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皮紙袋里裝著五萬塊現(xiàn)金,沉甸甸的,那是我準備為弟弟的幸福添上的最后一塊磚。
我走到家門口,正準備推開那扇虛掩的門,想象著他們驚喜的笑臉。
就在這時,母親壓低了的聲音和弟弟一聲輕笑,從門縫里飄了出來。
僅僅幾句話。
卻讓這五萬塊錢,瞬間變得像個天大的笑話。
我提著錢的手,僵在了半空中。
01
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,我正盯著電腦屏幕上那個不斷跳動的項目截止日期倒計時。
是母親打來的。
我的心,本能地沉了一下。
果不其然,電話一接通,母親那熟悉又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焦慮聲線便傳了過來。
“悅悅啊,你還在忙嗎?”
我揉了揉發(fā)脹的太陽穴,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疲憊。
“媽,在忙呢,怎么了?”
“唉,還不是你弟弟那個房子的事?!?/p>
母親嘆了一口氣,這口氣嘆得千回百轉,充滿了說不盡的為難和操心。
“小偉那個婚房,裝修的錢,還差六萬?!?/p>
六萬。
這個數(shù)字像一顆小石子,精準地投進了我平靜卻早已不堪重負的生活湖心。
“之前不是算得好好的嗎?怎么會突然又差這么多?”
我忍不住追問,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質詢。
“你懂什么!”
母親的聲音立刻高了八度,仿佛我的問題是對她持家能力的侮辱。
“現(xiàn)在什么東西不在漲價?工人要錢,材料要錢,你那個弟媳婦小雅,眼光又高,這個要名牌,那個要進口,哪樣不要錢?”
她頓了頓,語氣又軟了下來,帶著哭腔。
“媽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找你,你弟弟說了,要是這錢再湊不齊,小雅那邊就要跟他鬧了,這婚期都定了,要是出了岔子,我們張家的臉往哪兒擱???”
又是這句話。
我們張家的臉。
從小到大,這句話就像一個緊箍咒,牢牢地套在我的頭上。
我是姐姐,我應該懂事,我應該謙讓,我應該為了“張家的臉”無條件付出。
我沉默著,聽著電話那頭母親的絮叨和隱約傳來的弟弟張偉不耐煩的催促聲。
“姐到底行不行啊?”
聲音很輕,但我聽得真切。
我的喉嚨有些發(fā)干,眼前仿佛又出現(xiàn)了弟弟那張習慣了索取,從未有過感謝的臉。
“悅悅,你在聽嗎?你可得幫幫你弟弟啊,這可是他一輩子的大事!”
母親的聲音再次將我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現(xiàn)實。
我看著窗外這座城市的鋼筋水泥森林,霓虹燈已經開始一盞盞亮起,絢爛又冰冷。
我的生活,看似光鮮,實則早已被房貸、車貸和日常開銷壓得喘不過氣。
我每個月都要精打細算,連買一杯稍微貴點的咖啡都要猶豫半天。
可是,電話那頭是我的母親和弟弟。
是我血脈相連的親人。
我深吸一口氣,把所有的委屈和壓力都壓回心底。
“媽,你別急?!?/p>
我的聲音很輕,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平靜。
“我想想辦法?!?/p>
“你能有什么辦法?你可別去借什么亂七八糟的網(wǎng)貸啊!”
母親的關心總是這么恰到好處,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“我知道,我有存款?!?/p>
我說的是實話,也像是一種自我安慰。
那是這些年,我從牙縫里省下來,準備用來應對生活中突發(fā)意外的錢。
是我的底氣,也是我的安全感。
掛掉電話,我打開手機銀行APP,看著那個刺眼的數(shù)字。
五萬零三百二十一塊五毛。
這就是我所有的流動資金。
離六萬,還差一萬。
可我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挪用這筆錢了。
就這五萬,已經是我的極限。
或許,這五萬塊錢,可以先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。
剩下的那一萬,讓他們自己再想想辦法,總比一分沒有要強。
我這樣想著,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。
我關掉電腦,跟部門主管請了半天假,理由是家里有急事。
主管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中年男人,他看了看我疲憊的臉色,痛快地批了假。
走出寫字樓,晚高峰的車流已經開始擁堵。
我沒有坐地鐵,而是奢侈地打了一輛車,直奔最近的銀行。
在ATM機前,我猶豫了一下,最終還是選擇了柜臺。
我要取的是現(xiàn)金。
厚厚的一沓現(xiàn)金,或許更能表達我的誠意和對弟弟的祝福。
柜員是個年輕的姑娘,她用點鈔機數(shù)了兩遍,然后將五沓嶄新的人民幣用牛皮紙袋裝好,遞給了我。
“您拿好?!?/p>
我點點頭,說了聲謝謝。
那牛|皮紙袋沉甸甸的,壓在我的心上,也壓在我的手上。
我沒有提前告訴母親和弟弟我要回去。
我想給他們一個驚喜。
我想象著,當我把這五萬塊錢放到他們面前時,母親臉上那欣慰的笑容,和弟弟那或許會有一絲感動的表情。
我甚至覺得,這五*萬塊錢,或許能拉近我們之間那早已因為距離和金錢而變得有些疏遠的關系。
親情,總該是比錢更重要的,不是嗎?
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這樣告訴自己,仿佛這是一種自我催眠。
02
出租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。
這條路,我走了二十多年。
熟悉又陌生。
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,高樓大廈漸漸被低矮的居民樓取代。
空氣中,似乎也開始彌漫起那股熟悉的,屬于老城區(qū)的市井味道。
我的思緒,也隨著這倒退的風景,回到了過去。
記憶中,我們家從來都不是富裕的。
父母是普通的工人,拿著微薄的薪水,養(yǎng)活著我和弟弟兩個孩子。
或許是因為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,也或許是因為他比我小三歲,父母的愛,從一開始就是傾斜的。
小時候家里燉雞,那只油光锃亮的雞腿,永遠都穩(wěn)穩(wěn)地躺在弟弟的碗里。
母親會摸著我的頭說:“悅悅是姐姐,要讓著弟弟。”
我點點頭,默默地啃著沒什么肉的雞翅膀。
上學時,我們倆同時看上了一雙運動鞋。
那雙鞋要一百多塊錢,是當時家里一筆不小的開銷。
父親抽了半宿的煙,第二天,把那雙嶄新的鞋子放到了弟弟的床頭。
而我腳上那雙已經磨破了鞋頭的舊鞋,母親用針線又仔細地縫了一遍。
她說:“女孩子家,不用穿那么好的,能穿就行。”
我低著頭,看著母親粗糙的手指穿針引線,什么話也說不出來。
考大學那年,我和弟弟的成績都不錯。
但家里的錢,只夠供一個人讀學費更高的本科。
毫無意外,這個機會給了弟弟。
我讀了學費相對便宜的???。
母親安慰我:“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,早點出來工作,也能幫襯家里?!?/p>
我那時候覺得,母親說的或許是對的。
我是姐姐,我應該早點獨立,我應該為這個家分擔。
所以,我畢業(yè)后拼命工作,從最底層的銷售做起,跑業(yè)務,陪客戶喝酒,熬夜做方案。
我把大部分的工資都寄回了家,只給自己留下勉強夠生活的部分。
弟弟的學費,是我的工資付的。
弟弟的生活費,也是我的工資付的。
后來,弟弟大學畢業(yè),留在省城工作,找了女朋友小雅。
再后來,他們要結婚了,女方要求在市區(qū)買房。
首付還差十幾萬。
我又一次,拿出了我工作這些年所有的積蓄。
整整十五萬。
當我把那張銀行卡交給母親時,她沒有一句感謝,只是點點頭說:“這還差不多,總算沒白養(yǎng)你?!?/p>
弟弟張偉,也只是在一旁玩著手機,連頭都沒抬一下,仿佛這一切都天經地義。
那時候,我的心,就像被泡在了冰冷的檸檬水里,又酸又澀。
但轉念一想,他們是我的親人。
為家人付出,不是應該的嗎?
或許,等弟弟結了婚,一切都會好起來。
他會有自己的小家庭,會成熟,會懂得感恩。
出租車一個急剎,將我從悠遠的回憶中驚醒。
“姑娘,到地方了?!?/p>
司機師傅提醒道。
我付了錢,推開車門。
熟悉的老式居民樓就在眼前,墻皮已經有些斑駁,樓道里堆著些許雜物。
這就是我的家。
我深吸一口氣,將那些不愉快的回憶都甩到腦后。
今天,我是來送錢的,是來解決問題的。
我是來扮演那個拯救家庭于水火的,懂事能干的好姐姐的。
我緊了緊手里的牛皮紙袋,臉上擠出一個自認為最溫和的笑容。
我期待著推開家門后,能看到一張張笑臉。
我期待著母親能拉著我的手,真心實意地說一句“悅悅,辛苦你了”。
我期待著弟弟能拍著我的肩膀,叫我一聲“姐”,然后說一句“謝謝”。
我對親情的渴望,在這一刻,壓倒了所有的委屈和疲憊。
我甚至開始在腦海里勾畫他們拿到錢后的場景。
弟弟和弟媳小雅,應該會立刻去把那些看好的建材、家具定下來吧。
裝修的煩惱解決了,他們應該能開開心心地籌備婚禮了。
等到婚禮那天,作為姐姐,我一定要包一個大大的紅包。
看著弟弟牽著新娘的手,走進幸福的殿堂,我作為家人的付出,也就算值得了。
我一步步地走上樓梯。
樓道里的聲控燈,似乎也壞了,忽明忽暗。
我的影子,在斑駁的墻壁上被拉長又縮短,像一個孤獨的默劇演員。
三樓。
家門口那張早已褪色的福字還貼在門上。
我走到門前,正準備掏鑰匙。
卻發(fā)現(xiàn),門,虛掩著,留著一道縫。
里面?zhèn)鱽砹四赣H和弟弟壓低了的說話聲。
大概是怕鄰居聽到吧。
我笑了笑,心想正好,省得我敲門了。
我把手搭在門把上,準備給他們一個驚喜。
03
我的手,剛剛觸碰到冰涼的金屬門把。
屋里突然傳來了說話聲,頓時令我如墜冰窟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