賈德發(fā)推開家門時,屋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。
老伴曹文惠離開三年后,這個家仿佛也跟著她一起離開了。
茶幾上落了一層薄灰,墻上掛的全家福里,兒女的笑臉還停留在十年前。
他摸了摸胸口口袋里的退休證,紙張還帶著體溫。
這本該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,可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。
遠處傳來兒童嬉鬧聲,更襯得這個家空曠得令人心慌。
他慢慢走到窗前,夕陽正緩緩沉入城市的天際線。
玻璃窗映出他蒼老的面容,皺紋深深刻進皮膚里。
不知為何,他突然想起文惠總愛說的一句話:
"孩子們長大了,總要飛走的。"
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寂靜。
賈德發(fā)蹣跚著走到電話旁,屏幕上顯示著兒子沈浩的名字。
他伸出顫抖的手,卻在接通前猶豫了。
窗外的夕陽完全沉了下去,房間里陷入昏暗。
這個夜晚,似乎比以往都要漫長。
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,一本泛黃的日記正靜靜等待著。
日記的鎖扣已經銹蝕,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打開。
01
賈德發(fā)最終還是接起了電話。
“爸,聽說你今天正式退休了?”沈浩的聲音隔著聽筒傳來,帶著些許電流雜音。
賈德發(fā)握緊話筒,指節(jié)微微發(fā)白。“是啊,剛到家。”
電話那頭傳來鍵盤敲擊聲,沈浩似乎在忙工作。
“本來想回去陪你吃頓飯,但公司臨時有個項目要趕?!?/p>
賈德發(fā)望向空蕩的餐桌,那里本該擺滿菜肴。
“沒關系,工作要緊?!彼M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些。
廚房的瓷磚泛著冷光,自從文惠走后,那里就很少升起煙火氣。
沈浩匆匆交代幾句注意事項,便掛了電話。
聽筒里傳來忙音,賈德發(fā)還保持著接電話的姿勢。
墻上的老式掛鐘敲響六下,聲音在空蕩的房里回蕩。
他慢慢走到沙發(fā)前坐下,皮質沙發(fā)發(fā)出細微的吱呀聲。
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,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光影。
這個三室一廳的房子,第一次讓他覺得太大了。
想起早上離開工廠時,年輕工友們熱烈的送別場面。
那些歡笑和祝福,此刻都消散在寂靜的空氣里。
他起身打開電視機,讓聲音填滿房間。
新聞主播正在報道城市養(yǎng)老問題,他趕緊換了臺。
喜劇節(jié)目的笑聲顯得格外刺耳,他又關掉了電視。
最終,他撥通了女兒郭莉的電話。
鈴聲響了很久才被接起,背景是小孩的哭鬧聲。
“爸,我正在給小寶喂奶呢,有什么事嗎?”
賈德發(fā)張了張嘴,那句“今天是我退休的日子”終究沒說出口。
“沒什么事,就是想問問你們最近怎么樣。”
郭莉一邊哄孩子一邊回答:“都挺好的,就是太忙了?!?/p>
嬰兒的啼哭聲越來越大,郭莉匆匆說了句“再聯系”就掛了電話。
賈德發(fā)放下話筒,走到餐廳的酒柜前。
柜子最深處還放著文惠生前釀的梅子酒。
他記得文惠說過,這酒要留到特別的日子才能開封。
今天算特別嗎?他猶豫了一下,還是關上了柜門。
窗外,鄰居家的燈火一盞盞亮起。
每家每戶的窗口都透出溫暖的燈光,只有他的窗戶漆黑一片。
他摸索著打開客廳的燈,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他瞇起眼。
就在這時,門鈴突然響了。
02
賈德發(fā)快步走到門前,心里升起一絲期待。
透過貓眼,他看見快遞員站在門外。
“賈德發(fā)先生嗎?有您的包裹?!?/p>
他打開門,簽收了一個扁平的紙盒。
寄件人欄寫著“城西區(qū)老年大學”,是文惠生前報名的剪紙班寄來的。
打開盒子,里面是文惠未完成的剪紙作品和一封信。
信上說,這是文惠留在學校的遺作,現在整理物品時才發(fā)現。
賈德發(fā)輕輕展開那幅剪紙,是一株并蒂蓮,只完成了一半。
紙張已經泛黃,但剪紙的線條依然清晰流暢。
他想起文惠每晚在燈下認真剪紙的模樣,手指微微顫抖。
那時他還笑她這么大年紀還學這些,文惠只是溫柔地笑。
現在想來,那可能是她排解寂寞的方式。
他把剪紙小心收好,決定明天給沈浩打個電話。
第二天清晨,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。
賈德發(fā)起得很早,特意穿了文惠給他買的那件襯衫。
他反復練習著要說的話,手指在電話按鍵上徘徊。
終于,在九點整撥通了沈浩的電話。
“爸,這么早有事?”沈浩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。
賈德發(fā)清清嗓子:“我想問問,能不能搬去和你住一段時間?”
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。
“爸,你知道我現在住的公寓只有兩個房間?!?/p>
沈浩的語氣有些為難:“而且我經常出差,你一個人在家也不方便?!?/p>
賈德發(fā)握緊話筒:“我可以幫你做飯,收拾屋子......”
“真不用,爸。”沈浩打斷他,“你在自己家住了幾十年,不是更習慣嗎?”
窗外傳來鳥鳴聲,清脆悅耳,卻襯得房間更加寂靜。
賈德發(fā)低頭看著自己的手,皮膚上布滿老年斑。
這雙手在工廠操作機器幾十年,現在卻連個去處都找不到。
“你說得對,”他最終說道,“還是自己家方便?!?/p>
掛了電話,他走到廚房想燒水泡茶。
水壺在灶臺上發(fā)出嗡嗡的響聲,蒸汽模糊了窗戶。
恍惚間,他仿佛看見文惠在廚房忙碌的身影。
她總是哼著歌準備早餐,把煎蛋擺成笑臉的樣子。
現在灶臺冷清,只有他一個人對著沸騰的水壺。
茶杯邊緣有個小缺口,是文惠最喜歡的那只。
他小心地摩挲著那個缺口,忽然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。
03
門被推開,郭莉提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。
“爸,我順路過來給你送點東西?!彼龤獯跤醯卣f。
賈德發(fā)連忙上前接過袋子,里面是新鮮蔬菜和水果。
郭莉脫下外套,露出被汗浸濕的襯衫后背。
“小寶這幾天發(fā)燒,折騰得我整夜沒睡?!?/p>
她邊說邊熟練地收拾起散落在沙發(fā)上的報紙。
賈德發(fā)給她倒了杯水,小心翼翼地問:
“要不要在這休息一會兒?我給你鋪床。”
郭莉看了眼手表,搖搖頭:“不行,還得去接大寶放學。”
她匆匆喝了口水,環(huán)顧四周:“爸,你最近還好嗎?”
賈德發(fā)想說退休后的孤獨,想說昨晚的失眠。
但看到女兒疲憊的眼神,他只是點點頭:“都挺好的?!?/p>
郭莉松了口氣,拿起包準備離開。
這時她的手機響了,是學校老師打來的。
“什么?大寶又和同學打架了?”郭莉的音調陡然升高。
她對著電話連連道歉,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。
賈德發(fā)站在一旁,像個多余的人。
掛斷電話,郭莉疲憊地揉著太陽穴:
“爸,我真的得走了,這幾天可能沒空來看你?!?/p>
賈德發(fā)送她到門口,忽然想起什么:
“周末要不要帶孩子們來吃飯?我學做幾個新菜。”
郭莉已經走到樓梯口,回頭擺手:
“再看吧,這周末孩子還要上輔導班。”
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,樓道恢復寂靜。
賈德發(fā)關上門,看著那袋水果發(fā)呆。
香蕉已經有些發(fā)黑,怕是放得太久了。
他拿起一根香蕉,慢慢剝開皮。
甜膩的香氣讓他想起孫子們來時的熱鬧場景。
那時文惠還在,家里總是充滿笑聲。
現在只剩下他,和一根過熟的香蕉。
他走到陽臺,看見郭莉匆匆開車離去。
車子很快匯入車流,消失在下個路口。
下午他想收拾下衣柜,卻在下蹲時突然頭暈。
一個踉蹌,他差點摔倒,幸虧扶住了衣柜門。
手掌被木屑劃出一道血痕,火辣辣地疼。
他靠在衣柜上喘息,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衰老。
這時電話響了,他蹣跚著走過去接聽。
04
“德發(fā)哥,我是秋蘭?!彪娫捘穷^傳來熟悉的聲音。
賈德發(fā)愣了一下,才想起是表妹黃秋蘭。
他們已經好幾年沒聯系了,上次見面還是在文惠的葬禮上。
“秋蘭啊,怎么突然打電話來?”
黃秋蘭的聲音帶著擔憂:“我聽說你退休了,一個人住還習慣嗎?”
賈德發(fā)下意識想說自己很好,話到嘴邊卻哽住了。
沉默片刻,他輕聲說:“確實有點不習慣?!?/p>
黃秋蘭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:
“要不你來我這住段時間?我院子里還有空房間?!?/p>
賈德發(fā)有些猶豫:“這太麻煩你了吧?”
“麻煩什么,我整天一個人也無聊得很。”
黃秋蘭熱情地說:“你記得嗎?我們小時候還經常一起玩?!?/p>
賈德發(fā)眼前浮現出小時候的畫面,嘴角不自覺上揚。
那時黃秋蘭總跟在他后面,扎著兩個羊角辮。
“你要是愿意,明天我就去接你。”黃秋蘭繼續(xù)說道。
賈德發(fā)看著空蕩的客廳,終于下定了決心。
掛斷電話后,他開始收拾行李。
衣柜最底層有個舊皮箱,是文惠陪嫁帶來的。
打開箱子,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。
衣服下面露出一個相冊,封面已經褪色。
他小心地翻開相冊,第一頁就是他們的結婚照。
黑白照片上,文惠笑靨如花,靠在他身旁。
那時的他們,都沒想到日子會過得這么快。
相冊里還有孩子們小時候的照片。
沈浩五歲時騎在他脖子上的模樣,郭莉扎著蝴蝶結的樣子。
每一張照片都在訴說著逝去的時光。
他輕輕撫摸照片上文惠的臉龐,眼眶發(fā)熱。
突然,他在相冊夾層里摸到個硬物。
是個小小的護身符,已經褪成淡黃色。
想起這是文惠特意去廟里求來的,說是保平安。
他小心地把護身符收進行李箱,繼續(xù)收拾。
窗外天色漸暗,路燈次第亮起。
明天就要暫時離開這個住了四十年的家了。
他站在客廳中央,環(huán)顧著每一件熟悉的家具。
電話突然響起,打斷了他的思緒。
05
賈德發(fā)坐上面包車時,黃秋蘭一直在說話。
“我這院子雖然舊,但朝陽,冬天特別暖和。”
她熟練地打著方向盤,車子駛出小區(qū)。
賈德發(fā)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,沒有說話。
黃秋蘭理解的沉默,打開了收音機。
老歌緩緩流淌在車廂里,是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。
賈德發(fā)記得,這是他和文惠戀愛時常聽的歌。
四十分鐘后,車子停在一個老式小區(qū)前。
黃秋蘭家住在一樓,帶個小院子。
院墻上爬滿了薔薇,雖然已經過了花期。
“老韓!過來搭把手!”黃秋蘭朝隔壁喊道。
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應聲而出,笑著接過行李。
“這就是你常提起的德發(fā)哥吧?歡迎歡迎?!?/p>
韓衛(wèi)國的握手很有力,讓賈德發(fā)想起廠里的老工友。
房間果然如黃秋蘭所說,寬敞明亮。
窗戶正對著院子,能看到那叢薔薇。
“你先休息,我去做飯。”黃秋蘭說著系上圍裙。
韓衛(wèi)國幫忙擺好行李,熱情地介紹:
“這附近有個小公園,我們每天早上都去遛彎?!?/p>
賈德發(fā)點點頭,目光落在窗臺上的盆栽上。
那是一盆茉莉,和文惠生前養(yǎng)的那盆很像。
晚飯很簡單,三個菜一個湯,都是家常味道。
黃秋蘭廚藝很好,讓賈德發(fā)想起文惠的手藝。
“德發(fā)哥,嘗嘗這個紅燒肉,按舅媽的做法做的?!?/p>
賈德發(fā)夾了一塊,味道確實很像母親做的。
飯后,韓衛(wèi)國邀他去院子里乘涼。
兩個老人坐在藤椅上,看著滿天星光。
“退休第一天最難熬,”韓衛(wèi)國忽然說,“我也經歷過。”
賈德發(fā)有些驚訝地看向他。
“突然不用早起了,時間多得不知道該怎么打發(fā)?!?/p>
韓衛(wèi)國搖著蒲扇:“不過習慣就好,總能找到事做?!?/p>
晚風吹過,帶來茉莉的清香。
賈德發(fā)深吸一口氣,感覺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。
這時黃秋蘭端著切好的西瓜走出來。
“德發(fā)哥,明天我?guī)闳フJ認路,熟悉下環(huán)境?!?/p>
賈德發(fā)接過西瓜,甜滋滋的汁水在嘴里蔓延。
他忽然覺得,暫時住在這里也許不錯。
至少有人說話,有熱飯菜。
夜深了,賈德發(fā)躺在陌生的床上。
月光透過窗簾,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。
他聽見隔壁傳來黃秋蘭輕微的鼾聲。
還有遠處隱約的狗吠聲。
就在他即將入睡時,手機突然震動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