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雨,是夏末的陣雨,來得急,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勁兒。豆大的雨點(diǎn),先是稀疏而沉重地砸下來,在干燥的塵土上烙下一個深色的圓印,隨即,便密集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,喧囂著吞噬了整個世界。庭院中那幾株芭蕉,寬大如巨扇的葉片,便成了這雨幕中最富戲劇性的樂器。
雨點(diǎn)打在芭蕉葉上,聲音是復(fù)合的。初觸時,是清脆的、飽滿的“嗒”的一聲,像是什么珍珠之類的東西碎在了玉盤上;隨即,雨水在葉面上匯聚、滑落,那聲音便轉(zhuǎn)成了渾厚的、綿長的“噗噗”聲,沉悶而富有彈性。這高高低低、疏疏密密的聲響交織在一起,竟不像噪音,反而成了這午后暴雨中一支酣暢淋漓、節(jié)奏鮮明的獨(dú)奏曲。
我的目光,卻從這綠色的“樂器”上滑開,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芭蕉樹下那片青石板鋪就的地面。石板有些年月了,被無數(shù)腳步磨得光滑,顏色是一種沉靜的、飽含水分的青灰色。此刻,它被這急雨徹底地沖刷、浸潤,變成了一面深色的、巨大的鏡子。
也正是在這片“鏡子”上,我看見了那些“花”的綻放。
雨點(diǎn)從高高的芭蕉葉緣墜落,或是直接穿透葉片的縫隙,攜著下墜的力道,直直地撞擊在青石板的鏡面上。就在那撞擊發(fā)生的剎那,一朵“花”便誕生了。
那真是一朵花的樣子。最初是一個極小的、皇冠般的圓形水冠,從撞擊中心猛地向上一濺,那是花的“花托”;緊接著,無數(shù)顆更細(xì)小的水珠,從這水冠的邊緣激射而出,向外潑灑,形成一圈短暫定格的、晶瑩剔透的“花瓣”。這整個過程,不過電光火石的一瞬,那朵“花”便已完成了從綻放到凋零的全部生命歷程——它的“花瓣”在空中分離、破碎,化作更細(xì)微的水霧,最終又無可奈何地、紛紛揚(yáng)揚(yáng)地落回那片深色的鏡面,只留下一圈迅速擴(kuò)散、相互交融的漣漪。
一朵剛謝,另一朵又猛地綻開。就在旁邊,另一滴更大的雨珠砸下,綻出的“花朵”便更碩大、更繁復(fù)些,“花瓣”潑灑得也更遠(yuǎn)、更肆意。疏的地方,是一兩朵孤高的、清冷的“單瓣花”;密的地方,則是無數(shù)朵“花”重疊著、擁擠著、爭搶著綻放,仿佛一場盛大而急促的、透明的花事。
它們沒有顏色,唯有透明,在深色石板的映襯下,靠著一剎那的形態(tài)與光線,展現(xiàn)出一種極致的、虛無縹緲的美。它們沒有香氣,唯有那雨打芭蕉的、清冽的聲響,為這無聲的綻放配著樂。它們沒有根莖,生命只存在于撞擊的那一瞬,是真正的“剎那芳華”。
我倚在門廊下,看得癡了。這哪里是雨景?這分明是造化以青石為紙,以雨滴為筆,在揮毫潑墨間,畫下的一幅幅瞬息萬變的、寫意淋漓的透明花卉圖。它比任何畫作都更鮮活,也更殘酷,因?yàn)樗屇闱逦乜匆?,最美的?chuàng)造,如何與最快的毀滅,融為一體。
雨勢漸歇,芭蕉葉上的鼓點(diǎn)變得稀疏。青石板上的“花朵”也愈發(fā)零落,最終,隨著最后一滴雨珠的墜落與消散,一切重歸平靜。石板上的積水,映著重新露臉的、灰白的天光。
庭院寂寂,仿佛什么都不曾發(fā)生。但我知道,我方才確然目睹了一場最為奢華也最為悲壯的花開。那無數(shù)朵在青石板上綻放過又旋即死去的透明花朵,它們的美,正源于這注定的短暫,源于這義無反顧的、奔赴毀滅的綻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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