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到父親家門口,我發(fā)現(xiàn),防盜門虛掩著,沒有關(guān)嚴(yán)。
我正要推門進去,卻聽到里面?zhèn)鱽砹藢υ捖暋?/strong>
一個,是我父親沉穩(wěn)的聲音。
而另一個......
正是李浩的聲音!
他的聲音里,沒有一絲一毫的頹敗和絕望,反而充滿了輕松和恭敬。
“叔,事情都辦妥了,和您預(yù)料的一模一樣?!?/strong>
“陳默那小子,一點都沒猶豫,真就把房子給賣了?!?/strong>
“錢,一分沒少,全都打到我賬上了?!?/strong>
01
我的生活,原本像一臺精準(zhǔn)的鐘表,每一分每一秒都走在既定的軌道上。
人到中年,不好不壞的職位,不好不壞的收入。
妻子婧文是中學(xué)教師,溫婉賢良,女兒乖巧聽話,剛上初中。
我們在城市的一角,擁有一套還了小半貸款的房子,那是我和婧文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安穩(wěn)。
我以為,日子就會這樣不咸不淡地過下去,直到退休,直到老去。
然而,一個電話,就將我這臺安穩(wěn)運行的鐘表,砸得稀碎。
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,我正陪著女兒做作業(yè),李浩的電話打了進來。
看到屏幕上跳動的那個熟悉的名字,我笑著接了起來。
“喂,浩子,又在哪發(fā)大財呢?”
電話那頭,卻沒有傳來他標(biāo)志性的大嗓門和爽朗的笑聲。
是一陣死寂。
長久的死寂之后,是一聲壓抑不住的、帶著顫抖的抽泣。
我的心,猛地沉了下去。
“默子......”
他的聲音沙啞、干澀,像是被火燒過一樣。
“我完了?!?/p>
“我這次,真的完了?!?/p>
李浩,他是我生命里的一道光。
我們從光屁股的年紀(jì)就在一起混,他是我童年唯一的英雄。
我性格偏內(nèi),他膽大包天。
我讀書尚可,他早早認(rèn)定自己是做生意的料。
二十多歲時,他就一個人背著包去了南方,在我們那幫還在為工作發(fā)愁的同學(xué)里,他成了傳奇。
他倒騰過電子產(chǎn)品,開過連鎖餐廳,最后,乘著時代的風(fēng)口,辦了一家小有名氣的科技公司。
他是我們縣城飛出去的金鳳凰,是所有長輩口中“別人家的孩子”。
更是我心里,最引以為傲的兄弟。
可現(xiàn)在,這個傳奇,這個英雄,在電話里,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。
他用了一個多小時,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,向我講述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(zāi)。
一個核心項目研發(fā)失敗,資金鏈應(yīng)聲斷裂。
銀行的催貸通知單像雪片一樣飛來。
供應(yīng)商堵在公司門口,員工們圍著他要工資。
為了最后一搏,他甚至碰了那些利息高得嚇人的民間借貸。
最終,回天乏術(shù),滿盤皆輸。
“房子賣了,車子也賣了,所有能換錢的東西,都沒了?!?/p>
“可還是堵不上那個窟窿。”
“銀行那邊還欠著三百萬,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債,至少也有一百多萬?!?/p>
他的每一句話,都像一記重錘,砸在我的心上。
我能想象得到,那個曾經(jīng)何等驕傲的男人,是以怎樣的絕望,才向我這個過著平凡日子的發(fā)小,袒露自己最深的潰敗。
“默子,我已經(jīng)......山窮水盡了?!?/p>
“我甚至想過,從樓上跳下去一了百了?!?/p>
“可我不能,我還有老婆孩子。”
“我想來想去,現(xiàn)在這個世界上,唯一能救我一把的,只有你了?!?/p>
我握著電話的手,因為太過用力,指節(jié)已經(jīng)發(fā)白。
“需要多少?”我啞著嗓子問。
我知道,這個問題一旦問出口,我平靜的生活,也將隨之畫上句號。
但他不是別人。
他是李浩。
是在我年少最孤苦時,把家里唯一的肉菜推到我面前的李浩。
“八十萬?!?/p>
電話那頭,他報出了一個讓我窒息的數(shù)字。
“我知道這太多了,我知道你也很難。”
“但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,有了這筆錢,我能把最急的債主安撫住,換一點喘息的時間?!?/p>
“默子,算我求你了!”
“行,你別急?!蔽疑钗豢跉猓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沓练€(wěn)。
“讓我想想辦法?!?/p>
“哥們,大恩不言謝!”他泣不成聲,“如果我李浩能挺過這一關(guān),我下半輩子給你當(dāng)牛做馬!”
掛了電話,我癱坐在沙發(fā)上,久久無法動彈。
八十萬。
對我這個普通的工薪家庭來說,無異于一個天文數(shù)字。
我所有的存款,加上理財,不過十幾萬。
唯一的指望,就是我們現(xiàn)在住的這套房子。
晚上,婧文下班回來,我艱難地向她說明了情況。
不出所料,她聽完之后,臉色瞬間變得慘白。
“陳默,你是不是瘋了?”
她的聲音里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。
“八十萬!我們?nèi)ツ睦锱@么多錢?你別忘了,我們還有房貸,女兒還要上學(xué),雙方的老人都需要我們照顧!”
“我知道,”我低著頭,聲音艱澀,“所以我在想......咱們的房子......”
“不行!”
我的話還沒說完,就被她厲聲打斷。
“我絕不同意!陳默,這是我們的家!”
“為了一個外人,你要把我們的家給賣了?你有沒有想過我和女兒?”
“他不是外人!”我的情緒也激動起來,“他是我最好的兄弟!他現(xiàn)在都要家破人亡了,我能眼睜睜看著嗎?”
“那是他的事!”婧文的眼淚流了下來,“他風(fēng)光的時候,我們沾到他一點光了嗎?現(xiàn)在他落難了,就要我們?nèi)医o他陪葬?”
那是我們結(jié)婚十幾年以來,最激烈的一次爭吵。
她罵我愚蠢,罵我拎不清,罵我為了所謂的“江湖義氣”而置家庭于不顧。
因為我知道,她說的每一句話,都對。
作為一個丈夫,一個父親,我的確不該有這樣的想法。
可我腦海里,總是揮之不去李浩在電話里絕望的哭聲。
揮之不去我們年少時,他擋在我身前,為我打架的樣子。
我這一生,循規(guī)蹈矩,沒什么值得驕傲的。
唯一能拿出來說的,就是我這輩子沒做過一件對不起朋友的事。
這份堅守,是我從父親那里學(xué)來的。
我父親陳建國,是個性格古板的退休干部。
他一生最看重的,就是“情義”二字。
我從小聽得最多的,就是他教育我:“人可以窮,但志不能短;人可以沒錢,但不能沒義氣。”
這幾天,家里冷得像冰窖。
我和婧文陷入了冷戰(zhàn)。
女兒也變得沉默寡言,似乎察覺到了家里的壓抑氣氛。
我夜夜失眠,在情義與家庭之間,反復(fù)撕扯,備受煎ōo。
終于,在一個深夜,我撥通了父親的電話。
我們父子倆的關(guān)系很平淡,他從不主動噓寒問暖,我也習(xí)慣了報喜不報憂。
“爸,還沒睡?”
“嗯,有事?”他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。
我猶豫了很久,最終還是把李浩的事情,以及我的兩難處境,告訴了他。
電話那頭,陷入了長久的沉默。
我甚至能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。
“爸,您說,我該怎么辦?”
又過了許久,他才緩緩開口,聲音聽不出喜怒。
“你自己想辦的事,就自己拿主意?!?/p>
“我只問你一句,你覺得,他李浩,值不值得你這么做?”
說完,沒等我回答,他就掛了電話。
值不值得?
我反復(fù)咀嚼著這四個字。
是啊,值不值得?
我想了一夜。
第二天,我找婧文,平心靜氣地談了一次。
我沒有再跟她爭辯,只是給她講了我和李浩的過去。
講我們?nèi)绾卧谀嗟乩锎驖L,如何分享一個冰棍,如何在他創(chuàng)業(yè)初期,我把身上僅有的幾千塊錢都借給了他。
“婧文,錢沒了,只要我們肯努力,總能再賺回來?!?/p>
“家沒了,我們也可以再買?!?/p>
“但如果一個人,心里的那點情義沒了,那他這輩子,就真的什么都沒了?!?/p>
“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,不然,我后半輩子都不會安心?!?/p>
婧文看著我,看了很久很久。
最后,她靠在我的肩膀上,哭了。
“陳默,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?!?/strong>
“你去吧,不管以后多難,我都陪你一起扛。”
我緊緊地抱著她,心里五味雜陳。
我知道,我欠這個家,欠我的妻子和女兒,太多了。
下定決心后,我立刻聯(lián)系了中介,把我們這個承載了十幾年歡聲笑語的家,掛牌出售。
02
賣房的過程,是一場凌遲。
每一組來看房的陌生人,都像是在我心上劃一刀。
他們評價著我們精心挑選的裝修,丈量著我們朝夕相處的空間。
女兒抱著她的玩具熊,躲在房間門口,怯生生地看著這一切,小聲問我:“爸爸,我們以后就要住在這里了嗎?”
我只能強忍著心酸,笑著對她說:“不,爸爸會給你換一個更大、更漂亮的新家?!?/p>
為了盡快拿到錢,我把價格壓得比市場價低了不少。
不到二十天,房子就賣了出去。
簽合同的那一刻,我的手都在抖。
交出鑰匙,和婧文、女兒一起走出那個我們曾以為會住一輩子的地方時,我不敢回頭。
我怕我一回頭,就再也邁不動步子了。
我們在附近租了一個老舊的兩居室,暫時安頓下來。
搬進去的那天,婧文一邊收拾,一邊默默地流淚。
我走過去,從背后抱住她,一遍遍地說著:“對不起,相信我,很快,一切都會好起來的?!?/p>
扣除銀行剩下的貸款,到手的錢,一共是九十二萬。
我一刻也不敢耽擱,立刻給李浩打了過去。
“浩子,錢,我給你湊齊了。”
電話那頭,李浩“哇”的一聲就哭了出來,哭得撕心裂肺。
“默子......默子......我......”
他哽咽著,一句話都說不完整。
“行了,別說那些沒用的。”我打斷他,“把卡號發(fā)給我,我馬上給你轉(zhuǎn)過去?!?/p>
收到他的卡號后,我打開手機銀行。
當(dāng)我要輸入八十萬這個數(shù)字時,我的手指懸在屏幕上,遲遲沒有點下去。
我眼前浮現(xiàn)的,是婧文的眼淚,是女兒茫然的眼神,是我們空蕩蕩的舊家。
但我最終,還是咬著牙,點了確認(rèn)。
隨著“滴”的一聲輕響,我們這個小家庭十幾年來的所有積累,都化作了一串冰冷的數(shù)字,流向了我兄弟的賬戶。
“浩子,錢過去了,你收一下。”
“收到了,收到了......”他的聲音依舊顫抖,“默子,這份恩,我李浩這輩子還不清了。”
“先去處理你那些麻煩事吧,記住,人只要還在,就比什么都強?!蔽覈诟赖馈?/p>
掛了電話,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感覺渾身都虛脫了。
雖然失去了家,但我的心里,卻感到了一絲踏實。
我守住了我做人的底線,我救了我兄弟的命。
我覺得,這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之后的一周,李浩每天都會給我發(fā)信息,匯報他處理債務(wù)的進展。
他說,銀行那邊暫時穩(wěn)住了,高利貸也還清了,總算是能喘口氣了。
他的字里行間,重新有了一絲生氣。
我由衷地替他感到高興,也覺得未來充滿了希望。
我對婧文說:“你看,一切都在變好。等浩子緩過來,以他的能力,很快就能東山再起。到時候我們的錢也能拿回來,我們也能重新買房子?!?/p>
婧文雖然還是有些憂慮,但也點了點頭。
家里的氣氛,總算緩和了一些。
這件事,我沒有再跟我父親提過。
他那天問完我“值不值得”之后,就再也沒過問。
我也覺得,我已經(jīng)用我的行動,回答了他的問題,沒必要再去多說什么。
只是,他那段時間,給我打電話的頻率高了一些。
總是在晚上,問一些無關(guān)痛癢的話,比如吃了沒,女兒學(xué)習(xí)怎么樣。
我當(dāng)時沒多想,只當(dāng)是老人家年紀(jì)大了,有些孤獨。
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(fā)展。
我甚至開始和婧文一起,在網(wǎng)上瀏覽新樓盤的信息,暢想著我們未來的新家。
直到半個月后的一個周末。
我處理完李浩的事情后,心里總覺得有些空落落的。
我想起了獨居的父親。
賣房子這么大的事,雖然他沒多問,但作為兒子,總該去當(dāng)面跟他說一聲,讓他安心。
也想去聽聽他老人家的教誨,給自己一點力量。
于是,我跟婧文打了聲招呼,便驅(qū)車前往父親住的老干部小區(qū)。
一路上,我的心情很平靜。
我覺得,我做了一件能讓父親感到驕傲的事,我守住了他教給我的“情義”。
車子緩緩駛?cè)胧煜さ男^(qū),我將車停在父親樓下。
然而,就在我準(zhǔn)備下車的時候,我眼角的余光,瞥到了旁邊車位上的一輛車。
那是一輛黑色的奔馳。
車牌號,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。
那是李浩的車!
雖然他跟我說車已經(jīng)賣了,但我認(rèn)得,那就是他的車!
我的腦子“嗡”的一下,瞬間一片空白。
他怎么會在這里?
他不是應(yīng)該在幾百公里外的城市,為了還債焦頭爛額嗎?
他怎么會出現(xiàn)在我父親家樓下?
一個荒唐、可怕的念頭,不受控制地從我心底冒了出來。
我感覺自己的手腳,瞬間變得冰涼。
我強壓下心頭的驚疑,快步走到樓道口,上了電梯。
來到父親家門口,我發(fā)現(xiàn),防盜門虛掩著,沒有關(guān)嚴(yán)。
我正要推門進去,卻聽到里面?zhèn)鱽砹藢υ捖暋?/p>
一個,是我父親沉穩(wěn)的聲音。
而另一個......
正是李浩的聲音!
他的聲音里,沒有一絲一毫的頹敗和絕望,反而充滿了輕松和恭敬。
我的腳步,像被釘在了地上,動彈不得。
我鬼使神差地,湊到門縫邊,向里看去。
客廳里,父親悠閑地泡著茶。
而李浩,就坐在他的對面,臉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、近乎于討好的笑容。
我聽見李浩對我的父親說......
03
“叔,事情都辦妥了,和您預(yù)料的一模一樣。”
“陳默那小子,一點都沒猶豫,真就把房子給賣了。”
“錢,一分沒少,全都打到我賬上了?!?/strong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