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子與里子

趙安生

這面子，究竟是什么東西呢？它摸不著，看不見，卻像一層薄薄的金粉，人人爭先恐后地想往臉上搽。它似乎不是“尊嚴”，尊嚴是骨子里的擎天柱，寧折不彎；它也更非“骨氣”，骨氣是落魄時的脊梁，撐著一口不墜青云的志氣。面子，倒更像是一場精心編排的戲，渴望著臺下的滿堂彩，是被人認可時那一瞬間的暖流，是與人比較后那一絲隱秘的優(yōu)越。要面子，本是常情，算不得錯。可這分寸一旦拿捏不住，便成了枷鎖。多少人為了它，演了一出出“打腫臉充胖子”的滑稽戲，最終，用虛浮的光彩，換來了實實在在的窘迫。

于是，我漸漸明白，日子終究是自己的，如人飲水，冷暖自知。生活這場漫長的體驗，從來不是過給旁人看的畫框里的靜物。它的甘甜與苦澀，豐盈與匱乏，都需得自己一口一口去品嘗，一寸一寸去丈量。別人的眼光，好比浮光掠影，照不亮你屋內(nèi)的夜；他人的評說，如同遠處風鈴，響不起你心頭的弦。我們總是不自覺地陷于攀比的泥沼，望著鄰家的園圃春色盎然，便覺自家的院落黯然無光。卻忘了，那園中的花開花落，唯有園主自己懂得其間的風雨與耕耘。若家境富足，便該活得低調(diào)而謙和，那是涵養(yǎng)；若生活清貧，更應(yīng)埋頭拼搏，那是底氣?；畛鲆桓辈槐安豢旱哪樱ぬ崒嵉匕炎约业娜兆永眄?、過好，這本身，就是一種莫大的體面。

可見，死要面子，注定活受罪。那薄薄的面皮，你越是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捧著，它越容易碎裂一地。那些將全部重量都壓在這層浮冰上的人，為了維持那份虛幻的精致，不惜耗盡心力，在人前透支著未來。華麗的衣袍下，或許藏著捉襟見肘的窘態(tài)；夸下的?？诤?，往往是無力兌現(xiàn)的虛空。一旦戲幕落下，偽裝剝蝕，非但先前那點風光蕩然無存，反倒成了旁人茶余飯后的談資，豈不更是顏面盡失？真正的面子，從來不是討要來、裝出來的。它像一棵樹，要想枝繁葉茂，引人仰望，必得先有深扎于泥土、不為人見的發(fā)達根系——那便是我們的“里子”。

所以，幸福這東西，何時需要靠面子來支撐了呢？若將幸福與面子劃上等號，人生便成了一場永無止境的表演，再也嘗不到一絲真味。幸福是深夜歸家時，窗口為你亮著的那盞燈；是身心疲憊時，一張可以肆意放松的沙發(fā)。它樸素、實在，甚至有些不起眼，卻與那層華麗而脆弱的面皮毫無瓜葛。追求更豐裕的生活，本是向上的動力，但若只為“有面子”而活在虛假的幻象里，那便是舍本逐末，離真實的幸福愈發(fā)遙遠了。懂得取舍，明了自身，安于當下，用心去感受周遭細微的美好，這遠比維護一個空殼子要緊得多。

放下面子，方能撿起里子。而當你里子厚實了，真正的面子便會不請自來。人這一生，但求問心無愧。對家庭，擔起責任；對工作，盡心竭力；為人處世，守住品行的底線。不必在攀比中找尋存在，只需在耕耘中安頓自己?？恐还上蛏系男臍?，一份端正的品德，一股自強的韌勁，默默地豐厚自己的學(xué)識、見識與膽識。久而久之，你自然會散發(fā)出一種沉穩(wěn)的氣度，那是一種無需聲張的厚實，一種不容輕視的力量。到了那時，尊重與信任會如影隨形，那才是誰也拿不走的、最結(jié)實的面子。

既然如此，不如就坦然地放下那副重擔吧。面子，且讓它隨風輕些；日子，要讓它落地生根。當我們不再為浮名所累，專注地修煉內(nèi)里，那份從靈魂深處透出的從容與安然，便是對生命最好的禮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