聚光燈像無數(shù)把燒得發(fā)白的手術(shù)刀，精準(zhǔn)地切割著鈴木雄一的臉。

他站在發(fā)布會講臺的正中央，嘴角掛著一絲經(jīng)過千百次演練的、恰到好處的微笑，既顯得親切，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。

臺下，上百個鏡頭如同黑洞洞的槍口，對準(zhǔn)了他。

“關(guān)于大家對水質(zhì)的擔(dān)憂，”鈴木雄一身體微微前傾，雙手輕按在講臺上，用一種安撫般的語調(diào)說道，“我可以代表我們東日株式會社，在這里做出最鄭重的承諾——經(jīng)過我們最先進、最嚴(yán)苛的多重凈化處理，排放入海的水質(zhì)，是‘絕對安全’的?！?/p>

他特意加重了“絕對安全”四個字的發(fā)音，眼神里甚至透出一絲被誤解的委屈。

也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一秒，千里之外，望潮鎮(zhèn)。

灰色的海浪有氣無力地拍打著礁石，發(fā)出的聲音像是病人沉重的喘息。

馮海山站在自己那艘破舊的漁船甲板上，用盡全身力氣，才把沉甸甸的漁網(wǎng)拖出水面。

沒有活蹦亂跳的魚，只有一些灰黑色的海草和垃圾。

以及，在網(wǎng)兜的底部，一條扭曲的、身體兩側(cè)長著對稱腫瘤的死魚。

腥臭的風(fēng)吹過，馮海山看著那條畸形的魚，布滿老繭的雙手，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。

這一切，都得從兩個月前，那份蓋著紅章的排污通知單貼滿小鎮(zhèn)的那個下午說起。

01

兩個月前的望潮鎮(zhèn)，天是透藍的，海也是。

下午三四點的光景，太陽把最后一把金粉撒在海面上，碼頭就開始熱鬧起來。漁船歸港的馬達聲，漁婦們高聲的吆喝聲，孩子們的追逐打鬧聲，混在一起，就是望潮鎮(zhèn)一天里最動聽的交響樂。

馮海山把船穩(wěn)穩(wěn)靠岸，解開纜繩的手法利落得像個年輕人。

“爸！今天怎么樣？”

兒子馮遠早就等在岸邊，一見他回來，立馬跳上船來搭手。馮遠三十五歲，皮膚不像父親那樣黝黑，眉眼間總帶著一股子化不開的思慮。

“老樣子?！瘪T海山悶聲應(yīng)了一句，拍了拍鼓鼓囊囊的漁獲倉。

馮遠掀開蓋子，一股新鮮的咸腥味撲面而來，幾條半米長的大黃魚還在活蹦亂跳。他臉上露出一絲喜色，但很快又被愁容蓋了過去。

“爸，今天‘漁鮮樓’的王老板又問我了?！瘪T遠一邊分揀著海鮮，一邊狀似無意地提起。

“問你什么？”

“問我們家的船，到底賣不賣?！瘪T遠的聲音低了下去。

馮海山手上的動作停了。他沒看兒子，只是盯著遠處的海平面，那里有幾只海鷗正在追逐著浪花。

“這船，是我爺爺傳給你爺爺，你爺爺又傳給我的?！彼曇舨淮螅總€字都像碼頭上的石頭一樣硬，“到了你這，就要斷了根嗎？”

“爸，都什么年代了！”馮遠直起身，語氣有些急躁，“現(xiàn)在誰還靠這個吃飯？累死累活，風(fēng)里來浪里去，一個月能剩下幾個錢？小寶馬上就要上小學(xué)了，城里的學(xué)校，光一個贊助費就夠我們喝一壺的！”

“你爺爺就是靠這條船，把你拉扯大的。”馮.海山轉(zhuǎn)過頭，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固執(zhí)的光，“我馮海山?jīng)]讀過書，就會打漁。只要人勤快，海就不會餓死人?！?/p>

“那不一樣！”馮遠把手里的分揀筐重重一放，里面的魚嚇得一蹦，“以前的海是以前的海！現(xiàn)在油價多貴？休漁期多長？再說，您這腰，一到陰雨天就疼得直不起來，還想在海上漂多久？”

父子倆的爭吵，像漲潮一樣，每個月總要來上這么幾次。

最后總是在馮海山的沉默里收場。

馮遠知道父親的脾氣，像海里的礁石，看著不出聲，可浪頭再大也撞不碎他。

晚飯桌上，氣氛有點僵。

馮海山的妻子劉嬸，給孫子小寶夾了一筷子最嫩的魚肚子肉，又瞪了丈夫和兒子一眼。

“一天到晚就為那條破船吵！船重要還是人重要？”

“媽，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”馮遠想解釋。

“吃飯！”馮海山打斷了他，聲音不大，卻很有力。

小寶抬起頭，奶聲奶氣地說：“爺爺，我喜歡坐你的大船，船上有海的味道?！?/p>

馮海山緊繃的臉上，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。他摸了摸孫子的頭，把碗里最大的一塊魚肉夾給了他：“喜歡就多吃點，吃了咱們小寶長得比帆桿還高?！?/p>

那一晚，馮海山做了個夢，夢見自己還是個孩子，跟著父親第一次出海。父親告訴他，大海是有靈性的，你怎么對它，它就怎么對你。你敬它，它就讓你滿載而歸。

他不知道，這片養(yǎng)育了馮家祖孫四代人的海，很快就要變了。

02

變故來得又快又蠻橫。

東日株式會社要往望潮鎮(zhèn)外海排放“處理水”的消息，像一顆炸雷，在平靜的小鎮(zhèn)炸開了鍋。

鎮(zhèn)政府的公告欄前，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。那張白紙黑字蓋著紅章的通知，在漁民們眼里，比催命符還可怕。

“處理水？說得好聽！誰不知道那就是從他們那破核電站里出來的鬼東西！”

“倒進海里？那我們的魚怎么辦？以后誰還敢吃我們望潮鎮(zhèn)的海鮮？”

“這是要斷我們的活路??！”

人群里，憤怒、擔(dān)憂和恐懼交織在一起。幾個性子火爆的年輕人，嚷嚷著要去鎮(zhèn)政府討個說法。

馮海山也站在人群里，他沒有說話，只是死死地盯著通知單上的“無害化處理”和“符合國際標(biāo)準(zhǔn)”幾個字，嘴唇抿成了一條僵硬的線。

馮遠擠到他身邊，臉色煞白：“爸，這下……這下完了?！?/p>

他想說“我們趕緊把船賣了吧”，但看著父親陰沉得能擰出水的臉，這話怎么也說不出口。

排放開始的第一周，海面上看不出任何變化。

但馮海山知道，有些東西已經(jīng)不一樣了。

出海的時候，他總覺得空氣里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、化學(xué)品似的怪味。

漁網(wǎng)拉上來，漁獲肉眼可見地少了。以前一網(wǎng)下去，總能有幾條值錢的貨，現(xiàn)在多是些不值錢的小雜魚。

更讓他心驚的是，他開始在漁網(wǎng)里發(fā)現(xiàn)一些從未見過的東西。

一天早上，他收網(wǎng)的時候，感覺漁網(wǎng)異常沉重。他以為是撈到了什么大家伙，心里還小小地期待了一下。可等他費力地把網(wǎng)拖上甲板，卻發(fā)現(xiàn)里面是一大團黏糊糊、灰褐色的東西，像巨型的水母，但又沒有形狀，散發(fā)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味。

他用船篙碰了碰，那東西微微蠕動了一下。

馮海山活了六十年，大半輩子都在和大海打交道，卻認不出這是什么玩意兒。

他心里一陣發(fā)毛，趕緊用刀割斷了那一片的漁網(wǎng)，任由那團怪物滑落回海里。

回到家，晚飯桌上，再也沒了往日的鮮活海味。劉嬸炒了盤雞蛋，又拌了個涼菜，一家人沉默地吃著。

“爸，別再出海了?！瘪T遠終于還是忍不住開了口，“今天我去市場轉(zhuǎn)了一圈，一聽說是望潮鎮(zhèn)的魚，人家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。價格降了一半都沒人要?！?/p>

馮海山扒拉著碗里的白飯，沒作聲。

“再這么下去，別說給小寶攢學(xué)費了，我們一家人吃飯都成問題！”馮遠的聲音越來越大，“那家日本公司不是說給補償款嗎？我們?nèi)ヮI(lǐng)了，把船賣了，去城里開個小店，做什么不比現(xiàn)在強？”

“補償？”馮海山終于抬起了頭，眼睛里布滿血絲，“你知道他們給多少錢嗎？一家人五萬塊！打發(fā)叫花子呢！我們祖祖輩輩的基業(yè)，我們這條命，就值五萬塊？”

“那能怎么辦？！”馮遠也吼了起來，“跟他們斗？我們拿什么斗？人家是跨國大公司，我們就是一群漁民！爸，你醒醒吧！別再做夢了！”

“啪！”

馮海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，碗筷都跳了起來。

小寶被嚇得“哇”一聲哭了出來。

劉嬸趕緊抱起孫子，眼圈也紅了：“造孽啊……這日子，可怎么過啊……”

整個望潮鎮(zhèn)，都被一種無聲的絕望籠罩著。大家不再談?wù)摑O獲，不再爭論價格，只是沉默地耗著，像被困在淺灘的魚，眼睜睜地看著水一點點干涸。

03

絕望會滋生憤怒。

在補償款的侮辱和生計斷絕的逼迫下，望潮鎮(zhèn)的漁民們決定不再沉默。

他們自發(fā)組織起來，上百號人，開著自家的漁船，浩浩蕩蕩地堵在了東日株式會社排污口附近的海域。幾十艘大小不一的漁船連成一片，船上掛滿了白色的橫幅。

“還我純凈海洋！”

“日本公司滾出我們的家園！”

“我們要生存！我們要吃飯！”

口號聲混著海浪聲，傳出很遠。馮海山也在船隊里，他掌著舵，看著不遠處那個巨大的、正汩汩冒著渾水的排污管道，握著舵輪的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發(fā)白。

馮遠沒有來，父子倆為此大吵了一架。馮遠覺得這么做毫無用處，只會惹來麻煩。

公司的反應(yīng)比他們想象得更快。

不到半小時，幾艘白色的海警快艇就開了過來，高音喇叭里播放著嚴(yán)厲的警告，要求他們立刻散去。

漁民們?nèi)呵榧^，沒人肯退。

對峙了兩個多小時后，一艘豪華的公務(wù)艇從遠處駛來，停在了船隊的面前。

鈴木雄一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，戴著墨鏡，在一群黑衣保鏢的簇擁下，站上了公務(wù)艇的甲板。他甚至都沒有摘下墨鏡，只是居高臨下地掃視著這些破舊的漁船和船上憤怒的漁民，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。

“各位鄉(xiāng)親，”他通過擴音器說話，聲音清晰而冰冷，“你們的心情，我非常理解。但是，采取這種激烈的方式，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。這只會擾亂公共秩序，觸犯法律?！?/p>

“少跟我們說這些廢話！”一個年輕漁民大聲吼道，“你們把毒水倒進我們海里，斷我們活路，還有沒有王法了！”

鈴木雄一仿佛沒聽到，繼續(xù)用他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(diào)說：“關(guān)于補償問題，公司非常有誠意。考慮到大家暫時的困難，我們決定，在原有的基礎(chǔ)上，每戶再增加一萬元人民幣的人道主義援助?！?/p>

人群先是安靜了一下，隨即爆發(fā)出更大的憤怒。

“一萬塊？你當(dāng)是喂狗嗎！”

“我們不要你的臭錢！我們要我們的海！”

鈴木雄一似乎對這種場面早有預(yù)料。他對著擴音器輕輕嘆了口氣，像是對一群無理取鬧的孩子失去了耐心。

“各位，我們的排放，是經(jīng)過科學(xué)論證和政府批準(zhǔn)的，完全合法合規(guī)。如果大家繼續(xù)這樣下去，那么后果，只能由各位自己承擔(dān)了?！?/p>

說完，他不再理會眾人的怒罵，轉(zhuǎn)身走回了船艙。

那次抗議，最終以失敗告終。漁民們被耗得精疲力盡，看著那些冷冰冰的海警船，只能無奈散去。

這件事甚至還上了當(dāng)?shù)匦侣劊珗蟮赖目趶絽s完全偏向了公司，把漁民們的維權(quán)行動，輕描淡寫地說成是“少數(shù)人因?qū)ρa償金額不滿而引發(fā)的小規(guī)模聚集”。

生活，比想象的更殘酷。

從那天起，馮海山的孫子小寶，開始莫名其妙地持續(xù)低燒。一開始家人只當(dāng)是著涼感冒，在鎮(zhèn)上的小診所拿了點藥，但吃了幾天也不見好，反而開始嘔吐，沒什么食欲。

馮海山的心，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，疼得喘不過氣。

他看著孫子日漸消瘦的小臉，一個可怕的念頭，在他腦海里瘋狂地滋長。

04

馮海山抱著孫子，坐在縣醫(yī)院的走廊長椅上，手里攥著一張剛剛打印出來的化驗單。

走廊里充滿了消毒水的味道，慘白的燈光照著他溝壑縱橫的臉，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。

化驗單上的很多名詞和縮寫他都看不懂，但他能看懂那幾個向上或者向下的箭頭。

醫(yī)生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，他扶了扶眼鏡，看著眼前這個沉默的老人，斟酌著用詞。

“老人家，從檢查結(jié)果看，孩子的免疫系統(tǒng)出了一些問題，血液里有幾種重金屬元素……嗯……略微偏高?！?/p>

“醫(yī)生，你跟我說實話?！瘪T海山抬起頭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醫(yī)生，“是不是跟……跟日本人排的那些水有關(guān)系？”

醫(yī)生避開了他的目光，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。

“這個……我們很難下定論。環(huán)境因素是很復(fù)雜的，孩子的飲食、飲水、空氣……都有可能。我建議你們先住院觀察治療，另外，平時的食物，特別是海產(chǎn)品，暫時就不要吃了?！?/p>

“暫時不要吃了……”馮海山反復(fù)咀嚼著這句話，嘴里泛起一陣苦澀。

他什么都明白了。

抱著昏昏欲睡的孫子走出診室，馮遠和劉嬸立刻圍了上來。

“爸，醫(yī)生怎么說？”

馮海山?jīng)]有回答，只是把化驗單遞給了兒子，然后抱著小寶，一步一步地往外走。他的背影，像一座被風(fēng)雨侵蝕了千百年的石像，沉默，卻又無比沉重。

從那天起，馮海山變了。

他不再跟兒子爭吵，也不再跟任何人抱怨。他把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全都拿了出來，又拉下老臉，去跟幾個親戚借了錢，湊齊了孫子的住院費。

然后，他開始做一件讓所有人都看不懂的事。

他不再白天出海，而是選擇在深夜，當(dāng)整個望潮鎮(zhèn)都陷入沉睡的時候，一個人悄悄地發(fā)動漁船，消失在漆黑的海面上。

天亮前，他又悄悄地回來，船上什么漁獲都沒有，只有幾個看起來很奇怪的、用厚帆布包著的東西。他把那些東西搬回家，鎖在了一個常年沒人用的舊倉庫里。

劉嬸問他去干什么了。

他說：“去看看海。”

馮遠覺得他爸是受了刺激，精神出了問題，想勸他，卻被他一個眼神就頂了回去。那眼神，平靜得可怕，像暴風(fēng)雨來臨前的海面。

與此同時，東日株式會社的辦公大樓里，鈴木雄一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，俯瞰著腳下的城市。

他端著一杯昂貴的威士忌，臉上是志得意滿的微笑。

助理敲門進來，恭敬地報告：“鈴木先生，我們剛剛收到了總部的嘉獎令，表彰您出色地處理了這次漁民抗議事件，維護了公司的形象和利益?！?/p>

“嗯?！扁從拘垡换瘟嘶伪永锏谋鶋K，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，“一群愚昧的刁民而已，掀不起什么風(fēng)浪?！?/p>

他抿了一口酒，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，心情格外舒暢。

他覺得，望潮鎮(zhèn)那些漁民，就像被他踩在腳下的螞蟻，只要輕輕碾一下，就再也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了。

他完全沒有意識到，在那個被他視作螻蟻的人群中，有一雙眼睛，已經(jīng)在黑暗里為他，也為他身后的公司，編織了一張誰也無法掙脫的網(wǎng)。

05

為了徹底打消外界的疑慮，給“絕對安全”的說法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，東日株式會社策劃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公關(guān)活動。

他們包下了望潮鎮(zhèn)對岸，五星級酒店“海天一色”的頂層宴會廳，舉辦一場名為“安心海產(chǎn)，源自深藍”的品鑒會。

宴會廳里燈火輝煌，衣香鬢影。受邀前來的，有各大媒體的記者，有粉絲百萬的美食網(wǎng)紅，還有幾位被重金請來的、頭銜聽起來很唬人的“海洋專家”。

鈴木雄一無疑是全場的焦點。

他換上了一身銀灰色的定制西裝，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，穿梭在賓客之間，舉止優(yōu)雅，談笑風(fēng)生。他向人們介紹著餐盤里那些看起來無比精美的、據(jù)說是捕撈自望潮鎮(zhèn)附近海域的海鮮，臉上洋溢著無比的自信。

“各位請看，”他用銀質(zhì)餐叉，叉起一片晶瑩剔透的生魚片，“這就是大自然的饋贈，也是我們高科技環(huán)保的結(jié)晶。純凈，美味，而且，絕對安全?！?/p>

記者們的閃光燈不停地閃爍，記錄下他這“負責(zé)任”的形象。

品鑒會的氣氛，在他的完美掌控下，逐漸走向高潮。

酒店侍應(yīng)生端著香檳塔，穿行在人群中。鈴木雄一端起一杯，走到了宴會廳中央的高臺上。

“各位朋友，各位來賓！”他舉起酒杯，臉上是勝利者般的笑容，“為了我們與自然的和諧共生，為了一個更清潔、更美好的未來，也為了我們餐桌上的這份安心……”

他停頓了一下，準(zhǔn)備說出那句祝酒詞。

就在這時。

“嗡——”

宴會廳后方，那塊用來播放公司宣傳片的巨大LED屏幕，突然毫無征兆地黑了下去。

賓客們發(fā)出一陣小小的騷動。

鈴木雄一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，對這種技術(shù)故障感到一絲不快。他朝場邊的助手遞了個眼色。

可還沒等助手跑過去，黑掉的屏幕，又突然亮了。

沒有公司精美的LOGO，也沒有激昂的音樂。

畫面里，是一片漆黑、顛簸的海面。唯一的聲源，是漁船老舊柴油發(fā)動機單調(diào)的“突突”聲，以及一個男人沉重、壓抑的呼吸聲。

鏡頭搖晃得厲害，像是有人用手舉著拍攝。

很快，一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進入了畫面。那雙手戴著厚厚的工業(yè)手套，動作卻異常的穩(wěn)定和精準(zhǔn)。

賓客們看清了，畫面中的人，似乎正在從一個造型古怪的、像是從深海里剛剛撈上來的金屬網(wǎng)具中，小心翼翼地取著什么東西。

那雙手，極其專業(yè)地擰開一個看起來很特殊的玻璃瓶的蓋子，瓶身上貼著白色的標(biāo)簽和編號。然后，他用一把長長的鑷子，夾起一塊從網(wǎng)具中取出的、沾滿了黑色淤泥的貝殼，穩(wěn)穩(wěn)地放進了采樣瓶里。

接著，是第二瓶，第三瓶……水體、底泥、不同種類的海洋生物……每一個樣本的采集、封存、貼標(biāo)，動作都一絲不茍，嚴(yán)謹(jǐn)?shù)孟袷墙炭茣锏臉?biāo)準(zhǔn)流程。

宴會廳里，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，驚疑不定地看著這段粗糙、壓抑，卻又莫名充滿力量的視頻。

畫面最后，鏡頭抬起，一張被海風(fēng)吹得皴裂的、沉默的臉，占據(jù)了整個屏幕。

是馮海山。

鈴木雄一的笑容，瞬間僵在了臉上。

他口袋里的手機，在此刻發(fā)出了瘋牛病似的劇烈震動。

是公司總部的專屬鈴聲。

他心里猛地一沉，有種極其不祥的預(yù)感。他走到一個角落，顫抖著手，按下了接聽鍵。

電話那頭，傳來了公司法務(wù)部長的聲音，那聲音驚恐、尖利，完全變了調(diào)：

“鈴木！你立刻停止發(fā)布會！馬上！”

“怎么了？”

“國際海洋保護組織……還有、還有歐洲最大的三家水產(chǎn)進口商……他們，他們剛剛給我們公司的所有董事，發(fā)來了同一封郵件！”

鈴木雄一感覺自己的血都快涼了。

“郵件……寫了什么？”

法務(wù)部長像是快要哭出來了，聲音都在發(fā)抖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