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國琛這輩子，跨了兩次海峽，一去不返。生在1927年的廣西欽州，那地方當(dāng)時是張家的大本營，家里不光田多，書也多，他從小泡在字里行間，腦子亮堂，順利進(jìn)了欽州師范學(xué)校，本打算當(dāng)老師，娶媳婦過穩(wěn)當(dāng)日子。誰知1949年，國民黨敗退，他被裹進(jìn)去，上了船，身后是挺著大肚子的媳婦十妹，眼瞅著孩子快落地，他卻只能盯著漸遠(yuǎn)的海岸線。船一開，就斷了根。到臺灣省后，他單著身子熬了好些年，五十歲才再娶黃燕芳，生下兒子章育晨。那年頭，日子緊巴巴，他推車賣水果，攢錢安家，偶爾翻舊信，眼神發(fā)直。

章育晨長大后，只知道爸是外省人，愛講廣西老家的事，可從沒深挖。2013年，章國琛86歲走人，章育晨收拾屋子時，翻出鐵盒，一沓信封砸下來，地址直指欽州北營村，收件人章棟。信里字跡抖抖的，爸叮囑女兒多吃，保重身子，從1950年代寫到1980年代，最后一封還說腿腳不利索，想見一面。章育晨愣在那，手里捏著張1985年的照片，上面寫“給爸：女兒和媽”，這才曉得自己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，比他大三十來歲。爸到死都沒提過這茬，更沒見過她。

這事擱誰身上都得翻江倒海。章育晨當(dāng)時四十出頭，工作穩(wěn)，家里有老婆孩子，可一夜之間，覺得自己像棵浮萍。爸媽都走了，他忽然想找回那點血脈的實打?qū)崱Ｆ鸪?，他在臺南轉(zhuǎn)悠，問老街坊，翻電話簿，跑圖書館查舊報，全是死胡同。臺灣戶政處也幫不上，檔案里沒影兒。他甚至托紅十字會，填表遞件，等回信時心懸著。六年下來，頭發(fā)白了圈，線索還是那幾封信和模糊地址。爸當(dāng)年通信的事，瞞得死死的，只在1983年弟弟從臺灣回來捎話，才接上線，可后來搬家丟了地址，斷了線。章育晨咬牙想，這不光是為爸圓愿，也是給自己找個著落。

2019年6月4日，他下定決心，提筆給廣西欽州市公安局寫信，附上爸的照片、信件復(fù)印件，詳詳細(xì)細(xì)列了家底。信寄出去那天，他站在郵局外，深吸口氣。沒想到，那頭動作快。欽州警方接信，局長親自批，戶籍科民警老敏帶隊，立馬動起來。先按地址去北營村轉(zhuǎn)，村子早變樣，老槐樹還在，可問街坊，沒人記得章棟。檔案室翻舊冊，塵土嗆人，也沒準(zhǔn)信。轉(zhuǎn)頭找當(dāng)?shù)貜埵献谟H，那些老人圍在祠堂，攤開族譜，一頁頁對。譜上清清楚楚：章國琛一支，女兒章棟，1950年生，嫁到浦北縣后地址變了。民警順著摸，電話打過去，那頭一個七十歲的阿婆接，聲音穩(wěn)穩(wěn)的。核實照片、信件，一比對，全對上。章棟兒孫滿堂，孫子圍著轉(zhuǎn)，她早從爸的信里知道臺灣有弟弟，可媽十妹走得早，她也沒轍過海。

九天就鎖人，效率高得讓章育晨直呼意外。警方先視頻連線，姐弟倆隔著屏對視，確認(rèn)血緣。章棟那邊，翻出爸媽的舊信，一封封比對，墨跡雖淡，牽掛卻濃。章育晨生日10月4日，本想那會兒飛來，可簽證卡殼，拖到9日。欽州機(jī)場，夜里十點，章棟兒子開車接，章育晨提箱下機(jī)，步子穩(wěn)當(dāng)。進(jìn)村，門檻一跨，全家迎上。第二天，去祠堂，點香拜祖，族長蘸墨，在譜上添“章育晨”三個字，挨著爸媽姐的名字。章育晨跪蒲團(tuán)，叩頭時，塵埃落定。姐弟倆轉(zhuǎn)鎮(zhèn)子，看北師大舊址，爸當(dāng)年念書的地方，銀灘邊走走，海風(fēng)咸咸的。章棟帶他見親戚，擺一桌家常，魚蝦熱騰。雖方言不通，閩南話夾粵語，可手勢比劃，笑聲不斷。四天一晃，章育晨拍堆照片，塞包帶回臺灣。

這重逢，不光補(bǔ)了爸的遺憾，也讓章育晨嘗到根的滋味。爸當(dāng)年撤臺，國民黨大隊人馬卷走金銀，他只帶了身軍裝，落地臺灣省，從零抓起。賣水果時，風(fēng)吹日曬，攢錢娶媳，生子后，總在陽臺抽煙，望東海出神。信里他寫，臺灣雨大，屋漏了補(bǔ)好，可字縫里藏著對家的愧。章棟那邊，媽十妹拉扯她長大，教認(rèn)字，嫁人后生倆兒子，日子平實。爸的信是她和媽的寄托，每封拆開，先讀落款，再細(xì)嚼內(nèi)容。1980年代，爸提過臺灣有兒子，她媽不愿認(rèn)，可她懂爸的苦。相認(rèn)后，姐弟視頻常開，屏上她織毛衣，他講臺灣街頭小吃。章育晨退休前，常飛欽州，幫修老屋，帶侄子玩。2020年疫情一鬧，寄藥箱，教煮湯。解封后，再去北海轉(zhuǎn)，銀灘踩浪。2023年，給姐過壽，蛋糕點蠟，眾人圍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