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0年9月14日清晨,夏威夷鉆石頭山頂的云霧剛散,張學良站在陽臺,望著太平洋熠熠波光。他忽然轉身,對身旁的兒子張閭琳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,聲音很輕卻擲地:“早晚得回去,先到北平,才能想清奉天?!蹦且荒?,臺灣方面剛允許他赴美小住,關于“回大陸”尚且是遙遠的設想,但這番囑托像釘子一樣釘在父子心里。
時間推到1993年冬。北京通過私交渠道向檀香山傳來邀請,希望張閭琳次年出席中國空間技術合作研討會。消息剛到手,張學良就讓護士攙扶著去書房,他在臺歷的空白處寫下四個大字“長安街先”,然后反復描紅,墨跡透了紙背。老人對親友解釋說:“北平是棋局,東北是情局,先看棋,再看情?!边@句話聽上去像謎語,卻暗含他對歷史的清晰排序。
之所以如此執(zhí)念北京,與當年西安事變后的那段經歷脫不開。1937年1月,他隨蔣介石回南京受審前,被押在宛平城外的軍用列車上,深夜中途短暫??空栭T。透過車窗,他看見城樓掛著的“保衛(wèi)華北”橫幅,燈光昏黃,風聲獵獵,那一刻他明白:若無民族大義,個人榮辱都將被拋棄在這條古老的御道上。事隔半個世紀,他仍惦記那面城樓的燈火是否還亮。
1994年3月,張閭琳啟程。父親的指令詳細到近乎苛刻:抵京當日必須沿長安街自西向東步行,再折回天安門廣場,隨后去西四小吃鋪尋那口舊時醬肘子。老人說那鋪子開張于清末,是奉系軍人進京最先尋味的地方,“哪怕只剩招牌,你也要看一眼”。
飛機在凌晨四點五十降落首都機場,京城的春寒逼人。按照吩咐,張閭琳換上暗灰呢子大衣,獨自沿長安街漫走。東風里旗幟獵獵,路旁公交站牌早已不是父親記憶中的樣式,但金水橋下的護城河仍在緩緩流動。走到西四牌樓,醬肘子鋪的舊址已變成早點攤,攤主支著鋁皮鍋賣豆汁兒。張閭琳買了兩塊老北京面茶餅,揣進包里,心想也算替父親帶了“肉渣”。
正午他受邀到釣魚臺國賓館小憩。安排會面的除了航天部門人士,還有楊拯民——楊虎城之子。二人在松鶴齋落座良久,都沒開口。窗外松針沙沙,楊拯民忽然低聲說:“西安事變后,是令尊讓家父盡快送家眷出城,否則后果不堪設想?!币痪湓捦逼茪v史塵封的角落,使張閭琳第一次感受到父親“先去北京”的隱含深意:這座城收藏的不僅是張家往事,也是楊家、趙家乃至無數將領相交的節(jié)點。
完成北京行程后,張閭琳啟程東北。5月末的沈陽仍有涼意。大帥府青磚黛瓦,屋檐積灰。門外列隊的老兵頭發(fā)花白,他們舉手敬禮的姿勢堅決而緩慢。其中一位九十歲出頭的馬夫遞上掌釘,說是“追風”當年穿過的。釘子銹跡斑斑,卻仍鋒利。老兵聲音沙?。骸吧賻浛傉f,馬蹄得牢靠,人心也得牢靠?!边@一句,像是久遠的回聲,撞在府墻上余音不散。
大帥府旁的檔案室讓人意外。管理員打開木柜,抽出一份《盛京時報》舊號,頭版標題醒目——“張公子撥款修文溯閣”。那是1928年他接任東北保安司令后做的第一件文化工程,以防戰(zhàn)火殃及四庫全書。張閭琳翻閱時,手被報紙邊緣劃破,血跡沾在新聞旁的墨點上,頗有宿命意味。
一個星期后,張閭琳返回檀香山。行李箱里除了一包真空醬肘子餅、兩瓶老龍口白酒,還有那顆掌釘和舊報。老人得知他先去了北京,眼角明顯舒展。夜里,張學良執(zhí)意小酌。他輕碰玻璃杯,像自語又像對兒子說:“先見京華,再望關東,路是這樣走的,心也是?!闭f罷,微笑著抿了一口白酒,唇角微顫。
2001年10月14日午后,檀香山醫(yī)院病房安靜。張學良在睡夢中平靜離去,床頭柜擺著那份《盛京時報》。紙張因潮氣微卷,他用書簽壓著,書簽上寫“北平一別,已成永夜”。護士發(fā)現時,那頁報紙正翻到修繕文溯閣的版面,右上角還有他生前劃下的鉛筆線。
多年以后,翻檢張學良遺物的人常被那份臺歷吸引。1994年那一頁,“長安街先”四字連著三個描紅圈依舊醒目。墨跡早已泛黃,卻像長久未熄的燭火,提醒后人:巨浪翻涌的世紀里,一位老兵用最后的堅持,把個人的回路與民族記憶拴在同一條中軸線上,這才形成了他臨終前仍念念不忘的“務必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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