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
夏末的傍晚，城市卸下白日的燥熱，蒸騰起獨有的人間煙火。

街道拐角那家開了十幾年的燒烤店，是張偉和李浩的秘密基地。

塑料椅子被坐得油光發(fā)亮，老舊的抽風機嗡嗡作響。

孜然和炭火混合的氣味，是他們青春里最熟悉的味道。

“再來二十個串，一打啤酒！”

李浩豪邁地沖著老板喊道。

他今天看起來格外興奮，眉梢眼角都掛著藏不住的笑意。

張偉默默地給他倆的杯子滿上啤酒。

冰涼的液體帶著白色的泡沫涌起，像無數(shù)翻滾的往事。

“耗子，瞧你那點出息，撿到錢了？”

張偉笑著打趣他。

李浩嘿嘿一笑，神秘地從包里摸出一個東西。

那是一張鮮紅的喜帖，燙金的“喜”字在燈光下有些晃眼。

張偉愣了一下，隨即一把搶了過來。

“可以啊你小子，悶聲干大事！”

他用力捶了一下李浩的肩膀，眼里的高興是真真切切的。

喜帖上的新娘叫王慧，一個溫柔嫻靜的姑娘，張偉見過幾次。

李浩和王慧，是他們這群朋友里公認最般配的一對。

“下個月十八號，你可得來啊，我的首席伴郎?！?/p>

李浩的眼睛亮晶晶的，充滿了對未來的期盼。

“廢話，你的婚禮我能不來？”

張偉把喜帖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包里，像是收下了一份珍貴的承諾。

他舉起酒杯，杯壁上凝結的水珠冰涼。

“來，為了咱們耗子告別單身，干了！”

酒杯碰撞的聲音清脆響亮。

啤酒的微苦和烤串的香辣在口腔里交織，氣氛熱烈而真誠。

他們聊起小時候一起偷看鄰居家電視被抓包的糗事。

又聊到高中時為了一個籃球賽的輸贏抱頭痛哭的傻樣。

再聊到剛畢業(yè)時合租在城中村，一碗泡面分著吃的窘迫。

二十多年的交情，早已不是“朋友”兩個字可以簡單概括。

他們是彼此人生的見證者，是對方最沒有血緣的親人。

“偉子，說真的，我結婚，你就是我的娘家人。”

李浩喝得有些上頭，摟著張偉的脖子，話說得有些含糊。

張偉拍著他的背，心里暖烘烘的。

“放心，你的婚禮，我一定給你包個大紅包，絕對夠意思！”

他拍著胸脯，許下了承諾。

李浩聽到這話，滿意地笑了，又捶了他一拳。

“那必須的，咱倆這關系，可不能讓弟兄我丟了面子！”

這句話說得半開玩笑，帶著幾分酒后的隨意。

可它像一顆小小的石子，不偏不倚地投進了張偉的心湖。

一圈圈的漣漪，悄無聲息地散開。

回到自己那間不足三十平米的出租屋，熱鬧的氛圍瞬間被隔絕在外。

張偉打開昏黃的臺燈，再次拿出了那張紅得刺眼的喜帖。

燙金的字跡在燈光下顯得格外隆重。

也格外沉重。

他點開手機銀行的客戶端，看著那個四位數(shù)的余額，深深地嘆了口氣。

父親前段時間突發(fā)心臟病，在醫(yī)院住了一個月。

手術費和后續(xù)的康復費用，幾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。

也掏空了張偉這幾年辛辛苦苦攢下的一點老婆本。

現(xiàn)在，一家人的開銷，幾乎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肩膀上。

每個月的工資，除了房租和基本生活費，剩下的都要準時打回家里。

他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了。

李浩不一樣。

他家境優(yōu)渥，父母都是生意人，從小就沒為錢發(fā)過愁。

張偉還記得，自己剛工作那會兒，青黃不接。

房租都快交不上了，他硬是沒好意思開口。

還是李浩看出了他的窘迫，二話不說，直接給他轉(zhuǎn)了五千塊錢。

那時候，五千塊對一個剛畢業(yè)的年輕人來說，是一筆巨款。

李浩只說了一句：“咱倆誰跟誰，跟我客氣就是看不起我?！?/p>

還有自己每年過生日，李浩送的禮物從來都不便宜。

最新款的球鞋，名牌的手表，他自己舍不得買的東西，李浩都替他置辦了。

張偉心里有一本賬。

這本賬上，記的不是錢，是情。

如今，李浩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要來了。

張偉覺得，這是他“還情”的最好機會。

他不能失禮，更不能讓李浩丟了面子。

那句“可不能讓弟兄我丟了面子”，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里盤旋。

他開始盤算自己手頭能動用的所有錢。

工資卡里的余額，微信里的零錢，還有信用卡里僅剩的額度。

他甚至想到了去跟別的同事借一點。

但這個念頭很快被他打消了。

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窘迫。

尤其是在李浩的婚禮這件事上。

他想讓所有人都看到，他和李浩的友誼，是堅不可摧，是價值連城的。

一個數(shù)字，漸漸在他心里成型。

八千八百八十八。

這個數(shù)字，足夠吉利，也足夠體面。

在他認識的所有朋友里，這個數(shù)額的禮金，絕對算是高的。

他相信，當李浩看到這個數(shù)字時，一定會明白他的心意。

做出這個決定，幾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。

這意味著，接下來的好幾個月，他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。

這意味著，他要推掉所有不必要的社交，每天公司和出租屋兩點一線。

這意味著，泡面和饅頭，將成為他餐桌上的?？?。

他咬了咬牙，從各個賬戶里把錢一點點湊齊。

然后，他去銀行，特意取了嶄新的現(xiàn)金。

八十八張百元大鈔，加上零散湊的八十八塊。

他找了一個最大最氣派的紅包，鄭重地把錢裝了進去。

那個紅包，沉甸甸的，像是承載了他對這段友"誼所有的理解和尊重。

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，仿佛完成了一項神圣的使命。

02

婚禮當天，天氣晴朗，惠風和暢。

李浩選擇的酒店，是本市最頂級的五星級酒店之一。

巨大的水晶吊燈，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，處處都彰顯著氣派與奢華。

張偉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西裝。

這套西裝還是他為了畢業(yè)面試時，狠心買下的。

如今穿在身上，肩頭的位置已經(jīng)有些緊了。

他走進宴會廳，瞬間被眼前的熱鬧景象所包圍。

賓客如云，衣香鬢影，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的笑容。

他在簽到臺前排隊，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厚實的紅包。

他聽到前面的人在小聲交談。

“老王家的兒子結婚，你包了多少？”

“三千六，不多不少，意思一下?！?/p>

“我包了五千，畢竟是生意上的伙伴。”

這些聲音，讓張偉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了。

輪到他的時候，他深吸一口氣，將那個沉甸甸的紅包遞給了收禮金的司儀。

司儀接過紅包，手指捏了捏那厚度，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。

他在禮金簿上，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張偉的名字。

和那個醒目的數(shù)字。

張偉甚至能感覺到，周圍有幾道目光投向了自己。

他的臉頰有些發(fā)燙，心里卻交織著一種復雜的驕傲和安心。

他做到了。

他沒有給李浩丟臉。

他被安排在了發(fā)小那一桌，桌上都是他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。

大家見到他，紛紛熱情地打著招呼。

“偉子，可以啊，今天夠帥的！”

“聽說你給耗子包了個超級大紅包??？”

不知道是誰消息這么靈通，一句話就讓張偉成了全桌的焦點。

張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含糊地應付著。

“應該的，咱跟耗子什么關系?！?/p>

婚宴正式開始，司儀在臺上說著煽情的祝詞。

李浩和王慧交換戒指，深情擁吻。

張偉在臺下用力地鼓著掌，眼眶有些濕潤。

他真心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興。

宴席過半，敬酒環(huán)節(jié)開始了。

李浩換了一身紅色的敬酒服，英氣逼人。

新娘王慧依偎在他身旁，臉上是幸福的紅暈。

他們一桌一桌地敬過來，氣氛十分熱絡。

終于，他們走到了張偉這一桌。

“來來來，各位兄弟，今天我李浩大喜的日子，全靠大家捧場！”

李浩舉起酒杯，意氣風發(fā)。

大家紛紛起立，送上最真摯的祝福。

李浩特意走到了張偉身邊，用力地摟住他的肩膀。

他轉(zhuǎn)頭，大聲地對新娘王慧，也對全桌的朋友介紹。

“老婆，給你隆重介紹一下！”

“這位，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，我最好的哥們兒，張偉！”

“從光屁股玩到大的鐵子！”

王慧溫婉地沖著張偉笑了笑，舉杯示意。

“你好，張偉，我經(jīng)常聽李浩說起你，謝謝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?！?/p>

張偉也急忙舉杯，客氣地回應著。

周圍的朋友們開始起哄。

“耗子，最好的哥們兒，那表示肯定不一般吧？”

“紅包是不是最大的那個啊？”

李浩哈哈大笑，似乎對這種氛圍很是受用。

他或許是想在眾人面前展示他們與眾不同的情誼。

也或許是酒精讓他的情緒有些高漲。

他轉(zhuǎn)身，從司儀手里拿過了那個專門放著重要紅包的手包。

他笑著，在里面翻找了一下。

然后，他拿出了那個最厚、最顯眼的紅包。

正是張偉送的那個。

他把紅包舉起來，對著大家晃了晃。

“讓我來瞧瞧，我這最好的兄弟，到底給了我多大的一個驚喜！”

他的語氣里充滿了炫耀和期待。

張一瞬間有些緊張，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
周圍的朋友也都伸長了脖子，一副看好戲的樣子。

在所有人的注視下，李浩沒有絲毫避諱。

他當眾，撕開了那個紅包的封口。

他將里面那疊厚厚的百元大鈔抽了出來。

那一瞬間，他臉上的笑容，一點一點地，凝固了。

周圍起哄的聲音，也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，逐漸消失了。

空氣，仿佛在這一刻被抽空，變得稀薄而壓抑。

周圍的空氣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，所有嘈雜都戛然而止。

李浩捏著那疊錢，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，手背上青筋凸起。

他緩緩抬起頭，死死地盯著張偉，一字一頓地問道，聲音不高，卻像冰錐一樣刺入每個人的耳朵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