面貼了張封條。
我的工作臺,已經(jīng)被清理干凈,吳浩的筆記本電腦和一堆花里胡哨的文件擺在上面。
幾個年輕工人看見我,想說什么,又都低下了頭。
只有我的徒弟小劉,紅著眼圈走過來。
“師傅……”他聲音哽咽。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好好干?!?/p>
我走向我那個上鎖的鐵皮柜,里面有我三十年積攢下來的東西。
最重要的,是一本厚厚的筆記本。
那上面,密密麻麻記錄著我這些年所有的技術(shù)心得、圖紙草稿、數(shù)據(jù)公式。
那個被吳浩搶走的“傳動結(jié)構(gòu)優(yōu)化方案”,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頁。
我拿出鑰匙,插進鎖孔。
擰不動。
鎖芯被堵了。
我皺起眉,用力一拉,柜門竟然開了。
鎖,被撬過。
我心里一沉,拉開抽屜。
空的。
我的那本筆記,不見了。
那是我一輩子的心血。
我猛地回頭,看向不遠處正被一群人圍著吹捧的吳浩。
他感覺到了我的目光,朝我這邊看過來,臉上露出一絲挑釁的微笑。
他甚至還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公文包。
我明白了。
他們不只是要我的榮譽,要我的位置。
他們還要榨干我最后一點價值,然后像扔一塊抹布一樣,把我扔出去。
我渾身的血,一下子沖到了頭頂。
我一步一步走向吳浩。
周圍的嘈雜聲好像都消失了。
我眼里只有他,和他那個鼓囊囊的公文包。
“把我東西還給我?!蔽议_口說道。
吳浩被幾個年輕同事簇擁著,像個得勝的將軍。
他看到我走過來,臉上的笑容更盛了。
他故意把公文包換到另一只手上,拍了拍。
“李師傅,你說什么?什么東西?”他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。
“我那本筆記?!蔽叶⒅难劬?。
“哦,你說那個啊。
”吳浩拉長了音調(diào),“那怎么是你的東西呢?那是我為了這次技術(shù)革新,查閱了大量資料,做的個人學習筆記?!?/p>
他頓了頓,聲音大了起來,故意讓周圍的人都聽到。
“李師傅,你可不能倚老賣老,隨便冤枉人啊?!?/p>
“廠里的東西,都是屬于廠里的。”
“我現(xiàn)在是技術(shù)科的骨干,這些資料放在我這里,才能發(fā)揮最大的價值?!?/p>
“你一個要被‘優(yōu)化’的老同志,留著這些東西,不是浪費嗎?”
周圍傳來一陣壓抑的笑聲。
我氣得渾身發(fā)抖,指著他:“你……”
就在這時,張遠走了過來,身后跟著兩個保安。
“李建國,你要干什么!”他厲聲喝道,“想動手嗎?!”
“在廠里尋釁滋事,我現(xiàn)在就可以報警抓你!”
我看著張遠那張油光滿面的臉,突然冷靜了下來。
跟他們,是講不通道理的。
我轉(zhuǎn)身走向廠長辦公室。
張遠跟了進來,一屁股陷進他那張新的真皮老板椅里。
他慢悠悠地給自己泡上一杯好茶,看都沒看我一眼。
“說吧,又有什么事?”
“張廠長,吳浩拿了我的筆記本,那是我?guī)资甑男难??!?/p>
張遠吹了吹茶葉沫,喝了一口,才抬起眼皮。
“建國啊,看問題要看大局。”
“你年紀大了,快退休了,那些東西對你來說是回憶,但對小吳,對廠子,是未來?!?/p>
“讓他保管,是物盡其用。”
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,推到我面前。
“這是你的‘優(yōu)化勸退’協(xié)議。”
“廠里念你勞苦功高,給你補發(fā)三個月工資?!?/p>
“簽了吧?!?/p>
我拿起協(xié)議,上面密密麻麻的條款。
其中一條,用黑體字標著:
“自愿放棄在職期間所有職務(wù)發(fā)明、技術(shù)成果的個人所有權(quán),并承諾永不追究。”
三個月工資,買斷我一輩子的心血。
我捏著那張紙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發(fā)白。
我妻子的病,每個月藥費就要三千多。
我沒了工作,這點錢,撐不了多久。
張遠看出了我的猶豫。
他靠在椅背上,得意地說:“李建國,別給臉不要臉?!?/p>
“簽了字,拿著錢走人,對大家都好?!?/p>
“你要是想鬧,我有一百種辦法讓你一分錢都拿不到。”
“到時候,你老婆的藥,我看你拿什么買?!?/p>
他的話,正中我的軟肋。
但是,我不會讓他如愿的。
我看著他,一字一句地說:“這個字,我不會簽?!?/p>
我把那份協(xié)議,撕成了兩半。
扔在他锃亮的紅木辦公桌上。
我被保安“請”出了廠長辦公室。
從那天起,我的廠牌失效了。
大門口的保安,看見我就擺手。
“老李,別為難我們,張廠長下了死命令。”
車間主任老馬偷偷給我打電話。
“老李,你別犟了,跟張遠服個軟吧。”
“那批德國人的訂單,下周就要最終驗收了?!?/p>
“吳浩那小子拿了你的圖紙,攢了臺樣機出來,現(xiàn)在正跟寶貝一樣調(diào)試呢。”
“聽說德國西門子的專家團要親自來,要是這筆單子拿下來,吳浩就要被破格提拔成副總工程師了?!?/p>
掛了電話,我坐在馬路牙子上,抽了一袋又一袋的旱煙。
煙霧嗆得我直流眼淚。
我不能就這么算了。
那本筆記,不只是我的心血,里面還有我的“命門”。
為了追求極致的性能,我設(shè)計的很多方案,都是在走鋼絲。
對材料、對工藝、對操作的要求,都極其苛刻。
其中一個關(guān)于“高速主軸動態(tài)平衡”的設(shè)計,是我最新的想法,還沒來得及驗證。
理論上,它可以把轉(zhuǎn)速再提高百分之二十。
但它對核心的一個滾珠軸承的材質(zhì)和公差,要求高到了一個變態(tài)的程度。
只要有一絲一毫的偏差,運行初期看不出問題。
一旦超過一百個小時的高速運轉(zhuǎn),軸承就會因為金屬疲勞而碎裂。
到時候,整個主軸都會因為失衡而炸開。
這個致命的缺陷,我用一行自己發(fā)明的密碼,標注在了圖紙的角落里。
吳浩那種半瓶子醋,只知道抄,他絕對看不懂。
他現(xiàn)在造出來的樣機,就是一顆定時炸彈。
于是乎,一個瘋狂的念頭,在我腦子里形成。
我把煙頭狠狠地摁在地上。
我找到還在廠里當庫管員的老鄉(xiāng)。
“三哥,幫我個忙。”
我遞給他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一個滾珠軸承的型號。
“這個型號的軸承,倉庫里應(yīng)該還有一批八十年代的存貨?!?/p>
“你幫我找一個出來,要看起來最新,但公差最大的那個?!?/p>
老庫管員愣了一下:“建國,你要這個干嘛?這批貨精度不行,早就沒人用了?!?/p>
我看著他,眼神冰冷:“你就說,幫不幫吧?!?/p>
老庫管員被我的眼神嚇到了,點了點頭。
第二天,徒弟小劉偷偷來見我。
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,正是那個看起來嶄新,卻帶著致命缺陷的滾珠軸承。
我把軸承揣進懷里,對小劉說:“劉子,師傅這輩子沒求過你什么。”
“這是唯一一次。”
“德國人來驗收的前一天晚上,你想辦法,把這個換到那臺樣機的主軸上去?!?/p>
小劉的臉一下子白了:“師傅,這……這要是出事了……”
“出事了,才有天理。”我打斷他。
“你放心,這事跟你沒關(guān)系,所有后果,我一個人擔。”
我看著這個我一手帶出來的徒弟,他的技術(shù),是我最放心的。
換一個軸承,對他來說,不留任何痕跡,易如反掌。
02
計劃的第一步,已經(jīng)走出去了。
但我知道,光靠一顆小小的軸承,還不足以把張遠和吳浩釘死。
我需要更有力的武器。
我去了市里的檔案館。
這里堆滿了各種發(fā)黃的故紙堆,散發(fā)著一股陳舊的味道。
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,終于在一堆落滿灰塵的卷宗里,找到了我要的東西。
《紅星機床廠關(guān)于“88-7”重大生產(chǎn)事故的調(diào)查報告》。
那是十年前的事了。
當時廠里為了趕一批出口訂單,一臺關(guān)鍵的龍門銑床連續(xù)運轉(zhuǎn),最后導致橫梁斷裂,差點出了人命。
整個廠子都停了產(chǎn),面臨巨額賠償,瀕臨破產(chǎn)。
當時負責處理這件事的,是教務(wù)處主任,也就是現(xiàn)在的廠長張遠。
官方的報告寫得天花亂墜。
說張遠同志臨危不懼,深入一線,大膽創(chuàng)新,提出了一個“焊接加固應(yīng)力補償方案”,力挽狂瀾,保住了工廠。
他也因為這次的“功勞”,一路高升。
但我記得清清楚楚。
當時張遠嚇得六神無主,已經(jīng)準備上報市政府,引咎辭職了。
是我,把自己關(guān)在車間里,不眠不休焊了三天三夜。
用最原始的土辦法,反復計算應(yīng)力點,硬是用幾塊鋼板和一套我自己設(shè)計的夾具,把那根斷梁給救了回來。
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來是焊接的,我還用手銼一點點把焊縫打磨得天衣無縫。
當時,張遠拍著我的肩膀,說:“建國,你放心,頭功肯定是你的?!?/p>
結(jié)果,報告交上去,我的名字,連提都沒提。
反而還背了個“違規(guī)操作,私自維修”的處分,那年的先進個人也泡了湯。
我找到了當時最原始的一份手寫事故記錄。
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記錄員潦草地寫了一句:
“經(jīng)車間李姓老師傅連夜搶修,設(shè)備已恢復……”
我用手機,把這一頁,清清楚楚地拍了下來。
離開檔案館,我沒回家。
我去了我一個老戰(zhàn)友家。
老王現(xiàn)在在市專利局工作,是個不大不小的領(lǐng)導。
我們幾十年沒見了。
他看到我,很驚訝。
我沒跟他客氣,直接把來意說了。
我把吳浩這兩年以“技術(shù)革新”名義發(fā)表的幾篇文章,都默寫了出來。
“老王,幫我查查,這幾個東西,有沒有人比他更早申請過專利?!?/p>
老王看了看我寫的那些技術(shù)名稱,皺起了眉頭。
“建國,這里面好幾個,看著都眼熟啊?!?/p>
他打開電腦,在內(nèi)部系統(tǒng)里一通操作。
結(jié)果很快出來了。
吳浩這兩年申報的五項“個人專利”,其中有三項,早在三到五年前,就已經(jīng)被人注冊了。
另外兩項,雖然名字不一樣,但核心的技術(shù)原理,和我的專利有百分之九十的重合。
老王指著屏幕,氣得拍桌子:“這他媽是赤裸裸的剽竊!”
“建國,你怎么不早說!這小子,膽子也太大了!”
我看著屏幕上那些屬于我的東西,被安上了別人的名字。
我沒有生氣,只是笑了笑。
“老王,現(xiàn)在說,也不晚?!?/p>
我手里,又多了一顆子彈。
一顆足以致命的子彈。
03
萬事俱備,只欠東風。
現(xiàn)在,我需要做的,就是等待。
并且,在等待的時候,給他們再加一把火。
我給省里的安全生產(chǎn)監(jiān)督管理局,寄了一封匿名信。
信里,只有一張照片,就是那份十年前的手寫事故記錄的影印件。
我還附上了一頁紙。
紙上,我用一個外行人的口吻,憂心忡忡地分析:
如果十年前,一個能導致橫梁斷裂的事故都能被一個“有功之臣”掩蓋下去。
那么今天,在生產(chǎn)要求更高、設(shè)備更精密的高科技領(lǐng)域,如果再發(fā)生類似的事情,后果會有多嚴重?
這封信,就像一顆石子,投入了平靜的湖面。
我不知道它會激起多大的浪花,但我知道,浪花遲早會來。
之后,我開始執(zhí)行計劃的第二部分——示弱。
我需要讓張遠和吳浩,徹底地相信,我已經(jīng)是一個被擊垮的、毫無威脅的廢人。
我每天都去廠門口晃悠。
穿著一件破舊的工服,頭發(fā)亂糟糟的,胡子也不刮。
我不再試圖進去,只是遠遠地看著那個我奮斗了三十年的地方。
有時候,我會跟保安聊天,求他們讓我進去拿點“忘掉的東西”。
“就一個搪瓷缸子,我?guī)煾祩鹘o我的,求求你了?!?/p>
保安不耐煩地把我推開。
“老李,你別在這丟人了,快走吧。”
有一次,我“正好”撞見了開著新車來上班的張遠。
我沖上去,攔住他的車。
“張廠長,我錯了,我不該跟你頂嘴?!?/p>
“你再給我個機會吧,我不要工資,讓我回車間掃地都行。”
我?guī)缀跏锹暅I俱下。
張遠搖下車窗,像看一條狗一樣看著我。
他從錢包里抽出兩張一百塊的錢,扔在地上。
“拿著,滾遠點,別臟了我的車?!?/p>
車子揚長而去,留下我一個人,在塵土里撿起那兩張被碾過的鈔票。
吳浩也看見了我這副落魄的樣子。
他跟車間的年輕人說:“看見沒,這就是跟廠長作對的下場?!?/p>
“一把年紀了,腦子不清楚,還以為現(xiàn)在是三十年前呢?”
“離了廠子,他什么都不是,就是個沒用的老廢物?!?/p>
這些話,小劉都原封不動地學給了我聽。
我聽了,只是笑。
他們越是這么想,我的計劃就越安全。
為了讓戲演得更真,我做了一件讓我心如刀割的事。
我把我那套寶貝了半輩子,從德國帶回來的“哈量”牌卡尺、千分尺、百分表,全都賣給了廢品站。
那是我當年作為技術(shù)交流代表,去德國學習時,西門子的一個老師傅送給我的。
我一直沒舍得用,擦得锃亮,像新的一樣。
賣掉它們的時候,我感覺像是在賣自己的孩子。
廢品站老板給了我五百塊錢。
我拿著那五百塊錢,去醫(yī)院給我老婆交了半個月的藥費。
回家的路上,我路過一家小酒館。
要了一瓶最便宜的二鍋頭,一碟花生米。
一個人,從天亮喝到天黑。
我沒醉。
我只是在心里,跟過去的那個李建國,做最后的告別。
從明天起,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。
一個為了討回公道,不惜一切代價的人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。
我每天都去廠門口“上班”。
風雨無阻。
廠里的人,從一開始的同情、議論,到后來的麻木、躲閃。
在他們眼里,我大概真的瘋了。
成了一個被時代淘汰,又不甘心退場的可憐蟲。
張遠和吳浩,應(yīng)該很享受這種感覺。
一個被他們親手扳倒的“泰山北斗”,現(xiàn)在成了他們教育新員工的反面教材。
這比任何表彰大會,都更能樹立他們的權(quán)威。
我老婆看我每天失魂落魄的樣子,急得直掉眼淚。
“建國,咱不爭了行不行?咱回家,我陪著你。”
“咱把老家的房子賣了,也夠我看病了?!?/p>
我握著她干瘦的手,說:“秀英,你放心,天塌不下來?!?/p>
“我只是……在等一個東西?!?/p>
德國專家團要來的前一天,小劉又來找我。
他的臉色很不好。
“師傅,出事了。”
“吳浩那小子不知道從哪聽到了風聲,說有人要破壞樣機?!?/p>
“他現(xiàn)在把樣機看得死死的,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守著,我根本沒機會下手?!?/p>
我心里一沉。
百密一疏。
我低估了吳浩的警惕性。
或者說,高估了他的愚蠢。
如果不能把那顆軸承換上去,我之前所有的鋪墊,都將功虧一簣。
“現(xiàn)在離他們最終測試,還有多久?”我問。
“明天上午九點,德國人到。他們會先開會,看資料,下午才開始測試?!毙⒄f。
“也就是說,我們還有最后一天晚上的時間?!?/p>
我看著小劉焦急的臉,突然問他:“你小子,還記不記得我教你的‘盲操’?”
所謂盲操,就是蒙著眼睛,只靠手感,拆裝復雜的機械部件。
這是我當年訓練徒弟們的絕活。
為的就是應(yīng)對各種極端情況,比如突然斷電,或者在密閉、無光的環(huán)境下?lián)屝蕖?/p>
小劉愣了一下,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。
“師傅,你是說……”
“沒錯。”我點了點頭,“今晚,就是你出師考試的時候。”
“我會想辦法,把車間的總電閘拉掉?!?/p>
“時間不會超過五分鐘。”
“五分鐘之內(nèi),你要在黑暗中,摸到那臺樣機,拆開主軸護蓋,換掉軸承,再裝回去。”
“不能發(fā)出一點聲音,不能留下一點痕跡?!?/p>
“能做到嗎?”
小劉的額頭滲出了汗。
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(wù)。
那臺樣機結(jié)構(gòu)復雜,光是護蓋上的螺絲就有十幾顆,而且型號各不相同。
在完全黑暗的環(huán)境下,五分鐘之內(nèi)完成這一切,簡直是天方夜譚。
他看著我,嘴唇動了動。
我沒有逼他。
我說:“你要是覺得為難,就算了。師傅不怪你?!?/p>
小劉沉默了很久。
他突然抬起頭,眼神變得無比堅定。
“師傅,我干!”
“您教出來的徒弟,不能是孬種!”
那一刻,我渾濁的眼睛里,有了一點光。
04
深夜,紅星機床廠。
除了幾個關(guān)鍵崗位的車間,大部分地方都陷入了黑暗和寂靜。
只有精加工車間,燈火通明。
吳浩和他幾個心腹,像護衛(wèi)一樣,守在那臺嶄新的樣機旁。
樣機被擦得一塵不染,在燈光下閃著冰冷的光。
我穿著一身撿來的破爛電工服,戴著一頂舊安全帽,帽檐壓得很低。
我躲在廠區(qū)配電室外面的陰影里。
這里是整個廠區(qū)的動力心臟。
我手里,攥著一把自制的絕緣長桿,桿頭綁著一塊浸濕的破布。
我在等。
等午夜十二點,巡邏隊換班的那個三分鐘空隙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,像生銹的齒輪在轉(zhuǎn)動。
我的心跳,和遠處鐘樓的秒針,保持著同一個頻率。
終于,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。
遠處傳來巡邏隊員交接班的說話聲。
就是現(xiàn)在!
我一個箭步?jīng)_出去,用絕緣桿,準確地捅向高壓總閘的保險栓。
只聽“啪”的一聲巨響,一團耀眼的火花爆開。
整個廠區(qū),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。
我沒有停留,轉(zhuǎn)身就消失在夜色中。
我知道,留給小劉的時間,不多了。
與此同時,精加工車間里。
突然的斷電,讓吳浩等人驚慌失措。
“怎么回事!”
“快去看看備用電源!”
一片混亂中,沒有人注意到,一個瘦小的身影,像貓一樣,無聲無息地滑向那臺樣機。
小劉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膛。
他什么也看不見,只能靠著記憶和肌肉感覺,摸索著前進。
他摸到了冰冷的機床。
他摸到了主軸的護蓋。
他的手指像有眼睛一樣,迅速找到了第一顆螺絲。
T型扳手,逆時針,兩圈半。
第二顆,內(nèi)六角,三圈。
他的動作快如閃電,卻又輕柔無比。
拆下的螺絲,他按照順序,一一放在自己口袋里不同的隔層。
拆開護蓋,他摸到了溫熱的主軸。
然后是那顆關(guān)鍵的軸承。
他的手指在軸承座的縫隙里輕輕一撬,舊軸承彈了出來,被他穩(wěn)穩(wěn)接在手心。
然后,他從另一個口袋里,拿出那顆我給他的“定時炸彈”。
輕輕地,把它按了進去。
嚴絲合縫。
整個過程,不到三分鐘。
他剛把最后一顆螺絲擰好。
備用電源啟動了。
車間的燈,一盞盞重新亮起。
吳浩他們罵罵咧咧地回頭檢查樣機。
一切如常。
沒有人發(fā)現(xiàn)任何問題。
黑暗中,小劉靠在墻角,渾身已經(jīng)被冷汗?jié)裢浮?/p>
他成功了。
而我,在拉下電閘后,并沒有立刻離開。
我去了另一個地方。
那個被當成廢品倉庫的老車間。
我用一把珍藏了三十年的鑰匙,打開了那扇生銹的鐵門。
我找到了那臺屬于我的,即將被當成廢鐵賣掉的“1K62”車床。
我輕輕撫摸著它冰冷的床身,就像撫摸一個老朋友。
然后,我從工具包里,拿出一把極細的金剛砂銼刀。
我走到吳浩的那臺樣機前。
小劉已經(jīng)完成了他的任務(wù)。
但我還要再加一道保險。
我跪在地上,找到了樣機底座下一個極其隱蔽的傳動副軸。
這個副軸,在我的設(shè)計里,只是一個輔助平衡的作用。
但它和主軸之間,存在著一種微妙的共振關(guān)系。
我用銼刀,在副軸一個不起眼的焊點上,輕輕地,來回銼了十幾下。
這會制造一個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應(yīng)力集中點。
它本身不會造成任何問題。
但是,一旦主軸那顆劣質(zhì)軸承開始失效,引發(fā)高頻振動。
這個應(yīng)力點,就會在共振的作用下,迅速擴大,最終導致副軸斷裂。
而且,斷裂的方式,會非常特殊,非常詭異。
像一個簽名。
一個只有真正的內(nèi)行,才能看懂的簽名。
在我銼下最后一刀的時候,我包扎著紗布的左手,不小心蹭到了機床底座的銳角。
剛剛愈合的傷口,再次裂開。
血,一滴一滴,落在冰冷的底座上。
染紅了一小片灰色的油漆。
我看著那攤血跡,沒有擦。
就讓它留在那里吧。
作為我,送給他們的最后一件禮物。
05
第二天上午,陽光明媚。
幾輛黑色的奧迪,緩緩駛?cè)爰t星機床廠。
張遠帶著廠里所有中層干部,在辦公樓前列隊歡迎。
他今天穿了一身嶄新的西裝,頭發(fā)梳得油光锃亮,滿面春風。
吳浩跟在他身后,像一個即將登基的太子。
車上下來幾個金發(fā)碧眼的德國人,為首的是一個五十多歲,表情嚴肅的老者。
他就是西門子公司的首席技術(shù)官,克勞斯先生。
簡單的寒暄后,一行人直奔精加工車間。
車間里,那臺樣機被紅布蓋著,像一個待嫁的新娘。
吳浩走上臺,清了清嗓子,開始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語,結(jié)合著PPT,介紹“他”的設(shè)計理念和技術(shù)突破。
PPT做得很漂亮,各種動畫和圖表,都是我那本筆記里的精華。
我此時,就混在車間圍觀的工人里。
我換了一身更破爛的清潔工衣服,戴著口罩,低著頭,沒人認出我。
我看著吳浩在臺上口若懸河,看著張遠在下面得意地和德國人交流。
我覺得有些好笑。
像在看一出蹩腳的滑稽戲。
介紹完畢,到了最關(guān)鍵的環(huán)節(jié)——揭幕,開機。
張遠和克勞斯一起,拉下紅布。
那臺凝聚了我無數(shù)心血,也埋藏著毀滅種子的機器,終于露出了它的真容。
完美的流線型設(shè)計,精密的結(jié)構(gòu)布局,讓在場的德國專家們,都發(fā)出了低低的驚嘆。
吳浩得意地按下了啟動按鈕。
電機發(fā)出一陣輕微的嗡鳴,主軸開始轉(zhuǎn)動。
越來越快。
沒有一絲雜音,沒有一絲抖動。
平穩(wěn)得像一塊靜止的鏡面。
車間里,懂行的老師傅們,都倒吸一口涼氣。
這種穩(wěn)定性,已經(jīng)超過了他們見過的所有機床。
張遠臉上的笑容,快要溢出來了。
他已經(jīng)看到那筆巨額訂單,在向他招手。
克勞斯走到機器前,仔細地聽了聽,又看了看儀表盤上的數(shù)據(jù)。
他點了點頭,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。
“Sehr gut.(很好)”
他回頭對張遠說:“張廠長,吳先生,你們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奇跡?!?/p>
“現(xiàn)在,讓我們開始最后的測試吧?!?/p>
“24小時不間斷高負荷壓力測試?!?/p>
“如果明天這個時候,它還能像現(xiàn)在這樣平穩(wěn)運轉(zhuǎn),那么,合同就是你們的了。”
命令下達,測試開始。
樣機的主軸轉(zhuǎn)速,被調(diào)到了極限。
車間里,只剩下機器高速運轉(zhuǎn)的單調(diào)聲音。
第二天上午,同樣的時間,同樣的地點。
車間里擠滿了人,氣氛緊張得像一根拉滿的弓弦。
那臺樣機,在眾人的注視下,已經(jīng)平穩(wěn)地運轉(zhuǎn)了整整24個小時。
儀表盤上所有的數(shù)據(jù),都完美得無可挑剔。
張遠的臉上,已經(jīng)不是得意,而是一種勝券在握的傲慢。
他拍著吳浩的肩膀,對周圍的人說:
“看到了嗎?這就是我們紅星廠的實力!這就是年輕人的力量!”
吳浩挺著胸膛,享受著眾人的矚目,他仿佛已經(jīng)看到自己當上總工程師,走上人生巔峰的樣子。
克勞斯和他的團隊,再次來到機器前。
他們檢查著各項數(shù)據(jù),表情依然嚴肅。
一切看起來都很好。
張遠已經(jīng)準備好,要宣布這個“歷史性的時刻”了。
但克勞斯,卻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