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清河的舊碼頭，天還沒亮透，水面上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霧氣，像是給整條河蓋上了一塊潮濕的裹尸布。

許琴站在碼頭的木板上，江風(fēng)吹起她的頭發(fā)，帶來一股刺骨的寒意。她已經(jīng)在這里站了快一個小時了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不遠(yuǎn)處那艘孤零零的小漁船。

船不大，船身刷著斑駁的藍(lán)漆，船尾用紅字寫著兩個字：安渡。

這是丈夫范江的船，也是他的飯碗。

船在，可人已經(jīng)三天沒回家了。

許琴的心，就像這艘在晨霧中搖晃的小船，浮浮沉沉，找不到著落。她終于鼓起勇氣，一步步走過去，跳上了船。甲板上空無一人，只有一股濃重的魚腥和水草腐爛的味道。

通往船艙的那扇小木門，緊緊地鎖著。

讓許琴心里咯噔一下的是門上的那把鎖。不是平時那把銹跡斑斑的銅鎖，而是一把嶄新的、沉甸甸的工業(yè)用掛鎖，在這艘破舊的漁船上，顯得格外突兀，像一只猙獰的眼睛。

要說范江為什么會三天沒回家，又為什么要在自己的船上換一把這樣的鎖，這事兒，還得從他三天前接到的那個電話說起。

01

三天前，晚飯桌上，氣氛有些沉悶。

許琴給丈夫盛了一碗魚湯，放在他手邊，忍不住又開了口：“老范，這個月掙得夠給樂樂交住院費(fèi)就行了，咱……咱歇歇吧？”

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懇求。

坐在她對面的男人，就是范江。三十八歲的年紀(jì)，常年在水上風(fēng)吹日曬，讓他看起來比同齡人要蒼老一些。他不多話，一雙眼睛因為總是在水上搜尋，顯得格外銳利。

他就是這洛清河上，獨(dú)一無二的“撈尸人”。

“干這行損陰德，錢拿著燙手，我天天晚上睡不著覺，總夢見一些不干凈的東西?！痹S琴說著，眼圈就紅了。

范江端起碗，喝了一口湯，喉結(jié)滾動了一下，才用沙啞的聲音說：“等樂樂的病好了，我就不干了。”

他沒看妻子，目光卻投向了里屋臥室的方向。

臥室里，他們八歲的兒子樂樂正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。孩子患上了一種罕見的血液病，需要長年治療，每個月的費(fèi)用是個天文數(shù)字。

也正是因為這個病，范江才從一個普通的漁民，做起了這人人避之不及的營生。因為逝者家屬為了讓親人入土為安，往往愿意出大價錢。

一具尸體，幾萬塊。一個月下來，好的時候能有十萬。

這十萬塊，是樂樂的救命錢，也是壓在許琴心頭的一塊巨石。

飯后，范江像往常一樣，走進(jìn)兒子的房間。樂樂已經(jīng)睡著了，呼吸很輕。范江坐在床邊，就那么靜靜地看著，眼神里有刀子一樣的疼，也有水一樣的溫柔。他伸出粗糙的大手，想摸摸兒子的臉，手伸到一半，又縮了回來，仿佛怕自己身上的晦氣，驚擾了孩子。

就在這時，客廳里，一部放在角落充電的、樣式老舊的按鍵手機(jī)，突兀地響了起來。

不是范江常用的那部智能機(jī)。

范江眼神一凜，立刻起身走了出去。許琴看到他拿起那部手機(jī)，看了一眼號碼，眉頭便緊緊地鎖了起來。

他沒有在客廳接，而是走到了陽臺上，關(guān)上了玻璃門。

許琴聽不清他在說什么，只能看到他挺得筆直的背影。他的通話很短，許琴只隱約聽到幾個詞。

“……知道了。”

“……價格好說?！?/p>

“……老規(guī)矩，我一個人。”

掛了電話，范江走進(jìn)來，臉上沒什么表情，只是對許琴說：“有個急活兒，要去下游一趟，可能要一兩天?！?/p>

許琴的心，又懸了起來。

02

第二天，范江沒有回來。

許琴給他常用的那部手機(jī)打電話，關(guān)機(jī)。

她心里有些不安，但又安慰自己，這是常有的事。有時候撈人的地方信號不好，或者事情棘手，三兩天不回來也正常。

她強(qiáng)迫自己靜下心來，打掃屋子，給兒子準(zhǔn)備午飯，好像只要自己保持正常，那個男人就能按時回家一樣。

下午，她整理賬單，準(zhǔn)備去銀行給醫(yī)院轉(zhuǎn)這個季度的治療費(fèi)。她拉開抽屜，看到那一沓厚厚的、蓋著紅色收費(fèi)章的醫(yī)院單據(jù)，心臟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，疼得她喘不過氣。

每一張單據(jù)，都代表著范江一次次在冰冷的河水里，與浮腫的、可怖的尸體打交道。

她拿起電話，鬼使神差地?fù)芡朔督降馨⒂碌奶柎a。阿勇是跟范江一起長大的，也是他船上唯一的幫手。

“阿勇，你江哥呢？跟他在一起嗎？”

電話那頭的阿勇，聲音聽起來有些遲疑：“沒啊琴姐。江哥昨天下午自己把船開出去了，說是接了個私活，不讓我們跟?！?/p>

“私活？”許琴的心一沉。

“是啊，”阿勇說，“神神秘秘的，我也問了，他啥也不說。就說這活兒有點(diǎn)特殊，他一個人能搞定，還說……最多三天就回?！?/p>

最多三天。

這四個字，像一句讖語，讓許琴一下午都心神不寧。

她想不通，到底是什么樣的“私活”，需要范江瞞著所有人，一個人去做？

03

第三天，范江還是沒回來。

電話依舊打不通。

許琴徹底慌了。她一整天都坐立不安，飯也吃不下，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門口，盼著那熟悉的腳步聲響起。

可從清晨到日暮，門口始終安安靜靜。

傍晚，她下樓倒垃圾，在樓道里碰到了鄰居張嬸。張嬸是個熱心腸，也是個大嘴巴。

“哎喲許琴，買菜去啊？”張嬸笑呵呵地打招呼。

許琴勉強(qiáng)擠出一個笑容。

“對了，”張嬸忽然壓低了聲音，神神秘秘地說，“你聽說了沒？三樓老李家那個寶貝女兒玲玲，也不見了，都兩天了！她媽都快急瘋了，報警了警察也還在找。你說這世道，怎么這么不太平哦?！?/p>

許琴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
老李家的女兒玲玲，才六歲，扎著兩個羊角辮，很愛笑，跟樂樂關(guān)系很好。

怎么會……也不見了？

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(yù)感，但又不敢深想，只能敷衍了張嬸幾句，匆匆上了樓。

晚上，樂樂突然發(fā)起燒來，小臉燒得通紅，一個勁兒地喊著要爸爸。

許琴抱著兒子，又是物理降溫，又是喂藥，忙得焦頭爛額。她看著兒子難受的樣子，聽著窗外呼嘯的風(fēng)聲，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(dú)和恐懼，將她整個人都吞噬了。

她需要丈夫，她需要這個家的頂梁柱。

她痛恨他做的營生，可她又比誰都清楚，這個家，離不開那一份份用尊嚴(yán)和恐懼換來的“死人財”。

這一刻，她再也等不下去了。

天一亮，她就得去找他！活要見人，死……她不敢想那個字。

04

第四天一早，天剛蒙蒙亮，許琴把退了燒的樂樂托付給張嬸照看，自己則坐上了第一班去往郊區(qū)碼頭的公交車。

洛清河的舊碼頭，是所有“撈尸人”的聚集地，也是一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。這里荒涼、破敗，空氣里永遠(yuǎn)彌漫著一股水腥味。

許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土地上，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。

遠(yuǎn)遠(yuǎn)地，她看見了。

在幾十艘大同小異的破舊漁船中，她一眼就認(rèn)出了自家的“安渡號”。

那一瞬間，一股巨大的喜悅涌上心頭。船在，就說明人可能沒事！

可這股喜悅，在下一秒就變成了更深的恐懼。

她快步跑過去，發(fā)現(xiàn)“安渡號”靜靜地靠在岸邊，用粗大的纜繩拴在木樁上。船上空蕩蕩的，一個人影都沒有。

這太不正常了！

如果范江在外面干活，船絕對不會在這里。如果他回家了，那他的人呢？

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：會不會是……他把船開回來，人卻在回家的路上出事了？

許琴不敢再想下去，她定了定神，大聲喊道：“范江！老范！你在不在？”

回答她的，只有江風(fēng)吹過船帆的“嗚嗚”聲。

她咬了咬牙，抓住纜繩，手腳并用地爬上了船。甲板上濕漉漉的，散落著一些繩索和漁網(wǎng)。她一步步走向船艙。

然后，她就看到了那把鎖。

那把嶄新的、銀光閃閃的工業(yè)掛鎖，像一個沉默的、惡毒的封印，死死地鎖住了那扇通往未知的木門。

許琴的心，瞬間沉到了谷底。

范江這個人，做事大大咧咧，從來不是個細(xì)心的人。他自己的船，為什么要用這樣一把鎖？

他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？

或者說，是什么東西，把他……困在了里面？

05

許琴的腦子里“嗡”的一聲，一片空白。

她發(fā)瘋似的沖過去，用力拉拽那把大鎖，可鎖紋絲不動。她又用拳頭去砸那扇薄薄的木門，砸得手骨生疼，木門也只是發(fā)出沉悶的“咚咚”聲。

冷靜！許琴，你必須冷靜下來！

她在心里對自己說。

她忽然想起，范江怕自己哪天喝多了把鑰匙弄丟，曾經(jīng)在船尾一個生了銹的工具箱底下，藏了一把備用鑰匙。

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船尾，翻開那個油膩膩的工具箱，在最底下，果然摸到了一串冰冷的、小小的鑰匙。

她的手抖得厲害，試了好幾次，才把那把小小的鑰匙，插進(jìn)了大鎖的鎖孔里。

“咔噠?！?/p>

一聲清脆的解鎖聲，在死寂的碼頭上，顯得格外刺耳。

許琴咽了口唾沫，顫抖著手，取下掛鎖。她深吸一口氣，像是要奔赴刑場一樣，猛地拉開了那扇門。

一股奇怪的味道，從門縫里撲面而來。

不是她想象中尸體腐爛的惡臭，也不是江水的潮濕味。那是一種……一種混雜著消毒水和某種化學(xué)藥品的、冰冷刺鼻的氣味。

船艙里很暗，只有幾縷微光從舷窗透進(jìn)來。

許琴扶著門框，一步步走了進(jìn)去。

她的眼睛慢慢適應(yīng)了里面的黑暗。船艙很小，東西堆得很亂，盤繞的繩子、網(wǎng)和舊救生衣被堆在一起。

然后，她的目光，被角落里的一個東西，牢牢地吸住了。

那是一個巨大的、白色的臥式冰柜。

一個本不該出現(xiàn)在這種破漁船上的、嶄新的工業(yè)冰柜。冰柜插著電，連接著一個便攜式發(fā)電機(jī)，“嗡嗡”地發(fā)出低沉的運(yùn)行聲。

這個冰柜，像一具白色的棺材，靜靜地臥在船艙的陰影里，散發(fā)著不祥的寒氣。

它的蓋子上，同樣用粗大的鐵鏈和一把新鎖鎖著。

許琴的心跳幾乎停止了。她不明白，丈夫的船上，為什么會多出這樣一個東西？他用它來……裝什么？

她的目光，不受控制地在冰柜上掃視著，像是在尋找一個能讓自己安心的答案。

突然，她的瞳孔猛地收縮了。

在冰柜厚重的蓋子合縫處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，有幾根長長的、烏黑的頭發(fā)，被緊緊地夾在了里面。

是女人的頭發(fā)。

許琴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，瞬間沖到了天靈蓋。她的視線僵硬地往下移，落在了冰柜旁邊的地板上。

地板的縫隙里，掉著一個東西。

一個粉紅色的、小小的塑料發(fā)夾，是凱蒂貓的形狀。

轟——

許琴的整個世界，在這一刻，徹底崩塌了。

這個發(fā)夾……她認(rèn)得。

上個星期，她帶著樂樂去逛夜市，樂樂指著這個發(fā)夾說，鄰居家的玲玲妹妹最喜歡凱蒂貓了，讓她買下來送給玲玲。

她踉蹌著向后退去，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艙壁上，巨大的沖擊力讓她幾乎暈厥。

丈夫的神秘私活……三天的失聯(lián)……鄰居家失蹤的小女孩……船上帶鎖的冰柜……夾住的頭發(fā)……和這個她親手買的發(fā)夾……

所有線索，在這一刻，串成了一個讓她無法呼吸、無比驚駭?shù)恼嫦唷?/strong>

一陣不成調(diào)的、像是被掐住喉嚨的抽氣聲，從她喉嚨里擠了出來。

她用盡全身力氣，才吐出兩個字，那聲音，輕得像幻覺，又重得像巨石。

“……玲玲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