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2009年8月10日中午,把我送到扶眉吧……”病房里,劉懋功聲音微弱,卻透著不容置疑。家屬正忙著調點滴,猛地抬頭,一時沒有接話——這不是第一次聽到老人提起扶眉,但從未聽得如此急切。
很多人覺得,參加過那么多惡戰(zhàn),胸口別著一排勛章的劉懋功,理應和戰(zhàn)友們一起躺進烈士陵園??梢勒彰裾俊读沂堪龘P條例》,烈士必須是因公犧牲,且有官方批復。劉懋功1955年授少將銜,歷次負傷卻都活了下來,他是一名參戰(zhàn)老兵、功臣,卻并不屬于“烈士”范疇。規(guī)定就是規(guī)定,這讓扶眉戰(zhàn)役烈士陵園的管理員犯了難。
把目光拉回1949年,那條嚴謹?shù)姆ㄒ?guī)還未成形,西北沙場的硝煙卻已彌漫到人喘不過氣。七屆二中全會后,中央將第十八、第十九兵團劃歸彭德懷麾下,一野兵力激增。蔣介石急紅了眼,令胡宗南聯(lián)合“二馬”糾集二十多萬兵力,意圖在渭河北岸一錘定音。西安緊張得像一根滿弦的弓,一觸即發(fā)。
開戰(zhàn)前,前委判斷:“鉗胡打馬”,先拖住胡宗南,再收拾兩馬??擅飨娏铒w來:“鉗馬打胡”才是最優(yōu)解。十師成了撞錘,揮手去敲胡宗南的主力。那會兒劉懋功剛調任師長,心里有數(shù):這一次是硬骨頭,啃不下來就要掉牙。
軍以上會議氣氛凝重,地圖上的紅藍箭頭交錯。劉懋功想張嘴,被政委壓低聲線攔?。骸皠e提?!备避婇L同樣一句“不能提”。按說軍令如山,可他琢磨地形、路程、月光,死死攥著那股較真勁兒,最終站起身:“司令員,我請示。”他在地圖前劃出一條蜿蜒線,提出提前出發(fā)、分三梯隊輕裝夜行。司令員皺眉:“敵人早逃呢?”劉懋功拍著圖紙:“封鎖道路,我擔保一個都跑不掉。”最終計劃敲定,他踩著夜色狂奔回師部。
當天下午,第一梯隊離開駐地,摸到法門寺時發(fā)現(xiàn)敵軍占寺。劉懋功讓尖兵繞行,連翻四道溝,趟過幾條細河,才抵益店。距離天亮不足四小時。俘來敵哨兵交出暗號,他索性帶著部隊直插敵營。等對方哨兵回過味,解放軍已進二十米。手榴彈一陣爆響,敵陣瞬間亂成麻。劉懋功窮追不舍,順勢拿下羅局鎮(zhèn)與眉縣火車站,切斷胡宗南西逃咽喉。
緊接著的遭遇戰(zhàn)更兇險:敵六十五軍前衛(wèi)團摸黑撲來,火力猛,隊形整。劉懋功命炮兵陣地就地展開,后續(xù)梯隊箭頭般插進敵群。不到一小時,對方被撕成數(shù)段,全殲。交換傷亡數(shù)字時,參謀長沉默地低下頭——我軍也付出不小代價。
進入盛夏,西北黃土地曝曬,部隊連續(xù)急行軍十四小時,又頂住敵軍反撲十二小時。有人在行軍途中熱倒再也沒醒;有人為給戰(zhàn)士送水被流彈擊中;剩下的人嚼著苞谷稈堅持射擊。多日高溫,劉懋功兩眼充血,眼皮腫得像桃子,軍醫(yī)拿生理鹽水一盆接一盆往他眼里倒,他就坐在路邊指揮作戰(zhàn),連眉頭都沒皺。
羅局守住了,胡宗南主力潰散,扶眉戰(zhàn)役勝負至此逆轉。一野在西北站穩(wěn)腳跟,隨后三大戰(zhàn)役的尾聲呼嘯而來。十師官兵犧牲近兩千,名冊厚得像一磚頭。劉懋功清點完烈士名單,久久沒合眼,他跟身邊的警衛(wèi)員說:“這些名字要刻在石頭上,讓后人記得?!本l(wèi)員點頭,悄悄抹淚。
到了2003年清明,新落成的扶眉戰(zhàn)役紀念館邀請劉懋功揭幕。老將軍在展柜前緩慢踱步,望著熟悉的繳獲炮、繳獲旗,眼中浮起水汽。他站到窗邊,看見不遠處的新陵園,嘀咕一句:“要是將來能躺那里,就圓滿了?!惫ぷ魅藛T沒敢接口,只在旁陪著。
2009年,他再度提及這一愿望。家屬奔走數(shù)日,陵園管理員有心幫忙,卻給出一句實話:“您不能算烈士。”隨后建議求蘭州軍區(qū)特批。消息傳回病房,劉懋功擺手:“黨規(guī)軍紀不能抹平?;钪?,走了照樣服從?!边@一句話,說得淡,卻像一枚準星。
最終,他遵照規(guī)定葬于家鄉(xiāng)公墓。一塊深灰色花崗巖碑,碑文沒有華麗辭藻,只寫“原十師師長劉懋功同志長眠于此”。軍禮響起時,幾位參過扶眉的老兵抬頭敬禮,臉上淚溝縱橫。一位連級干部輕聲念叨:“師長還是那個師長,一點沒變?!?/p>
多少年后,人們在紀念館里看見劉懋功留下的作戰(zhàn)手令,依舊能嗅到火藥味。我時常想,若沒有那次夜行軍、那些趟河翻溝的身影,西北戰(zhàn)場局勢會否拖上數(shù)月?當然,歷史沒有如果,它只認成敗,也只認規(guī)矩。劉懋功生前一向剛直,去世時依舊讓規(guī)矩落地——這或許比躺進烈士陵園更能說明他的品格。
有人評論:“條例太死板。”我倒覺得,這恰恰凸顯制度的公信力。把功臣與烈士區(qū)分開,是為了讓“烈士”二字永遠沉甸甸。劉懋功懂,管理員懂,部隊更懂。正因如此,他沒強求,也沒人徇私。規(guī)矩立住了,英雄的分量反而更重。
日后再去扶眉戰(zhàn)役紀念館,抬眼就能見到墻上一行小字——“十師全體指戰(zhàn)員,5000余烈士長眠于此”。劉懋功不在陵園,卻與這段文字并肩。他的骨灰埋在故土,名字刻在史冊,戰(zhàn)友的名字刻在石碑。各歸其位,恰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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