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看著我,”我妻子顧莉的聲音尖利得像要劃破我的耳膜,“你告訴我,他到底是誰?!”
她的手指著沙發(fā),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。
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。
沙發(fā)上,我們十歲的兒子馮皓軒,正低著頭,專注地玩著一個十年前的舊魔方,對我們的爭吵充耳不聞。
那魔方已經(jīng)褪色,塑料的棱角也被磨得圓潤,根本不屬于他。
我看著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稚嫩臉龐,感覺整個屋子都在緩慢旋轉(zhuǎn),天花板上那道細(xì)微的裂縫,此刻在我眼里,像一張巨大而嘲弄的嘴。
我張了張嘴,喉嚨里卻像被一團(tuán)濕棉花堵住了,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這一切,都要從十年前那個絕望的決定說起。
01
十年前的那個夏天,雨下得特別多。
我們原來的兒子,皓陽,就是在那樣一個雨天離開的。
我至今還記得每一個細(xì)節(jié)。
那天我正因為一個項目方案焦頭爛額,客戶的電話一個接一個,語氣很不客氣。
六歲的皓陽跑過來,拉著我的衣角,小聲說:“爸爸,我的機(jī)器人不動了,你幫我看看好不好?”
我心煩意亂,揮了揮手:“去讓你媽看,爸爸忙著呢!
他“哦”了一聲,小小的身影失落地走開了。
那就是我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。
半小時后,我聽到了樓下傳來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聲音,以及顧莉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我沖下樓的時候,只看到撐開的雨傘掉在地上,旁邊小小的身體躺在血泊里,雨水很快就沖刷開來,那紅色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皓陽是為了撿滾到馬路上的機(jī)器人。
葬禮過后,家里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。
顧莉不說話,不吃飯,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,抱著皓陽的枕頭流淚。
她原來是中學(xué)老師,愛笑,說話溫聲細(xì)語,那段時間卻迅速地枯萎下去,像一朵脫了水的花。
家里的窗簾永遠(yuǎn)拉著,墻上所有皓陽的照片都被她收了起來,但他的氣息卻無處不在。
他的小拖鞋還擺在門口,他的水杯還在桌上,他的玩具散落在房間的角落,每一件東西都在提醒我們,他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
那種絕望,不是嚎啕大哭,而是心臟被挖空了一塊,有冷風(fēng)不停地往里灌。
有一天深夜,我發(fā)現(xiàn)顧莉站在陽臺上,半個身子已經(jīng)探了出去。
我發(fā)瘋一樣地沖過去把她死死抱住。
她在我懷里,終于放聲大哭,捶打著我的胸口:“馮遠(yuǎn),我活不下去了!我沒有兒子了!我活不下去了!”
就在那個時候,一個荒唐而又充滿誘惑的念頭,像毒蛇一樣鉆進(jìn)了我的腦子。
那是我一個在國外做研究的遠(yuǎn)房親戚,曾經(jīng)在飯桌上偶然提過一嘴的技術(shù)。
當(dāng)時我只當(dāng)是天方夜譚。
可現(xiàn)在,它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我顫抖著手,撥通了那個許久不聯(lián)系的電話。
我對電話那頭的顧莉說:“小莉,我們……我們再把皓陽生回來,好不好?一模一樣的!
她停止了哭泣,空洞的眼睛里,第一次有了一點點微光。
我們動用了所有的積蓄,甚至賣掉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,湊夠了那筆驚人的費用。
我們瞞著所有人,像兩個罪犯,偷偷保存了皓陽的細(xì)胞組織。
然后,我們離開了那個充滿悲傷記憶的城市,來到了這座陌生的榮澤市。
一年后,在一個同樣下著雨的秋日,我們的“兒子”,馮皓軒,出生了。
他有著和皓陽一模一樣的眉眼,一模一樣的胎記。
抱著襁褓里的他,顧莉哭得像個孩子。
我也以為,我們的人生,可以重新開始了。
02
搬到榮澤市,轉(zhuǎn)眼就是十年。
這十年,我們過得像在走鋼絲。
顧莉辭掉了工作,成了全職主婦,全部身心都撲在了皓軒身上。
她的愛,細(xì)膩到令人窒息。
皓軒的每一頓飯,她都要用食物秤精確計算營養(yǎng)成分。
皓軒的每一次咳嗽,她都會整夜不睡守在床邊。
我們從不讓他一個人出門,從不讓他碰任何尖銳的東西,家里所有的桌角都用厚厚的海綿包了起來。
我知道,她是在補償,也是在害怕。
她害怕再失去一次。
而我,則拼命工作,成了公司里最勤奮的建筑設(shè)計師,仿佛要把自己埋進(jìn)圖紙和模型里,才能忘記心底那個永遠(yuǎn)無法愈合的傷口。
我們成了一對模范夫妻,有一個聰明、安靜的兒子。
在外人看來,我們是幸福的三口之家。
只有我們自己知道,這個家的地基是空的。
我們幾乎從不談?wù)撨^去,“皓陽”這個名字,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禁忌。
我們把所有關(guān)于他的東西,都封在一個木箱里,鎖在閣樓最深的角落。
我們以為,只要我們不說,不去想,那個秘密就會永遠(yuǎn)爛在心底。
皓軒很懂事,或者說,過于懂事。
他安靜,不吵不鬧,成績很好,從不給老師和我們添麻煩。
但他也幾乎沒什么朋友,總是喜歡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看書,或者發(fā)呆。
有時候我看著他,會感到一陣恍惚。
他笑起來的樣子,嘴角上揚的弧度,和皓陽一模一樣。
可他的眼神,卻總是透著一種不屬于十歲孩子的平靜和深邃。
這種平靜,偶爾會被打破。
大概在皓軒十歲生日過后沒多久,有一天晚上,我加班回來,聽見他在自己的房間里,輕輕地哼著一首歌。
那是一首很老的兒歌,曲調(diào)很簡單。
我的腳步一下子釘在了原地,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。
那是皓陽生前最喜歡的一首歌,是他奶奶教給他的。
自從皓陽走后,我們家里再也沒有響起過這個旋律。
我推開門,皓軒正坐在書桌前,用蠟筆畫畫。
“皓軒,你剛才……在唱什么歌?”我的聲音有些干澀。
他抬起頭,眼神里有些茫然:“唱歌?沒有啊,爸爸,我在畫畫!
“你肯定唱了,就那首‘小小的船兒’……”
“我不會唱這首歌。”他搖了搖頭,表情很認(rèn)真,不像在撒謊。
我愣住了,難道是我聽錯了?因為加班太累,出現(xiàn)幻覺了?
我關(guān)上門,回到客廳,看見顧莉正端著一杯水,站在客廳的陰影里。
“你聽到了?”她輕聲問,臉色有些發(fā)白。
我點了點頭,喉嚨發(fā)緊。
“可能是……幼兒園老師教的吧!蔽艺伊艘粋蒼白的理由。
顧莉沒有說話,只是握著水杯的手,在不停地發(fā)抖。
那天晚上,我們第一次失眠了。
黑暗中,掛鐘的滴答聲,每一下,都像敲在我的心上。
03
那次哼歌事件像一個開關(guān)。
從那以后,皓軒身上奇怪的事情,開始一件接一件地冒出來。
他開始在畫紙上反復(fù)畫一個公園的滑梯。
那滑梯是老式的,用水磨石做的大象造型,象鼻子就是滑道。
我和顧莉一眼就認(rèn)了出來。
那是我們以前住的城市里,皓陽最喜歡去的那個公園里的滑梯。
我們從來沒有帶皓軒去過那里,甚至連照片都沒讓他看過。
“皓軒,這是哪兒啊?你畫的真好看。”顧莉拿著畫,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隨意。
“我夢到的!别┸庮^也不抬地回答,繼續(xù)給畫上的天空涂上藍(lán)色,“我老是夢到這個地方!
顧莉的臉“唰”地一下白了。
她沖進(jìn)臥室,關(guān)上了門。
我跟進(jìn)去,看到她正蹲在地上,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“他是不是……想起來了?”她抓住我的胳膊,指甲陷進(jìn)了我的肉里,“馮遠(yuǎn),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?”
“知道什么?他能知道什么!”我心里的煩躁像野草一樣瘋長,“就是一個夢!小孩子想象力豐富,你別自己嚇自己!”
那段時間,我在公司正好遇到一個棘手的項目,合作方要求苛刻,老板天天給我施壓,我每天都感覺頭要炸了。
回到家,還要面對顧莉這種神經(jīng)質(zhì)的猜疑,我感覺自己快要被逼瘋了。
“你騙不了我!也騙不了你自己!”顧莉抬起頭,眼睛通紅,“他最近老是問我,問我他生下來的時候,是不是也和別的小朋友一樣!
我的心沉了下去。
“他還問我,我是不是還有一個兒子!
這句話像一顆炸彈,在我耳邊轟然炸響。
那天晚上,我們爆發(fā)了十年來的第一次激烈爭吵。
起因是顧莉發(fā)現(xiàn)皓軒偷偷地,不知道用什么方法,打開了閣樓的門。
我們沖上閣樓的時候,他正抱著那個我們封存了十年的木箱子發(fā)呆。
箱子沒有被打開,但他小小的手,正一遍遍地?fù)崦渥由系你~鎖。
“你在干什么!”顧莉的聲音尖銳得變了調(diào)。
皓軒嚇了一跳,手里的箱子掉在地上,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。
“我……我聽到里面有聲音!彼÷曊f。
“胡說八道!誰讓你上來的!”我壓抑不住火氣,對他吼了一聲。
這是我第一次對他這么大聲說話。
他嚇得后退了一步,眼圈立刻就紅了,但強(qiáng)忍著沒有哭。
我把他拉下閣樓,顧莉立刻就把門重新鎖上了,甚至還想用柜子把樓梯口堵死。
“你看看!你看看!”她激動地抓住我,“他肯定知道了!他知道自己是個替代品!他在找,他在找那個‘哥哥’的證據(jù)!”
“夠了!”我終于爆發(fā)了,“你能不能正常一點!他只是個孩子!你整天這樣疑神疑鬼,遲早要出事!”
“是我不正常嗎?馮遠(yuǎn)!你敢說你心里一點都不慌嗎?”
我被她問得啞口無言。
我當(dāng)然慌。
我的慌亂,像深海的暗流,表面平靜,底下卻早已洶涌澎湃。
04
爭吵過后,是更令人窒息的冷戰(zhàn)。
我和顧莉不再說話,家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。
只有皓軒,似乎什么都沒感覺到,依舊每天安安靜靜地上學(xué)、放學(xué)、寫作業(yè)。
他越是平靜,我和顧莉的心里就越是驚濤駭浪。
我們都在心里反復(fù)咀嚼著那個可怕的猜想:他知道了,他知道自己是克隆人,所以他才用這種沉默和古怪的行為來抗議。
這個想法像一根毒刺,扎在我們心里,日夜疼痛。
就在我們倆快要撐不住的時候,學(xué)校老師的電話打了過來。
電話是打到我手機(jī)上的。
“是馮皓軒的家長嗎?我是他的班主任,王老師!
“王老師您好,我是他爸爸,皓軒是不是在學(xué)校出什么事了?”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。
電話那頭的王老師頓了一下,語氣有些猶豫:“出事倒沒有……只是,皓軒這孩子,最近在學(xué)校的狀態(tài)有點……有點不太對。”
“怎么不對?”
“他上課總走神,也不和同學(xué)說話。今天午休的時候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一個人坐在角落里,跟同學(xué)講故事!蓖趵蠋燁D了頓,似乎在組織語言,“他跟同學(xué)說,他其實已經(jīng)死過一次了,是在一個下雨天,為了去撿一個掉在馬路上的機(jī)器人。”
我的大腦“嗡”的一聲,瞬間一片空白。
手里的手機(jī)差點滑掉。
“馮先生?馮先生?您還在聽嗎?”
“在……在聽!蔽遗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碚#巴趵蠋煟瑢Σ黄,可能是孩子最近看了什么動畫片,胡思亂想,我會好好教育他的!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掛掉電話的。
我只記得,當(dāng)我把王老師的話轉(zhuǎn)述給顧莉時,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。
她踉蹌著后退了兩步,扶住了墻壁才沒有倒下。
“他全都知道了……”她喃喃自語,眼神空洞得可怕,“他什么都知道了……”
那一刻,我知道,我們再也無法逃避了。
這個我們用謊言和科技小心翼翼搭建起來的家,已經(jīng)到了崩塌的邊緣。
我和顧莉?qū)σ暳艘谎,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恐懼和決心。
必須談一談了。
我們必須和皓軒,進(jìn)行一次開誠布公的談話。
哪怕結(jié)果是我們最不愿意面對的,也比現(xiàn)在這樣被未知的恐懼慢慢凌遲要好。
我們決定,就在當(dāng)天晚上。
晚飯的氣氛,沉重得像一塊鉛。
三個人,三套餐具,只有碗筷偶爾碰撞發(fā)出的清脆聲響。
皓軒似乎察覺到了什么,吃飯的速度很慢,頭一直低著。
吃完飯,我收拾了碗筷,顧莉給皓軒倒了一杯牛奶。
我們?nèi)齻人,坐在客廳的沙發(fā)上。
窗外,夜色濃重。
屋內(nèi)的燈光,顯得格外慘白。
05
“皓軒,”我先開了口,喉嚨干得厲害,我清了清嗓子,“爸爸媽媽,想和你聊一聊!
皓軒捧著那杯溫牛奶,點了點頭,沒有說話,只是看著我。
他的眼神很干凈,干凈得讓我感到一陣無地自容的羞愧。
顧莉坐在他的另一邊,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,手背上青筋畢露。
“最近……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?”顧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探的顫抖,“在學(xué)校,或者……在家里,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嗎?你可以告訴我們。”
她小心翼翼地措辭,試圖把話題引向我們預(yù)設(shè)的方向。
我們都以為,他會問,他會質(zhì)問我們?yōu)槭裁础膀_”他。
皓軒搖了搖頭,喝了一小口牛奶,白色的奶漬沾在了他的上唇。
“沒有不開心。”他說。
客廳里再次陷入了沉默。
我和顧莉交換了一個眼神,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助。
我深吸一口氣,決定不再拐彎抹角。
“王老師今天給我們打電話了。”我說,眼睛緊緊地盯著皓軒的臉,不想錯過他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,“皓軒,你告訴爸爸,你跟同學(xué)說的那些話……關(guān)于機(jī)器人,關(guān)于下雨天……你是從哪里聽來的?”
這就是核心了。
這就是我們認(rèn)為的,秘密的入口。
只要他承認(rèn)是看到了什么,或者聽到了什么,我們就可以順勢把一切都攤開,告訴他我們的苦衷,祈求他的原諒。
然而,皓軒的反應(yīng),卻完全超出了我們的預(yù)料。
他沒有表現(xiàn)出被揭穿秘密的驚慌,也沒有憤怒或者委屈。
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,那雙深邃的眼睛里,好像起了一層薄薄的霧。
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?guī)缀跻詾樗粫倩卮稹?/p>
客廳里,只有墻上掛鐘的滴答聲,清晰得讓人心慌。
終于,他放下了手里的牛奶杯。
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也沒有看顧莉。
他只是抬起頭,目光筆直地落在我身上,用一種與他十歲年齡完全不符的,平靜而又帶著一絲遙遠(yuǎn)憂傷的語氣,清晰地問:
“爸爸,你那天為什么不肯陪我搭完那個積木?”
“就差最后一塊了。”
我的大腦,在那一瞬間,停止了思考。
時間仿佛凝固了。
那個畫面,那個我以為已經(jīng)被我用十年時間死死壓在記憶最深處的畫面,毫無征兆地被翻了出來。
皓陽去世的那個上午,在他跑來找我看機(jī)器人之前,他一直在客廳的地板上搭一個巨大的城堡積木。
他拉著我,說:“爸爸,陪我,就差最后一塊了,我們一起把塔尖放上去!
而我,因為那個該死的催命電話,不耐煩地推開了他。
這件事,除了當(dāng)時在場的我和已經(jīng)死去的皓陽,不可能有第三個人知道。
我甚至,連顧莉都沒有告訴過。
我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皓軒,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,四肢百骸的血液,瞬間變得冰冷。
“哐當(dāng)——”
我手邊的水杯,從茶幾的邊緣滑落,掉在地板上,摔得粉碎。
清澈的水,在地板上迅速蔓延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