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來了。
跨越了整整五十年光陰,跋涉了兩千多公里路程,這位73歲的老人終于又見到了她。
可當他站在朝思暮想的初戀面前時,所有準備好的話語都瞬間梗在了喉嚨。
沒有想象中的熱淚盈眶,沒有遲到了半個世紀的擁抱。
在女人驚愕不解的注視下,這位白發(fā)蒼蒼的知青雙腿猛地一軟,竟直挺挺地跪倒在地,像個徹底迷路的孩子般,痛哭不已。
01
陳望平又從那個夢里驚醒了。
這是一個糾纏了他大半生的夢。
夢里的天空,總是藍得像一塊純凈無瑕的寶石。
天空之下,是延伸到天際線的茵茵綠草。
草原的風里,帶著青草、野花和冰川融雪的混合氣息。
一個穿著鮮艷藏袍的少女在前面奔跑,她不時回過頭,對他露出太陽般燦爛的笑容。
她的笑聲,像一串清脆的銀鈴,在遼闊的天地間回蕩。
他拼命地在后面追。
可無論他怎么努力,兩人之間的距離都無法縮短分毫。
他想大聲呼喊她的名字。
卓瑪。
那個在他心尖上烙了五十年的名字。
每次他張開嘴,喉嚨里卻像被棉花堵住,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然后,他就會在一種巨大的無力感中猛然驚醒。
迎接他的,永遠是南方城市里,公寓臥室那片泛著灰白的天花板。
空氣里沒有青草的味道,只有舊家具和揮之不去的孤寂氣息。
妻子已經(jīng)病逝三年了。
孩子們早已成家立業(yè),有了自己的生活和煩惱。
這座不大不小的房子,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,和滿屋子無處安放的回憶。
他起身,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。
手在微微地顫抖,這是帕金森癥的早期癥狀。
醫(yī)生說,這種顫抖會越來越嚴重,直到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。
時間,真的不多了。
那個周末,兒子帶著孫子來看他。
“爸,您一個人在家我們實在不放心,要不還是搬過去跟我們一起住吧。”
陳望平搖了搖頭,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半枯的老樟樹上。
“我在這里住習慣了?!?/p>
他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,更不想離開這個充滿了妻子影子的家。
他只是覺得,自己的生命,似乎也像那棵老樟樹一樣,正在慢慢走向終點。
兒子走后,家里又恢復了令人窒息的寂靜。
陳望平開始整理書房里的舊物,想把一些東西提前規(guī)整好。
在一個上了鎖的樟木箱子底層,他摸到了一個冰涼堅硬的物體。
那是一只“英雄”牌的口琴。
琴身上刻著歲月的劃痕,金屬表面已經(jīng)失去了光澤。
口琴下面,壓著一張發(fā)黃的、邊緣已經(jīng)卷曲的黑白照片。
照片上,一個梳著兩條烏黑發(fā)辮的藏族姑娘,正靠在一只小羊羔身上,對著鏡頭笑得無憂無慮。
她的眼睛像高原的湖泊,清澈見底。
陳望g平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照片上那張年輕的臉龐,指尖的顫抖愈發(fā)厲害了。
卓瑪。
五十年前,他是響應號召,滿懷激情來到藏區(qū)草原的知青。
他是城市里長大的瘦弱青年,她是牧場上最明艷動人的一朵花。
他教她識漢字,念詩歌。
她教他騎烈馬,喝酥油茶。
在那段艱苦又充滿理想主義的歲月里,愛情悄無聲息地在兩個年輕人心中萌了芽。
他常常在收工后的傍晚,坐在青年點的土坡上,為她吹起這支從上海帶來的口琴。
悠揚的琴聲里,流淌的是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,是《紅河谷》。
卓瑪就坐在他身邊,托著腮,靜靜地聽著。
晚霞將她的臉龐映得通紅,比草原上最美的格?;ㄟ€要嬌艷。
他以為,他會永遠留在那片土地上。
他以為,他會和卓瑪一起,在藍天白云下牧羊放馬,共度一生。
可命運的一紙調(diào)令,將他所有的幻想都擊得粉碎。
他獲得了返城的機會,一個所有知青都夢寐以求的機會。
他有過掙扎,有過猶豫。
一邊是前途未卜的愛情,一邊是父母的期盼和城市里的光明未來。
最終,他還是選擇了后者。
他走得太匆忙,甚至來不及跟卓瑪好好地告別。
只留下這張照片和一句“等我回來”的蒼白許諾。
這一走,就是五十年。
他回了城,讀了大學,當了歷史老師,結(jié)了婚,生了子。
他努力去做一個好丈夫,一個好父親,將那段草原往事深埋心底。
他的人生軌跡,看似圓滿順遂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午夜夢回時,那個穿著藏袍的少女和那片遼闊的草原,是他心中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。
他食言了。
他再也沒有回去過。
他不知道卓瑪后來怎么樣了。
她有沒有等他?
她嫁給了誰?
她過得,還好嗎?
這些問題,像一根根細密的針,扎了他半輩子。
如今,他已經(jīng)七十三歲了。
生命即將落幕,這個遺憾卻像一塊巨石,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。
陳望平看著鏡子里白發(fā)蒼蒼、滿臉暮氣的自己。
他不想帶著這塊石頭,走進墳墓。
他必須回去。
他必須再去見她一面。
不是為了奢求什么,也不是為了再續(xù)前緣。
他只是想親口對她說一句遲到了五十年的“對不起”。
他只是想親眼看一看,她過得好不好。
只要知道她安好,他就能為自己那段倉皇結(jié)束的青春,畫上一個真正的句號。
一個念頭一旦生根,便如野草般瘋長。
陳望平瞞著所有人,開始了他的計劃。
他給兒子打電話,語氣輕松地說自己要和幾個老同學去青海湖旅游,散散心。
兒子在電話那頭千叮嚀萬囑咐,讓他注意身體,按時吃藥。
陳望平一一答應下來,掛掉電話后,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
他訂了一張前往西寧的火車票。
出發(fā)那天,他只帶了一個簡單的背包。
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物,必備的藥品,以及那只不會再響的口琴和那張發(fā)黃的黑白照片。
火車啟動了,發(fā)出“哐當、哐當”的規(guī)律聲響。
窗外的景色,從林立的高樓,逐漸變?yōu)槠皆僮優(yōu)檫B綿的丘陵。
陳望平的心,卻早已飛向了那片魂牽夢縈的高原。
五十年了。
卓瑪,你,還在嗎?
02
經(jīng)過兩天一夜的顛簸,火車終于抵達了目的地。
踏上站臺的那一刻,陳望平聞到了一股熟悉的,混雜著干燥塵土和凜冽寒意的空氣。
他的心臟,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。
他回來了。
他真的回來了。
從西寧轉(zhuǎn)乘長途汽車,又花了一天的時間,陳望平終于抵達了記憶中的那個縣城。
可眼前的景象,卻讓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。
記憶中那條坑坑洼洼的土路,早已變成了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。
馬路兩旁,低矮的藏式平房不見了蹤影,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貼著瓷磚的嶄新樓房。
街上車水馬龍,穿著時尚的年輕人戴著耳機匆匆走過。
一切都如此陌生。
陌生到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。
他憑著模糊的記憶,朝著當年“青年點”的方向走去。
那片曾經(jīng)長滿荒草的土坡,如今矗立著一所現(xiàn)代化的學校。
下課鈴聲響起,孩子們像潮水般從教學樓里涌出,嬉笑打鬧。
陳望平呆呆地站在校門口,像一個迷路的孩子。
五十年的光陰,足以將滄海變?yōu)樯L铩?/p>
他心底那份近鄉(xiāng)情怯的激動,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慢慢吞噬。
他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。
第二天一早,他便拿著那張黑白照片,開始了艱難的尋覓。
“你好,請問你認識照片上這個人嗎?她叫卓瑪?!?/p>
他逢人便問,得到的回答大多是茫然的搖頭。
年輕人對這張老舊的照片毫無興趣,甚至聽不懂他帶著口音的普通話。
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,會接過照片,瞇著眼睛看半天。
“卓瑪?我們這里叫卓瑪?shù)奶嗔耍恢滥阏f的是哪一個。”
“看樣子是東邊牧場的姑娘,不過那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,誰還記得清啊?!?/p>
陳望平不死心。
他根據(jù)老人們模糊的指點,雇了一輛三輪車,前往記憶中卓瑪家所在的牧場。
那片曾經(jīng)水草豐美的草原,如今卻變得有些荒蕪。
零星的帳篷早已不見蹤影。
三輪車司機告訴他,為了保護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,十幾年前這里的牧民就陸續(xù)搬遷了。
有的人搬到了縣城的安置房,有的人則遷往了更遠、更偏僻的牧區(qū)。
他們?nèi)チ四睦?,沒人說得清。
陳望平站在空曠的草原上,風吹起他花白的頭發(fā)。
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。
他像一個被時間拋棄的人,找不到任何可以連接過去的痕跡。
接下來的幾天,他跑遍了縣城的每一個角落。
他去了民政部門,希望能查到一些信息,可當年的戶籍資料早已模糊不清。
他去了寺廟,詢問那些年長的喇嘛,也一無所獲。
希望一點點被消磨,失望如潮水般將他淹沒。
他開始懷疑,自己這個決定是不是一個天大的錯誤。
或許,他就不該回來。
不該來打擾這份早已被時間封存的寧靜。
讓記憶永遠停留在那個美好的黃昏,或許才是最好的結(jié)局。
就在他幾乎要放棄,準備買票回家的時候,事情出現(xiàn)了轉(zhuǎn)機。
那天傍晚,他走進了一家不起眼的甜茶館。
茶館里光線昏暗,彌漫著濃郁的酥油香氣。
幾個藏族老人圍坐在一起,低聲交談著。
陳望平要了一壺甜茶,默默地坐在角落里。
他最后一次拿出那張照片,放在桌上,久久地凝視著。
鄰桌一位頭發(fā)花白,戴著眼鏡的藏族阿爸注意到了他。
“朋友,看你在這里坐了好幾天了,有心事?”
陳望平抬起頭,苦笑了一下,將照片遞了過去。
“老哥,我來找人,找照片上的這個人,她叫卓瑪?!?/p>
那位阿爸接過照片,湊到昏暗的燈光下,仔細端詳起來。
他的眉頭先是緊鎖,隨即又慢慢舒展開。
“有點眼熟……讓我想想……”
陳望平的心,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這個卓瑪,是不是東邊牧場丹增家的女兒?年輕時候特別愛笑,辮子又黑又長?”
陳望平激動得差點站起來,連連點頭。
“是!是!就是她!您認識她?”
阿爸沉吟了片刻,似乎在努力回憶。
“她啊……好像很早就嫁人了,嫁得挺遠的?!?/p>
“嫁到哪里去了?”陳望平追問道,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。
“我想起來了!”阿爸一拍大腿,“嫁給了‘紅石灘’的一個牧民!她丈夫叫……叫巴桑!對,就叫巴桑!”
紅石灘!
這個地名,像一道閃電,劈開了陳望平心中所有的陰霾。
他抓著阿爸的手,不停地道謝。
壓抑了多日的絕望,瞬間被巨大的希望所取代。
他立刻回到旅館,向老板打聽前往“紅石灘”的路線。
老板告訴他,那地方非常偏遠,在地區(qū)的最深處,沒有班車,只能包車去,而且路況很差。
可這些困難,在陳望平看來,已經(jīng)算不了什么了。
只要有方向,只要有希望,多遠他都要去。
他當即用身上剩下的大部分錢,雇了一輛性能最好的越野車。
第二天拂曉,天還沒亮,他就踏上了尋覓之旅的最后一程。
越野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前行。
海拔越來越高,空氣也越來越稀薄。
陳望平的呼吸有些急促,分不清是因為高原反應,還是因為內(nèi)心的緊張與期盼。
窗外的風景,開始變得熟悉起來。
連綿的雪山,碧藍的湖泊,成群的牛羊。
這一切,都和他記憶中的畫面漸漸重合。
他的心,也隨著車輪的每一次轉(zhuǎn)動,越跳越快。
卓瑪。
我就要見到你了。
你還記得我嗎?
你見到我,會是怎樣的表情?
陳望平的手心里,全是汗。
03
越野車又顛簸了幾個小時。
最終,在一片散落著幾戶人家的廣袤牧場前停了下來。
司機指著遠方,對陳望平說,這里就是紅石灘了。
陳望平推開車門,腳踩在堅實的土地上,腿肚子卻有些發(fā)軟。
他向一位正在不遠處放牧的年輕人走去,把卓瑪?shù)拿终f給了他聽。
年輕人用不太流利的漢語,抬手指了指牧場深處,一頂正升起裊裊炊煙的白色帳篷。
陳望平的心,在那一瞬間仿佛停止了跳動。
就是那里。
她就在那里。
他向司機道了謝,讓他在這里等候。
然后,他獨自一人,朝著那頂帳篷,一步一步地走去。
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云端,輕飄飄的,又重逾千斤。
他想象了無數(shù)次重逢的畫面。
或許,她會驚訝地睜大眼睛,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。
或許,她會激動地流下眼淚,撲過來擁抱他。
又或許,她只會淡然一笑,像招待一個普通的遠方來客。
五十年的思念與執(zhí)著,都將在下一刻揭曉答案。
他深吸了一口高原上冰冷的空氣,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心情,走到了帳篷前。
帳篷的簾子,被一只粗糙的手掀開了。
一個滿臉皺紋、頭發(fā)花白、穿著傳統(tǒng)藏袍的老婦人,從里面走了出來。
她的身形已經(jīng)不再挺拔,臉上刻滿了歲月的風霜。
可陳望平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。
那雙眼睛!
盡管眼角布滿了細密的皺紋,可那眼底深處的神采,和他記憶里的一模一樣,像高原的湖泊,曾映照過他整個青春。
她就是卓瑪!
陳望平的呼吸瞬間凝滯,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大腦。
他張了張嘴,那個在心底默念了五十年的名字就在嘴邊,卻怎么也發(fā)不出聲音。
就在陳望平認出卓瑪,準備呼喚她的那一瞬間,身后的景象徹底擊垮了他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