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6年9月，初秋的陽光灑在狼牙山頂，一位滿頭白發(fā)、身著軍裝的老人佇立在紀念塔前。

他的眼神越過雕像、越過人群，仿佛在搜尋著某段久遠的記憶。

45年前的血戰(zhàn)，跳崖逃生，濃霧山林中的那張臉，竟在此刻緩緩浮現(xiàn)在眼前，當人群中那個老人開口問出。

“還記得我嗎？”

那一刻，仿佛歷史在時光中重新開口。

生死一線

1941年9月，晉察冀軍區(qū)第一分區(qū)的1團7連接到命令，掩護主力突圍和百姓撤離，當時的敵軍已重兵襲來，鐵蹄所過，村莊為灰。

為了讓更多的人安全撤離，連隊留下了第六班斷后阻敵，這是一個只有五個人的小班，分別是班長馬寶玉、副班長葛振林，以及戰(zhàn)士宋學義、胡德林和胡福才。

臨別時，葛振林望了眼身后漸行漸遠的主力隊伍和百姓，他清楚，若擋不住敵人，整片山嶺上的人都將無路可逃。

戰(zhàn)斗從清晨開始，狼牙山炮火如雨，五壯士選好了伏擊點，一邊放槍還擊，一邊后撤誘敵，半天時間，五人竟硬生生攔住了敵軍主力部隊，擊斃五十余人！

黃昏時分，身上的子彈打光了，炸藥包也用盡了，五人已經(jīng)被逼至一處陡崖，面對眼前蜂擁而至的敵軍和身后的深淵，五人互相望了一眼，沒有言語，卻彼此心照。

“打倒日本帝國主義！”

“中國共產(chǎn)黨萬歲！”

聲震山谷，撼人心魄，馬寶玉走在最前，沒有絲毫猶豫，轉身跳了下去，其他四人緊隨其后，他們沒有選擇屈辱地被俘，而是選擇了用生命捍衛(wèi)尊嚴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昏迷中的葛振林緩緩睜眼，周遭一片幽暗，他掙扎著坐起身，渾身無一處完好，隨即看到宋學義掛在一根樹杈下，腰部以下已經(jīng)無法動彈。

密林深處，視野模糊不清，他們連路都分不清，只憑著記憶和山體起伏的感覺，朝著棋盤坨廟的方向艱難前行，就在兩人幾近絕望之際，前方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。

葛振林下意識地將宋學義護到身后，目光緊張地盯著前方那一團移動的黑影，對方也發(fā)現(xiàn)了他們，一時之間，三人僵在原地。

“老鄉(xiāng)！我們是八路軍！”

“我是余藥夫，易縣青年救國會主任！”

余藥夫的出現(xiàn)如同一道溫暖的火光，他沒有多問，快步走到葛振林和宋學義身邊，扶住其中一人。

“別怕，我?guī)銈冏摺！?/strong>

此時的余藥夫并不輕松，因為遭遇日寇突襲，他被迫與同志失散，獨自一人隱蔽在崖縫中整整一天，身上的衣服沾滿塵土，腳腕還因摔傷而隱隱作痛。

走了不知多久，三人終于摸到一處山間道觀的圍墻，屋內(nèi)漆黑一片，余藥夫探頭探腦地進了屋，點燃一撮干草照亮四周，然后才扶著兩人進來休息。

他在屋里四處翻找，竟在灶臺邊發(fā)現(xiàn)一口鍋里還剩下點小米，去廟后提了桶山泉水回來，將米熬成稀粥。

鍋里飄出香味的那一刻，葛振林的胃像被火灼了一般翻滾起來，他已經(jīng)不記得上一次吃熱食是什么時候了，而此刻，眼前這碗粥卻讓他有種莫名的莊嚴感。

剛吃完飯，廟門被輕輕推開，一道黑影閃進屋來，原來是連隊的文書、司號員李文奎，他因戰(zhàn)亂失聯(lián)，獨自從崖縫中摸索而來，竟也尋到了這座廟宇。

短暫的喜悅之后，是沉沉的疲憊，廟外寒風蕭瑟，余藥夫主動提出守夜，望著漆黑的遠方，心里卻異常堅定。

天快亮時，廟門被打開，一位白須飄飄的老道士走了進來，名叫李元忠，是道觀的主持，聽聞幾人的來歷后，他不禁雙手合十，深深一躬。

中午，李元忠拿出韭菜，余藥夫炒了一鍋韭菜炒飯，大家圍坐一桌，笑聲與調(diào)侃在廟中回蕩，這是逃亡之路上最難得的一段溫情時光。

未竟之約

時光如潮，四十五年轉瞬即逝，狼牙山也從荒蕪險峻的抗日前線，變?yōu)樯交€漫、草木豐茂的革命紀念地。

幾十年里，葛振林數(shù)次夢回狼牙山，夢見自己依舊背著槍，站在斷崖邊，看著昔日戰(zhàn)友一個個縱身躍下，夢見余藥夫夜里拿著樹枝探路，廟中炊煙裊裊，粥香彌漫。

當年的他，負傷之后轉任地方工作，后又被選為軍區(qū)英模代表，屢次受邀講述“狼牙山五壯士”的故事，總是提起那個救過他們的干部。

“那位地方干部，我一直記著他，他是我和宋學義的救命恩人，只是，他叫什么名字，住在哪兒，我一直記不清?！?/strong>

幾千里之外的廣西貴港，余藥夫也一直沒有忘記那兩個滿身血污卻滿目堅毅的戰(zhàn)士，那個年代，許多誤會只需一個“動機不純”的猜測便可能顛覆人生。

他怕給葛振林帶來不必要的麻煩，更怕他們之間的戰(zhàn)友情誼被世俗誤解、被政治涂抹，直到1964年，一則不起眼的軍報消息徹底撬動了他的沉默。

那一年，駐守在廣西的“狼牙山五壯士”部隊準備退役一批老戰(zhàn)馬，同時征集新兵回歸老區(qū)，部隊還特別邀請了葛振林和宋學義，親自為五位新戰(zhàn)士授槍。

消息被地方報紙轉載，余藥夫看到熟悉的名字，激動得將報紙鄭重剪下，小心翼翼地夾進一本日記本里，仿佛那是一段記憶的證據(jù)，也是一份無人知曉的約定。

即便如此，他還是害怕這個時候的“認親”被誤解成攀附或投機，只能把那份喜悅藏在日記里，這一等又是十七年。

直到1981年，河北日報上刊登了一篇特別報道，介紹記者在湖南衡陽探訪英雄葛振林的見聞，余藥夫再也按捺不住了。

那天夜里，他一口氣寫下了一封三頁的信，講述了1941年那個夜晚的遭遇，將多年藏在心中的念想與感激，傾瀉在字里行間，最后寫下自己的名字。

信寄出后，余藥夫幾乎每天都等在信箱前，終于，回信來了，是一封來自湖南的信，信封上赫然寫著“葛振林”三字。

“親愛的余藥夫同志：你的來信我已反復讀了三遍。宋學義于1971年病故，如今我已年老，時常想起在狼牙山上的那一夜，今日終于知道，那個人就是你。想你啊，老同志?！?/strong>

余藥夫握著信紙，淚水模糊了視線，立即登上火車，穿越千里，只為趕往衡陽見那位他曾攙扶逃命、半夜喂粥、守夜護衛(wèi)的老戰(zhàn)士。

車站的月臺上，兩人已不再年輕，白發(fā)、老花鏡、顫巍巍的雙手，難掩眼中的激動與赤誠。

“老英雄，藏在深山人未知，本色未變，你好??！”

“難得相會，惦念你?。　?/strong>

他們聊起廟中的一夜，聊起那鍋小米粥，聊起李文奎在夢中喊著“殺敵”的噩夢，這是兩位老兵的再會，也是一個未竟之約的兌現(xiàn)。

精神不朽

1986年9月25日，狼牙山秋高氣爽，重巒疊嶂之間，一座剛剛落成的紀念塔巍然矗立，這一天是“狼牙山五壯士”抗擊日寇、誓死跳崖四十五周年紀念日。

作為“狼牙山五壯士”中幸存的親歷者，葛振林應邀出席紀念塔落成儀式，當天，他緩步走上講臺，面對臺下數(shù)百名干部群眾、士兵、學生，還有從全國各地趕來的烈士親屬。

他講起四十五年前的戰(zhàn)斗，講起血戰(zhàn)到底的誓言，講起三位戰(zhàn)友縱身跳崖的背影，也講起自己和宋學義如何在山腰間被樹杈拯救，從死亡邊緣掙扎歸來。

“我多次在回憶中提到，當年救我們的那位地方干部，他是誰，我曾經(jīng)說不上來。今天，我終于可以告訴大家，他叫余藥夫，現(xiàn)在是河北師范大學的副校長，他今天也來了！”

話音未落，全場嘩然。

掌聲、驚呼、贊嘆一時間如潮水般響起，幾秒鐘后，一位身著灰色中山裝、須發(fā)斑白的老人緩緩從人群中走出，目光坦然，步履平穩(wěn)。

“葛老，還記得我嗎？”

“對！對！就是你?。　?/strong>

全場沸騰，掌聲雷動，有人落淚、有人鼓掌，大家都能感受到，這才是民族脊梁，是真正的時代英雄。

儀式結束后，葛振林戴上老花鏡，翻開余藥夫隨身攜帶的日記本，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段話。

“在45年前的9月25日晚，在狼牙山的頂峰上，你救援我們，今日又見面，留念，1986.9.27”

從那以后，兩人通信不斷，余藥夫把弘揚“狼牙山五壯士”精神當成自己余生的使命，本可以在崗位上安心退休，頤養(yǎng)天年，但他作為當年故事的親歷者，成為了堅定的傳播者。

不顧年事已高，親自撰寫、整理回憶材料，自費出版了《狼牙山五壯士贊歌》、《狼牙山萬世頌英雄》、《壯士葛振林》等書籍，內(nèi)容翔實、情感真摯，深受青少年歡迎。

為籌措出版經(jīng)費，余藥夫不惜向親友借款。

“老余，您都這把年紀了，何苦為這點事操心？”

“我不能忘，那三位跳崖而去的戰(zhàn)士不能忘，這段歷史也不能忘?！?/strong>

晚年患病住院時，有醫(yī)生得知他要出書而資金短缺，主動借給他錢，還執(zhí)意不讓他打欠條，他卻記在心里，時時囑托老伴。

“等我百年之后，要用我的撫恤金把債一筆一筆還清?！?/strong>

2004年2月20日，余藥夫與世長辭，享年82歲，彌留之際，留下了一份遺囑，喪事從簡，不舉行告別儀式，將遺體無償捐獻給河北醫(yī)科大學用于醫(yī)學研究。

“我這一生，沒有做過多了不起的事，但能救人、能傳播五壯士精神，值了?！?/strong>

他的遺體被送入解剖教室的那天，醫(yī)學生們列隊默哀。

他們或許并不知道，這具躺在解剖臺上的老人，曾在黑夜里獨自一人背著傷員穿越山林，也曾在烽火之后，用一支筆、一段記憶，點燃了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信仰火種。

而那座狼牙山頂?shù)募o念塔，依舊巍峨矗立，風吹過塔身，仿佛有人輕聲說。

“還記得我嗎？”

這句話，不只是余藥夫?qū)Ω鹫窳值妮p喚，也是歷史對后人最溫柔的叮囑——不要忘記，不敢忘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