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文人蒲松齡在《聊齋志異》自志中曾言:“集腋為裘,妄續(xù)幽冥之錄;浮白載筆,僅成孤憤之書?!?/p>
他寫盡狐鬼花妖,卻字字句句不離人間本相,仿佛是在告誡后人,世間種種詭譎,其根源往往不在于異類,而在于人心。
所謂“出馬仙家”,游走于人與自然、信仰與現(xiàn)實的灰色地帶,便更是如此。
01
陳野第一次見到劉曉燕,是在長白山腳下一座幾乎被人遺忘的破敗道觀里。
這座道觀名叫“云游客”,名字倒是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境,但實際上,觀宇早已頹唐。
丹漆剝落的梁柱上布滿蛛網(wǎng),院子里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,只有主殿的屋頂沒有漏雨,還勉強能遮風避雨。
陳野是民俗學(xué)的研究生,為了寫畢業(yè)論文,特意跑到這片“出馬仙”文化的發(fā)源地來采風。
他之所以會找到這里,是因為聽當?shù)厝苏f,云游客館里住著一位很厲害的老道士,法號靈虛,對這片土地上的各種“門道”懂得最深。
而劉曉燕,顯然是來求助的。
她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,和陳野相仿,但臉色卻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。
她的身體很瘦弱,寬大的衣袖下,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。
最讓陳野印象深刻的,是她的眼睛。
那是一雙極其安靜的眼睛,安靜得甚至有些空洞,仿佛她的魂魄有半數(shù)都不在自己的身體里。
她就那么靜靜地坐在殿前的一個蒲團上,不言不語,像一尊即將風化的石像。
陳野出于研究的本能,主動上前搭話。
“你好,我叫陳野,是來……考察學(xué)習的?!彼行┍孔镜亟忉尩?。
劉曉燕緩緩地抬起頭,看了他一眼,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閃過一絲微光,但很快又寂滅了下去。
她沒有說話,只是微微點了點頭,算是回應(yīng)。
陳野覺得有些尷尬,正想再說點什么,一陣腳步聲從大殿后方傳來。
靈虛老道長走了出來。
老道長看起來至少有七十多歲了,須發(fā)皆白,但精神矍鑠,目光清亮得如同山間的溪水。
他身穿一件漿洗得發(fā)白的藍色道袍,腳踩一雙最普通的黑布鞋,手中拿著一把拂塵,緩步走到殿前。
他先是看了一眼陳野,微微頷首,然后目光落在了劉曉燕身上,輕輕地嘆了口氣。
“她又來了?”老道長問的,似乎不是劉曉燕本人,而是某種看不見的存在。
劉曉燕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。
“道長。”她終于開口了,聲音很輕,帶著一種飄忽的之感,“我……我快撐不住了?!?/p>
“貧道早就與你說過,你的事,貧道管不了?!膘`虛道長的語氣很平淡,聽不出喜怒,“你供奉的是仙家,走的是仙家的路,又何必來叩我這道家的門?”
“可是……”劉曉燕的眼中涌上一股哀求,“可是‘他們’想要的,我給不了,我真的給不了?!?/p>
“他們想要的,貧道這小小的云游客觀,更是給不了。”老道長搖了搖頭,“你回去吧,叩錯了門,求錯了人,只會讓你自己更痛苦。”
說完,老道長便不再看她,轉(zhuǎn)身就要回后殿。
就在這時,劉曉燕的身上,發(fā)生了一種極其詭異的變化。
她的身體猛地一挺,那原本空洞的雙眼瞬間變得銳利起來,閃爍著一種不屬于人類的、帶著幾分狡黠與蒼老的光芒。
一股若有若無的、類似野獸身上的腥臊氣,瞬間彌漫在了空氣中。
“靈虛老道,你當真要如此不近人情嗎?”
一個沙啞、蒼老,完全不屬于年輕女孩的聲音,從劉曉燕的喉嚨里傳了出來。
“我等修行百年,助她家三代,如今只求在你這寶地借一寸地方,受些香火,你又何必拒之門外!”
陳野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,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。
他雖然是研究民俗的,聽過無數(shù)關(guān)于“仙家上身”的傳說,但當這一幕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上演時,那種沖擊力,依舊讓他感到一陣陣的心悸和戰(zhàn)栗。
眼前的劉曉燕,分明已經(jīng)不再是她自己了。
02
靈虛道長停下腳步,緩緩地轉(zhuǎn)過身來。
他面對著那個氣場大變的劉曉燕,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情。
“黃家的三太爺,別來無恙。”老道長淡淡地開口,仿佛在和一個許久未見的老鄰居打招呼,“貧道還是那句話,云游客觀是道家清修之地,供奉的是三清祖師,容不下你們仙家的金身?!?/p>
被稱作“黃三太爺”的那個存在,借著劉曉燕的身體,發(fā)出了一聲冷笑。
“好一個道家清修之地!”
“你這道觀破敗至此,香火稀疏,連給你自己糊口都難,我等仙家若是肯在此落腳,為你招攬信眾,聚斂香火,那是你的福分!”
“你又何必如此固執(zhí)?”
靈虛道長搖了搖頭,手中的拂塵輕輕一甩。
“福分?”
“貧道修的是清凈無為,求的是大道自然,你們仙家所求的那些人間富貴、信眾香火,于貧道而言,不過是過眼云煙,甚至是修行路上的障眼物?!?/p>
“道不同,不相為謀?!?/p>
“黃三太爺,貧道敬你修行不易,不愿與你為難,但你也莫要強人所難?!?/p>
“你附于這女娃身上,本就折損了她的陽氣,如今又貪心不足,妄圖擠占道家氣運,這已是越界之舉。”
“若再執(zhí)迷不悟,休怪貧道不講情面?!?/p>
老道長的話說得很平靜,但話語中那股不容置喙的威嚴,卻讓周圍的空氣都為之一凝。
“你!”
“黃三太爺”似乎被激怒了,劉曉燕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,臉色也變得青一陣白一陣。
一股陰冷的風,開始在小小的庭院里盤旋。
陳野緊張地攥緊了拳頭,他毫不懷疑,如果談判破裂,接下來可能會發(fā)生極其恐怖的事情。
然而,那股陰風盤旋了片刻,最終還是漸漸平息了下去。
“好……好你個靈虛老道!”
“你等著!這女娃的身子骨,可經(jīng)不起我等幾番折騰!”
“到時候,人沒了,我看你這清凈無為,修給誰看!”
那沙啞的聲音撂下這句狠話,劉曉燕的身體猛地一軟,如同斷了線的木偶一般,癱倒在了地上,昏了過去。
她身上的那股銳利和腥臊氣,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陳野見狀,連忙上前,想要將她扶起。
“別碰她!”老道長出聲制止了他。
只見老道長走到劉曉燕身邊,伸出兩根手指,在她額頭和人中處迅速地點了幾下。
然后,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,倒出幾滴澄清如水的液體,抹在了劉曉燕的鼻下。
一股奇異的、類似草木混合著泥土的清香,瞬間驅(qū)散了空氣中殘留的最后一絲陰冷。
劉曉燕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,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,雖然依舊昏迷不醒,但臉色卻比剛才好看了許多。
老道長做完這一切,才直起身子,看向一旁早已被驚得說不出話來的陳野。
“后生,看到了?”
“這,就是出馬仙。”
“一群游走在陰陽邊緣,不甘于草木之身,卻又永遠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可憐蟲罷了?!?/p>
老道長的語氣中,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、近乎于蔑視的憐憫。
03
陳野和老道長一起,將昏迷的劉曉燕安頓在了道觀的偏殿里。
安頓好之后,老道長將陳野叫到了主殿,親自給他沏了一壺茶。
茶是山里采的野茶,味道有些苦澀,但回甘卻很悠長。
陳野捧著那杯熱茶,手心里的冷汗才慢慢褪去。
他定了定神,終于問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問。
“道長,剛才那個……真的是所謂的‘黃仙’嗎?”
靈虛道長呷了一口茶,淡淡地說道:“是,也不是?!?/p>
這個回答讓陳野更加迷惑了。
“是,是因為它確實是山中黃鼬,也就是黃鼠狼,機緣巧合之下,得了些年歲,開了些靈智,修出了一些微末道行,凝聚了一股不散的‘炁’?!?/p>
“說不是,是因為它遠沒有你們想象中的那么神通廣大?!?/p>
“它并非神仙,更不是鬼怪,它只是一種……更接近于本能的、頑固的自然能量體?!?/p>
“能量體?”這個現(xiàn)代的詞匯從老道長口中說出,讓陳野感到有些新奇。
“不錯?!崩系篱L點了點頭,“你可以把它理解為,一段活了很久的‘信息’,一團承載著那只黃鼠狼百年記憶和執(zhí)念的‘氣’?!?/p>
“這團‘氣’,本身沒有形體,也無法直接干預(yù)現(xiàn)實?!?/p>
“它需要一個‘載體’,一個能與它頻率相合的人,才能顯現(xiàn)于世,這便是‘出馬弟子’?!?/p>
“而劉曉燕,就是被這團‘氣’選中的載體?!?/p>
陳野聽得入了神,這番解釋,比他書本上看到的任何資料都更加深入和清晰。
“那……為什么佛道兩家,都不接納他們呢?”陳野追問道,“按理說,他們也算是修行有成的生靈,為何不能給他們一個位置?”
“問得好?!膘`虛道長的眼中閃過一絲贊許。
“這便是問題的核心所在?!?/p>
“后生,你可知,我道家修行,求的是什么?”
陳野想了想,回答道:“清凈無為,返璞歸真,與道合一?”
“說得不錯。”老道長頷首道,“簡單來說,我們求的是一個‘無’字,是‘減法’,是不斷地剝離自身的七情六欲,放下一切執(zhí)念,最終回歸到宇宙大道的虛無本源之中?!?/p>
“佛家也是類似,他們求的是‘空’,是‘涅槃’,同樣是放下,是超脫。”
“可這些仙家,他們求的,又是什么呢?”
老道長看著陳野,目光變得深邃起來。
“它們求的,恰恰和我們相反?!?/p>
“它們求的是一個‘有’字,是‘加法’。”
“它們是什么?”
“它們是草木精怪,是飛禽走獸,它們在食物鏈的底端,時刻面臨著天敵和死亡的威脅。它們的修煉,源于最原始的‘求生’本能?!?/p>
“所以,他們的修行,不是為了‘放下’,而是為了‘得到’。”
“得到更長的壽命,得到更強的力量,得到人的敬畏,最終,它們想得到一個‘名分’,想從一個山野精怪,變成一個受人供奉的‘正神’。”
“它們想在‘有’的世界里,爬到最高處?!?/p>
“你現(xiàn)在明白了嗎?”老道長看著陳野,“我們的道,是出世的,是向內(nèi)的,是減法?!?/p>
“而它們的道,是入世的,是向外的,是加法?!?/p>
“一個要‘無’,一個要‘有’?!?/p>
“兩者從根子上,就是背道而馳,水火不容。”
“我們?nèi)羰窃诘烙^里給它立了牌位,受了它的香火,就等于是承認了它的‘道’,認可了它的‘有’?!?/p>
“這不僅會亂了我們道家的清修,更是等于將它引入了一條歧途。”
“因為它走的這條‘加法’之路,是一條沒有盡頭的、充滿欲望的死路?!?/p>
“這,就是我們不容它的根本原因?!?/p>
“不是我們不慈悲,恰恰是因為我們太慈悲,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,以及像劉曉燕這樣的弟子,在這條錯誤的道路上越陷越深?!?/p>
04
老道長的一席話,如同一記洪鐘,在陳野的腦海中轟然作響。
他一直以為,佛道不容出馬仙,是出于門戶之見,或是正邪之分。
卻從未想過,這背后竟然是如此深刻的、關(guān)于修行根本道路的哲學(xué)沖突。
“那……劉曉燕她,還有救嗎?”陳野的聲音有些干澀。
“難?!?/p>
靈虛道長吐出了一個字,讓陳野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“出馬弟子與仙家,本是一種共生關(guān)系?!?/p>
“弟子為仙家提供‘載體’,讓它能夠顯圣,與人溝通,辦理事務(wù)。”
“仙家則用自己的能力,為弟子提供庇護,醫(yī)病、看事,趨吉避兇,換取香火供奉?!?/p>
“這本是一種相對平等的‘契約’?!?/p>
“但劉曉燕的情況,很特殊?!?/p>
老道長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。
“附在她身上的那個黃三太爺,野心太大?!?/p>
“它不滿足于做一個尋常的保家仙,它想要‘成神’?!?/p>
“所以,它不再滿足于劉曉燕提供的香火,它開始直接吸取劉曉燕的精氣神,來壯大它自身那團‘氣’?!?/p>
“長此以往,劉曉燕的陽氣和生命力會被徹底吸干,最后油盡燈枯而死?!?/p>
“而那個黃三太爺,則會借助她最后的生命力,完成一次蛻變,變得更加強大,然后,再去尋找下一個更合適的弟子。”
“這已經(jīng)不是‘出馬’,而是‘寄生’,是邪道?!?/p>
陳野聽得遍體生寒。
他看著偏殿的方向,仿佛能看到那個蒼白的女孩,正在一步步地被一個看不見的東西,吞噬掉所有的生命。
“難道就沒有辦法阻止嗎?”陳野急切地問,“道長,您一定有辦法的!”
靈虛道長沉默了許久,才緩緩說道:“辦法,或許有。但需要先確定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我需要去一趟她立堂口的地方?!崩系篱L說。
“立堂口?”
“就是她最初與這仙家建立聯(lián)系,為她設(shè)立牌位和香案的地方。”
“尋常的出馬堂口,雖然也與我正道不合,但總歸還遵循著一些陰陽平衡的規(guī)矩?!?/p>
“但如果一個仙家,已經(jīng)生出了‘成神’的妄念,并且開始付諸行動,那么它立下的堂口,就絕不尋常。”
“那種地方,已經(jīng)不能稱之為‘堂口’了?!?/p>
老道長的聲音壓得很低,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“那應(yīng)該叫‘偽神龕’?!?/p>
“一個活著的生靈,為另一個活著的‘精怪’,建立的成神基地?!?/p>
“這種地方,陰陽顛倒,五行錯亂,活人的氣息和精怪的妖氣混雜在一起,會形成一種極其詭異和不祥的氣場?!?/p>
“任何一個略通道行的人,都能輕易地分辨出來。”
“因為它,必然會有三處與眾不同的、極其明顯的特征?!?/p>
05
陳野的心,瞬間被提到了嗓子眼。
他知道,這三處特征,恐怕就是解決整個事件的關(guān)鍵。
劉曉燕的病情,在下午的時候,似乎又加重了。
她從昏迷中醒來,但整個人卻蜷縮在床角,不停地發(fā)抖,嘴里喊著冷。
可陳野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,卻是一片滾燙。
她的身體,時而冰冷如霜,時而灼熱如火,陰陽二氣在她的體內(nèi)劇烈地沖突著,讓她痛苦不堪。
“道長,她……她快不行了!”陳野焦急地跑到主殿,找到了正在閉目打坐的靈虛道長。
老道長睜開雙眼,那雙清亮的眸子里,閃過一絲無奈和決斷。
“他的耐心,快要被耗盡了。”
“它在逼我們?!?/p>
“也罷,既然躲不過,那貧道就去會會它。”
老道長站起身,拿起墻角的拂塵和一把半舊的桃木劍。
“后生,你留在這里,看著她?!?/p>
“不,道長,我要跟您一起去!”陳野立刻說道,“我是研究這個的,我……我不能錯過!而且,多個人,或許也能多個照應(yīng)?!?/p>
靈虛道長看了他一眼,似乎看穿了他那點混雜著學(xué)術(shù)好奇與真心擔憂的復(fù)雜心思。
“也好?!彼鋈艘饬系卮饝?yīng)了,“讓你這個讀過書的娃娃見識一下,也免得日后把這些東西,都當成是封建糟粕,或是神仙鬼怪。”
“記住,跟緊我,到了地方,不讓你看的東西別看,不讓你碰的東西別碰,更不要亂說話?!?/p>
“是!”陳野鄭重地點了點頭。
劉曉燕的家,就在山下的一個小村子里,離道觀不算遠。
兩人下山的時候,天色已經(jīng)漸漸暗了下來。
夕陽的余暉將山林染成一片詭異的血紅色。
劉曉燕的家是一座很普通的農(nóng)家院,但隔著老遠,陳野就感到了一股說不出的壓抑。
院子周圍的幾棵大樹,都顯得無精打采,樹葉黃得沒有生氣。
甚至連風吹過院墻的聲音,都顯得比別處要沉悶幾分。
靈虛道長在院門口停下了腳步,他沒有立刻進去,而是瞇著眼睛,仔細地打量著這座籠罩在暮色中的小院。
他的臉色,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“果然……”他低聲自語道,“這股氣息,錯不了。”
陳野緊張地咽了口唾沫,壓低了聲音問:“道長,您……您看出什么了?”
老道長沒有回頭,目光依舊死死地鎖定著院子里的某處。
他緩緩抬起手,指向那座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農(nóng)房。
“后生,你記住了?!?/p>
“像這種妄圖以精怪之身,竊取神明之位的‘偽神龕’,其陰陽不分,人妖混居,必然會導(dǎo)致氣場大亂?!?/p>
“這種大亂,會從三處最明顯的地方顯露出來,怎么也藏不住?!?/p>
陳野的心跳開始加速,他知道,關(guān)鍵的時刻來了。
他湊上前去,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追問道:
“道長,究竟是哪三處?”
靈虛道長緩緩地轉(zhuǎn)過頭,深邃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銳利,他看著陳野,一字一頓地說道:
“第一處,是它的門楣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