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了,爺爺?”
我看著他陡然蒼白的面孔,和那雙因為震驚而微微顫抖的手,心里咯噔一下,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。
“不就是一條個頭特別大的草魚嗎?”
我的話還沒說完,就被爺爺一聲急促又嚴厲的低吼打斷了。
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,混合著深深的恐懼與原始敬畏的復雜情緒。
他指著石盆里那條依然沉靜的巨大草魚,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來的。
“快!”
“快把它送回去!”
01
人到中年,像一臺運轉了半生的機器,只有自己能聽見齒輪間日漸喑啞的摩擦聲。
我在那座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,奔波了整整二十年。
每一天,都像上緊了發(fā)條,從清晨奔忙到深夜,不敢有片刻停歇。
所謂的成功,不過是賬戶里一串數(shù)字,和一張張需要用笑臉去應酬的面孔。
代價,是日漸稀疏的頭發(fā),和體檢報告上一個個刺眼的箭頭。
直到醫(yī)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,指著我的心電圖,命令我必須停下來時,我才恍然驚覺,自己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真正為自己活過了。
于是,我?guī)缀跏翘右菜频?,回到了鄉(xiāng)下的老家。
車子駛下高速,窗外的景致便如同電影的慢鏡頭,一幀幀地舒緩下來。
刺眼的玻璃幕墻,變成了連綿起伏的遠山。
尖銳的汽車鳴笛,被悠長的蟬鳴所取代。
我搖下車窗,一股混合著青草、泥土和野花芬芳的空氣涌了進來,瞬間撫平了我心頭的焦躁。
這,是我記憶深處,最能讓人安心的味道。
村子還是幾十年前的老樣子,安靜、祥和,仿佛被時光遺忘。
家門口那棵老槐樹,比我記憶中更加蒼勁,巨大的樹冠如同一把撐開的綠傘,庇護著整個院子。
爺爺就坐在那把被歲月打磨得光滑發(fā)亮的舊藤椅上,手里搖著一把蒲扇,正瞇著眼睛打盹。
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刻的溝壑,銀白的頭發(fā)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。
“爺爺,我回來了?!?/p>
我把車停在門口,輕手輕腳地走進院子。
爺爺緩緩地睜開眼睛,看清是我之后,那張布滿皺紋的臉,瞬間綻放出了最燦爛的笑容。
“回來就好,回來就好啊?!?/p>
他的聲音有些沙啞,卻透著無盡的溫暖。
他拍了拍身邊那張同樣老舊的小板凳,示意我坐下。
我就這樣坐在爺爺身邊,什么也沒說,只是靜靜地看著他,看著院子里被風吹動的樹葉。
不需要匯報工作,不需要計算得失,不需要戴上任何面具。
我的心,像一顆落定了塵埃的石子,前所未有地沉靜下來。
下午的陽光,穿過濃密的槐樹葉隙,在地上灑下斑駁跳躍的光影。
記憶的閘門,就在這光影的晃動中,被悄然打開了。
我想起了小時候,最大的樂趣,就是跟著爺爺去村邊那條小河釣魚。
“爺爺,我想去河邊釣一桿。”
我心念一動,脫口而出。
“去吧,去吧,”爺爺笑呵呵地看著我,眼神里滿是慈愛,“魚竿還在墻角的老地方放著呢?!?/p>
那條穿村而過的小河,是我童年的樂園。
我至今還記得,夏日里,我們這群半大的孩子,是如何在河里摸魚、游泳、打水仗。
此刻,它正靜靜地流淌著,河面像一條被微風撫摸過的碧綠綢帶,在陽光下泛著粼粼的碎金。
兩岸的蘆葦長得極盛,隨著風,起伏著綠色的波浪。
河邊的空氣格外清新,帶著水草特有的清甜氣息,每一次呼吸,都像是在給肺做一次清洗。
我憑著記憶,找到了一個熟悉的老釣位。
那是一棵歪脖子柳樹下,地勢平坦,剛好能遮擋住西曬的陽光。
我從生了銹的鐵盒里取出魚鉤和魚線,掛上蚯蚓,熟練地將魚竿一甩,浮漂便在水面上劃出了一道優(yōu)美的弧線。
浮漂在水面上輕輕晃動了幾下,便安靜了下來。
我的心,也跟著它,一起沉靜了下來。
我并不真的在乎今天能釣上多少魚。
我只是貪戀這種感覺,這種與自然融為一體,將自己完全放空的感覺。
時間,在這里仿佛失去了意義。
一個小時過去了。
又一個小時過去了。
浮漂始終像個入定的老僧,在水面上紋絲不動。
我一點也不著急。
我就這么靜靜地坐著,看著水面上變幻的光影,聽著風穿過蘆葦叢時發(fā)出的沙沙聲響。
這對我來說,就是最好的治愈。
在城市里,我早已習慣了用各種信息來填滿每一分鐘的縫隙,我害怕停下來,害怕面對那巨大的空虛和焦慮。
而現(xiàn)在,在這片寧靜的天地之間,我終于能夠坦然地,與自己的內(nèi)心獨處。
太陽漸漸偏西,橘紅色的晚霞開始在天邊鋪陳開來。
看來,今天是要“空軍”了。
我自嘲地笑了笑,心里卻沒有任何失落感。
我站起身,伸了個懶腰,準備收桿回家。
就在我彎腰收拾漁具的時候,眼角的余光,瞥見了不遠處下游的一片淺水石灘。
那里似乎有什么巨大的東西,在水里翻動了一下,濺起了一片水花。
我心中好奇,便提著魚竿,循聲走了過去。
那片石灘,是由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和巖石組成的。
河水流到這里,變得很淺,清澈見底。
我走近一看,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,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。
只見幾塊大巖石的縫隙里,竟然卡著一條巨大無比的草魚。
它的身子,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條魚都要龐大,粗壯得像一截成年人的大腿,長度更是驚人。
它的身體大部分還浸在水里,青黑色的魚背如同潛艇的脊梁,尾巴正有氣無力地拍打著水面。
看樣子,它應該是不小心沖進了這片狹窄的淺灘,結果被石頭給卡住了。
我小心翼翼地再走近幾步,看得更加真切了。
這條魚身上的鱗片,巨大而完整,在夕陽的余暉下,反射著一種奇特的,近乎淡金色的金屬光澤。
它的眼睛很大,黑亮黑亮的,此刻正靜靜地看著我。
那眼神中,竟然沒有一絲野生動物的驚慌,反而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靜和靈性。
我一時間竟有些呆住了。
這哪里是運氣好,這簡直是堪比中彩票的奇遇。
這么大的野生草魚,別說親眼見了,就是聽都很少聽說。
短暫的震驚過后,一陣巨大的狂喜涌上了我的心頭。
今天這趟釣魚,真是來對了!這簡直是老天爺送給我的禮物!
我再也顧不上多想,連忙扔下魚竿,卷起褲腿,踩著冰涼的河水,小心翼翼地向它走去。
那魚似乎感覺到了我的靠近,龐大的身體輕輕地掙扎了一下,但很快又不動了。
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又是搬石頭,又是用力推,才終于小心翼翼地將它從石縫里解救了出來,然后用盡全力將它抱在了懷里。
入手的感覺,沉甸甸的,分量十足,我估計著,這條魚少說也得有三四十斤重。
我抱著這條巨大的“戰(zhàn)利品”,心里樂開了花。
這下好了,晚上一家人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獨一無二的全魚宴了。
魚頭燉湯,魚身清蒸,魚尾紅燒。
我甚至已經(jīng)能想象出那鮮美的味道,在舌尖上綻放開來的感覺了。
02
我抱著這條沉甸甸的大草魚,走在回村的田埂小路上。
腳步,是前所未有的輕快與昂揚。
這份巨大的,意外的收獲,仿佛一劑強心針,沖淡了我心頭所有的陰霾與疲憊。
夕陽下的村莊,炊煙裊裊,在晚風中升騰,與遠山的暮色融為一體,寧靜而祥和。
路上,遇到了幾個扛著鋤頭回家的老鄉(xiāng)。
“喲,這不是陳明嘛!什么時候回來的?”
走在最前面的李大伯率先跟我打招呼。
“是啊,李大伯,今天剛回來的?!?/p>
我笑著回應,同時將懷里的大魚稍微挺了挺。
果不其然,李大伯的目光,立刻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,牢牢地定格在了我懷里的大魚上。
他的眼睛瞬間就瞪得像一對銅鈴,嘴巴也驚訝地張開,半天都合不攏。
“我的個乖乖!陳明,你......你這是從哪里弄來這么個大家伙?!”
他的聲音里,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。
“就在下游的石灘里撿的,運氣好,它自己擱淺在那兒了?!?/p>
我故作輕松地說道,但語氣中那份得意,卻是怎么也掩飾不住。
“撿的?”
李大伯湊上前來,圍著這條魚嘖嘖稱奇,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。
“這......這魚怕是快成精了吧?我在這河邊生活了六十多年,就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草魚!”
他的大嗓門,立刻就吸引了其他的村民。
很快,大家都圍了上來,將我圍在了中間。
一時間,驚嘆聲、贊美聲、議論聲此起彼伏。
“陳明你這運氣也太逆天了吧!”
“這條魚要是拿去鎮(zhèn)上賣,少說也得值不少錢!”
“賣什么賣啊!這么好的東西,可遇不可求,自己留著吃多補身體?。 ?/p>
聽著大家七嘴八舌的贊嘆和羨慕,我的虛榮心,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。
我感覺自己,就像一個凱旋歸來的將軍,懷里抱著的,不是一條魚,而是一枚閃閃發(fā)光的功勛章。
這種感覺,是簽下幾百萬的合同都無法比擬的。
這是一種最原始,最純粹的,被同鄉(xiāng)認可的成就感。
我笑著向大家告別,加快了回家的腳步。
我已經(jīng)迫不及待地,想要看到爺爺驚喜的表情了。
我?guī)缀跏切∨苤氐搅思摇?/p>
爺爺依舊坐在院子的藤椅上,手里多了一杯剛泡好的熱茶。
“爺爺!您快看我給您帶什么好東西回來了!”
我興沖沖地高喊著,小心翼翼地將那條大草魚,放進了院子中央那個巨大的石盆里。
這個石盆是我太爺爺那輩傳下來的,很大很深,但即便如此,這條魚放進去,還是顯得有些擁擠。
爺爺聽到我的聲音,放下了茶杯,帶著一臉慈祥的笑容,好奇地走了過來。
當他的目光落到石盆里那條巨魚身上時,他臉上的表情,和之前那些村民們?nèi)绯鲆晦H。
充滿了震驚,以及一絲難以置信。
“哎喲喂!這么......這么大的魚!”
他驚嘆著,連忙從屋里拿出老花鏡戴上,然后俯下身子,仔仔細細地端詳起來。
“你小子可以??!這么多年沒碰過魚竿了,這一出手,就給家里弄回來這么個大寶貝!”
爺爺直起身子,拍了拍我的肩膀,語氣里滿是贊許和驕傲。
這正是我期待中的反應。
我心里美滋滋的。
“那是,您也不看看我是誰的孫子不是?”
我得意地開著玩笑,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喜歡在長輩面前炫耀的孩童時代。
爺爺呵呵地笑了笑,沒有接我的話。
他的目光,始終沒有離開那條魚。
我發(fā)現(xiàn),院子里的氣氛,似乎正在悄然發(fā)生著改變。
剛才還充滿喜悅的空氣,仿佛在一點點地凝固,變得沉重起來。
爺爺臉上的笑容,在仔細端詳了那條魚幾圈之后,慢慢地,一點一點地,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,極其嚴肅和凝重的神情。
他繞著那個大石盆,走了一圈,又走了一圈,看得非常仔細。
他的眼神,完全不像是在看一種食材,那眼神里,有驚疑,有困惑,甚至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敬畏。
他伸出那雙布滿老繭的手,似乎想要去觸摸一下魚的身體。
但是,他的手在伸到一半的時候,卻像是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擋住了一樣,停在了半空中,然后又緩緩地縮了回來。
這個細微的動作,讓我心里,產(chǎn)生了一絲莫名的疑惑。
“爺爺,怎么了?”
我忍不住輕聲問道。
“這魚......是不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?”
爺爺依舊沒有回答我,仿佛完全沒有聽到。
他只是眉頭緊鎖,嘴里極為小聲地喃喃自語著什么,聲音很輕,很模糊。
他又一次低下頭,這一次,他的目光,聚焦在了魚的頭部,還有那些閃爍著奇特光澤的巨大鱗片上。
那條大草魚,出奇地安靜。
從被我抱回來到現(xiàn)在,它除了偶爾用尾巴輕輕撥動一下水,幾乎沒有任何劇烈的掙扎。
它就那么靜靜地,躺在石盆里。
它那雙黑亮得有些過分的眼睛,也正靜靜地,看著我們爺孫倆。
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,我總覺得,它的眼神里,透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沉靜。
我看著爺爺?shù)哪樕兊迷絹碓诫y看。
從最初的凝重,到后來的驚疑,最后,他的臉上,竟然浮現(xiàn)出了一絲......恐懼。
是的,我沒有看錯,那是一種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,帶著原始敬畏的恐懼。
我能清晰地看到,他額頭上那深刻的皺紋里,已經(jīng)滲出了細密的汗珠。
他的呼吸,也變得有些急促。
我心中的那份不安感,也隨之越來越強烈。
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
不就是一條長得特別大的草魚嗎?
為什么爺爺會有這么大的反應?
我正準備再一次開口追問。
就在這時,爺爺突然猛地直起了身子,霍然轉過頭來,用一雙銳利得像鷹隼一樣的眼睛,死死地盯著我。
他的眼神,讓我心頭猛地一顫。
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,帶著明顯顫音的,嚴厲到了極點的語氣,對我驚呼了出來。
“快!快把它送回去!這魚動不得!”
03
爺爺?shù)穆曇?,像一道驚雷,在寧靜的黃昏小院里猛然炸響。
我整個人,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吼,給徹底吼懵了。
我呆呆地看著他,大腦一片空白,一時間,完全無法理解他話語里的含義。
“送......送回去?”
我結結巴巴地反問道。
“送到哪兒去???”
“送回河里去!”
爺爺?shù)恼Z氣,斬釘截鐵,不容置疑,甚至帶著命令的口吻。
“你從哪兒把它弄來的,就原封不動地,給我送回哪兒去!現(xiàn)在!立刻!”
我徹底糊涂了。
我的思緒,像一團亂麻。
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石盆里那條大魚,又轉過頭,看了看爺爺那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。
我覺得眼前發(fā)生的這一切,都那么地不真實。
“為什么啊,爺爺?”
我的聲音里,充滿了濃濃的困惑和不解。
“這不就是一條魚嗎?只不過個頭大了一點而已。咱們晚上正好可以燉一鍋鮮美的魚湯啊?!?/p>
“糊涂!你這個糊涂蛋!”
爺爺很少對我發(fā)這么大的脾氣。
但這一次,他的聲音,嚴厲到了極點,甚至用他那根微微顫抖的手指,指著我的鼻子。
“這是普通的魚嗎?”
“你給我睜大眼睛,好好地看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