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她什么時候回來?”我滿懷期待地問。
老校長吧嗒吧嗒抽著旱煙,渾濁的眼睛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大山,沉默了許久,才緩緩開口:“你說的是小婉老師吧?”
“是啊,就是她!”
煙鍋在石階上磕了磕,他吐出最后一口煙圈,說出了一句讓我如墜冰窟的話:“她三年前,就已經(jīng)離職不干了。”
什么?離職?八年的堅守,八年的承諾,難道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?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了。
01
陳杰的工地上,機器轟鳴,塵土飛揚。
作為這片區(qū)域小有名氣的包工頭,他手底下管著幾十號人,開著五十多萬的越野車,在旁人眼里,是早就發(fā)家致富、混出了名堂的成功人士。
但只有最親近的兄弟老劉知道,陳杰活得像個苦行僧。
他不抽煙,不喝酒,不去那些燈紅酒綠的場合,甚至連一件上千的衣服都舍不得買。每天和工人們一起吃大鍋飯,住在工地的活動板房里,唯一的愛好,就是晚上一個人關(guān)起門來數(shù)錢。
不是數(shù)銀行卡里的余額,而是數(shù)一個老舊鐵皮箱里,一沓沓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齊齊的現(xiàn)金。
這些錢,不是工程款,而是他瞞著所有人,偷偷接私活,一磚一瓦,一分一厘攢下來的。每一張鈔票上,都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薄繭和汗水的咸味。
今晚,是陳杰最后一次數(shù)錢。
他把最后一沓碼放整齊,鐵皮箱里不多不少,正好五十萬。
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像是完成了一項神圣的使命。八年了,整整八年,他終于攢夠了這筆錢。
老劉推門進(jìn)來,看見他這副樣子,忍不住搖頭:“阿杰,你又在這兒跟寶貝疙瘩親熱呢?我說你到底圖個啥?放著好日子不過,非得把自己整得跟個守財奴一樣?!?/p>
陳杰笑了笑,小心翼翼地合上鐵皮箱,上了三道鎖。
他從床頭拿起一個相框,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摩挲著玻璃表面。照片上,是一個笑靨如花的姑娘,眼睛彎彎的,像月牙兒,清澈得能倒映出整個天空。
“老劉,你不懂。”陳杰的聲音里,帶著一種與他外表格格不入的溫柔,“明天,我就去找她了?!?/p>
老劉湊過來看了一眼照片,撇撇嘴:“又是她???八年了,阿杰,你就憑著一張照片,幾封信,還有那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電話,就把自己活成了這個樣子,值得嗎?”
“值得?!?/p>
陳杰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。
他關(guān)掉工棚里昏暗的燈,躺在堅硬的板床上,腦海里全是那個姑娘的影子。她的名字叫林曉婉,是他用整個青春去愛,并準(zhǔn)備用一生去守護的女人。
八年之約,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。
他要去接她回家,回到那個他一磚一瓦,親手為她建起的新家。
02
陳杰和林曉婉的故事,開始于十年前的大學(xué)校園。
那時候的陳杰,還是個從農(nóng)村出來的窮小子,自卑又敏感,除了埋頭讀書和在工地打零工,幾乎沒有任何社交。
而林曉婉,則是系里最耀眼的星星。她家境優(yōu)渥,成績優(yōu)異,人長得漂亮,性格又開朗,身邊從來不缺追求者。
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,不可能有任何交集。
可命運就是這么奇妙。
一次圖書館的偶遇,陳杰幫她夠到了書架最高層的一本書,她對他說了聲“謝謝”,那個清甜的笑容,就像一束光,瞬間照亮了陳杰灰暗的世界。
從那天起,陳杰開始笨拙地出現(xiàn)在她的世界里。
他會在她去圖書館的路上,假裝偶遇;會在她晨跑的時候,遠(yuǎn)遠(yuǎn)地跟在后面;他用自己整個月的生活費,買她最喜歡吃的草莓蛋糕,卻只敢說是“順路多買的”。
他的愛,卑微又笨拙,卻炙熱得像一團火。
林曉婉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,她看穿了陳杰所有的窘迫和深情。她沒有嫌棄他的出身,反而被他那份執(zhí)著和真誠所打動。
他們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。
那段日子,是陳杰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。他第一次知道,原來被人愛著,是這樣一種溫暖的感覺。他拼了命地對她好,想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。
畢業(yè)后,陳杰憑著在工地上練就的一身本事和吃苦耐勞的精神,跟著一個老鄉(xiāng)干起了工程,事業(yè)慢慢有了起色。
而林曉婉,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決定——她要去山區(qū)支教。
“阿杰,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夢想嗎?”她靠在他的肩膀上,眼睛里閃爍著星光,“我想當(dāng)一名老師,去最需要我的地方?!?/p>
陳杰的心沉了下去。他舍不得,一萬個舍不得。
“那里的條件很苦,你受得了嗎?”
“我不怕?!绷謺酝裎兆∷氖?,堅定地說,“我只怕你不在等我?!?/p>
看著她充滿理想和憧憬的眼神,陳杰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。他知道,那是她的夢想,他不能自私地折斷她的翅膀。
“我等你?!彼o緊抱住她,“你說去多久,我就等你多久?!?/p>
“八年?!绷謺酝裆斐鍪种福敖o我八年時間,我想陪著那里的第一批孩子,從一年級讀到小學(xué)畢業(yè)。八年后,我就回來,嫁給你,給你生個胖小子,好不好?”
“好?!标惤芗t著眼眶,重重地點頭。
臨走前,他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塞給了她,她卻只拿了很少一部分。她把那張最美的合照留給了他,照片背后,是她娟秀的字跡:待我歸來,嫁你為妻。
這一別,就是八年。
八年里,他們靠著書信和偶爾才能接通的電話聯(lián)系。她會給他講山里的孩子有多可愛,風(fēng)景有多美,也會抱怨山路有多難走,冬天有多冷。
陳杰把她信里提到的每一個細(xì)節(jié)都記在心里。他知道她怕冷,就早早地在家鄉(xiāng)最好的地段買了地,親自設(shè)計圖紙,監(jiān)督施工,給他們未來的家裝上了最先進(jìn)的地暖系統(tǒng)。
他知道她喜歡花,就在院子里開辟了一大片花園,種滿了她最喜歡的向日葵。
他拼命地賺錢,不是為了自己享受,而是想讓她回來后,再也不用吃一點苦。
那個鐵皮箱里的五十萬,是他為她準(zhǔn)備的“夢想基金”。他說過,等她回來,如果她還想做教育,他就用這筆錢為她在家鄉(xiāng)開一所最好的私立幼兒園,讓她當(dāng)園長。
八年的等待,漫長得像一個世紀(jì)。他熬過了無數(shù)個孤獨的夜晚,拒絕了身邊所有的誘惑,心里只有一個念頭:等她回來。
現(xiàn)在,八年之期已到。
他要去接他的新娘了。
03
第二天一大早,陳杰就開著他那輛洗刷得锃亮的路虎,出發(fā)了。
鐵皮箱被他放在副駕駛,用安全帶牢牢系好,仿佛那里面坐著的是他最重要的人。
老劉來送他,看著他一臉的興奮和憧憬,欲言又止。
“阿杰,你……你有沒有想過,萬一……我是說萬一,八年了,人心是會變的?!?/p>
陳杰拍了拍老劉的肩膀,笑容無比自信:“她不會?!?/p>
他相信他的曉婉,就像相信太陽會從東方升起一樣。他們的愛情,經(jīng)得起時間和距離的考驗。
從繁華的都市到偏遠(yuǎn)的山區(qū),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旅程。
高速公路漸漸變成了坑坑洼洼的省道,又從省道變成了塵土飛揚的鄉(xiāng)間小路。路兩旁的風(fēng)景,也從高樓大廈,變成了連綿起伏的青翠山巒。
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芬芳,這是城市里永遠(yuǎn)聞不到的味道。
按照曉婉信里給的地址,他導(dǎo)航到了一個叫“大石村”的地方。越往里開,路況越差,好幾次,車輪都陷進(jìn)了泥坑里,需要他下來推車。
陳杰的心里非但沒有煩躁,反而涌起一陣陣心疼。
這就是曉婉待了八年的地方嗎?光是進(jìn)來就要費這么大勁,可想而知,她當(dāng)初一個柔弱的女孩子,是吃了多少苦。
開了整整一天一夜,終于在第三天上午,他看到了村口那塊斑駁的石碑,上面刻著“大石村”三個字。
村子比他想象中還要落后,稀稀拉拉的幾十戶人家,大多是黃泥夯成的土坯房,看上去搖搖欲墜。
他的車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,孩子們跟在車屁股后面追逐打鬧,大人們則投來好奇又警惕的目光。
陳杰停下車,搖下車窗,攔住一個背著柴火的大叔,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和善一些。
“大叔,您好,跟您打聽個事兒。村里的小學(xué)在哪?”
大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指了指村尾的山坡:“就在那上頭?!?/p>
“謝謝您!”陳杰發(fā)動汽車,心情愈發(fā)激動起來,“對了,您認(rèn)識林曉婉老師嗎?”
聽到“林曉婉”三個字,大叔的臉色似乎微微變了一下,眼神有些閃躲。
“不……不認(rèn)識?!?/p>
他含糊地應(yīng)了一聲,便不再理會陳杰,加快腳步走開了。
陳杰覺得有些奇怪,但也沒多想,只當(dāng)是山里人比較內(nèi)向。他一腳油門,朝著山坡的方向開去。
他已經(jīng)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她了。
他想象著她看到自己時,會是怎樣驚喜的表情。她會不會一下子撲進(jìn)自己懷里,哭著說“你終于來了”?
他甚至連求婚的臺詞都在心里演練了無數(shù)遍。
他要告訴她,他愛她,從始至終,從未改變。他要帶她離開這個窮苦的地方,去過他們早就規(guī)劃好的幸福生活。
車子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著,他的心,也跟著一起一伏,充滿了甜蜜的期待。
04
順著山路往上,一所簡陋的學(xué)校出現(xiàn)在陳杰的視野里。
與其說是學(xué)校,不如說是一排破舊的瓦房。墻體上布滿了裂紋,用幾根木頭斜斜地支撐著,仿佛隨時都會倒塌。操場就是一片凹凸不平的泥地,唯一的體育設(shè)施,是一個用木板釘成的、籃網(wǎng)早已破爛不堪的籃球架。
旗桿上,一面褪了色的紅旗在風(fēng)中無力地飄揚。
陳杰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這就是曉婉奉獻(xiàn)了八年青春的地方?
他無法想象,那個在城市里連瓶蓋都擰不開的嬌弱姑娘,是如何在這種艱苦的環(huán)境下,一待就是八年的。
他把車停在學(xué)校門口,深吸了一口氣,平復(fù)了一下自己激動的心情,然后整理了一下衣領(lǐng),抱著早已準(zhǔn)備好的一大束玫瑰花,朝學(xué)校里走去。
正是上課時間,校園里很安靜,只有從一間教室里傳來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。
陳杰的心跳得更快了。
是她的聲音嗎?他有多久沒聽過她親口念書了?
他悄悄地走到那間教室的窗外,想給她一個驚喜。他透過蒙著灰塵的玻璃窗往里看,講臺上站著的,卻是一個皮膚黝黑、身材微胖的中年婦女。
不是曉婉。
陳杰愣了一下,隨即又安慰自己,也許曉婉在教別的年級,或者在辦公室。
他繞到瓦房的另一頭,看到一扇門上掛著“校長辦公室”的牌子。他敲了敲門。
“請進(jìn)。”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里面?zhèn)鱽怼?/p>
陳杰推門而入,辦公室里陳設(shè)極其簡單,一張掉漆的辦公桌,兩把椅子,還有一個裝滿了文件的舊鐵皮柜。一個頭發(fā)花白、滿臉皺紋的老人正戴著老花鏡,低頭批改作業(yè)。
“您好,請問您是校長嗎?”
老人抬起頭,推了推眼鏡,點點頭:“是啊,你找誰?”
“我找林曉婉老師。”陳杰把玫瑰花背到身后,臉上堆起笑容,“我是她的……愛人,我來接她回家。”
聽到這話,老校長的臉上并沒有露出陳杰預(yù)想中的驚喜或欣慰,反而閃過一絲復(fù)雜難明的情緒。他沉默了,只是拿起桌上的旱煙袋,默默地往里填著煙絲。
“校長?”陳杰心頭掠過一絲不安。
老校長沒有看他,只是劃著一根火柴,點燃了煙鍋,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,吐出的煙霧繚繞了他那張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臉。
“年輕人,你先坐?!彼噶酥笇γ娴囊巫印?/p>
陳杰坐立不安地坐下,心里那股不祥的預(yù)感越來越強烈。
“校長,曉婉她……是出去家訪了嗎?還是身體不舒服?”他迫不及待地追問。
他想過無數(shù)種可能,唯獨沒有想過最壞的那一種。
老校長又抽了兩口煙,似乎是在斟酌著該如何開口。辦公室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,只有墻上掛鐘的滴答聲,敲擊著陳杰焦躁的心。
終于,老校長將煙鍋在桌角磕了磕,抬起頭,渾濁的眼睛直視著陳杰。
那眼神里,有同情,有惋惜,還有一種讓陳杰看不懂的沉重。
05
老校長吧嗒吧嗒又抽了兩口旱煙,眼神沒有聚焦,仿佛穿透了眼前這個焦急的年輕人,飄向了窗外那片云霧繚繞的深山。
他的聲音沙啞而緩慢,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,沉甸甸地砸在陳杰的心上。
“你說的是小婉老師吧?”
“是啊,就是她!林曉婉!”陳杰急切地確認(rèn)道,他感覺自己的手心已經(jīng)開始冒汗。
老校長將煙鍋在窗臺的石階上用力磕了磕,震落了里面的煙灰。他轉(zhuǎn)過頭,不再逃避陳杰的目光,吐出了一句讓陳杰瞬間如墜冰窟的話。
“她三年前,就已經(jīng)離職不干了。”
轟的一聲,陳杰感覺自己的大腦瞬間炸開,一片空白。
離職?
這個詞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,狠狠地插進(jìn)了他的心臟。
怎么可能?
八年的堅守,八年的承諾,信里那些對未來的憧憬,電話里那些甜蜜的叮囑……難道全都是謊言?
她騙了我?
她整整騙了我三年?
憤怒、背叛、屈辱的感覺像決堤的洪水,瞬間沖垮了陳杰所有的理智。他猛地站起來,一把抓住老校長的胳膊,手上的青筋因為過度用力而爆起。
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變形,幾乎是吼著問出來的:“她去哪了?她人呢?!是不是跟別的男人回城里享福去了?!”
這是他能想到的,唯一合理的解釋。也是他最不愿意相信,卻又似乎最接近真相的解釋。
老校長被他抓得生疼,眉頭緊緊皺起,卻用力掙開了他的手。他的臉色變得異常嚴(yán)肅,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(yán)。
他盯著陳杰通紅的眼睛,一字一頓地說道:“她不是回城里?!?/p>
頓了頓,他抬起枯瘦的手指,指向不遠(yuǎn)處那座被云霧籠罩,一眼望不到頭的巍峨大山,聲音里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。
“她是進(jìn)了那座山!我們?nèi)迦硕紨r了,可誰也攔不住!”
陳杰徹底愣住了,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那座大山像一頭沉默的巨獸,盤踞在天地之間,神秘而又危險。
進(jìn)山?
她一個女孩子,進(jìn)那樣的深山老林里干什么?
“她說,她要去山里找一個人。”老校長的聲音里充滿了無力和悲傷,“那個人,是她當(dāng)初選擇來我們這個窮山溝支教的,唯一的原因?!?/p>
找人?
為了找人,來這里支教八年?
陳杰的大腦已經(jīng)無法思考,這些信息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。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溺水的人,被卷入了巨大的漩渦,天旋地轉(zhuǎn)。
就在他大腦一片空白,幾乎要站不穩(wěn)的時候,老校長轉(zhuǎn)身從身后那個破舊的鐵皮柜抽屜里,拿出了一本邊角已經(jīng)磨損、封面泛黃的日記本。
他將日記本遞到陳杰面前。
“這是小婉老師留下的?!崩闲iL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鄭重,“她走之前交代過,如果有一天,有一個叫阿杰的男人來找她,就把這個交給你。”
“阿杰……”
陳杰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。他伸出手,那只常年搬磚扛水泥、穩(wěn)如磐石的手,此刻卻抖得連一本薄薄的日記都快要拿不穩(wěn)。
他顫抖著翻開日記本的第一頁,一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跡,像一把利刃,瞬間刺穿了他的眼球。
里面的內(nèi)容,讓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,頭皮陣陣發(fā)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