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把那東西放回原處去”。
“砰”的一聲,門被風(fēng)帶上了。
“你曉得的,那不是我們該拿的東西”。
屋里的人沒再說話。
屋外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。
還有一種什么東西在黑暗里發(fā)酵的嗡嗡聲。
那聲音不大。
卻像一根生銹的鐵針,貼著耳朵,不緊不慢地往里鉆。
直到你覺得整個腦子都跟著那聲音一齊晃蕩起來。
分不清是雨聲還是人聲。
01
張建國六十二歲了。
在廠里當(dāng)了一輩子工人。
退休金不多不少,正好夠他一個人吃喝拉撒。
旁人說他自私。
他自己覺得是精明。
錢這個東西,捏在自己手里才是自己的。
這話他逢人就說,像是說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理。
女兒張娟是他唯一的親骨肉。
疼是疼的。
可一牽扯到錢,那點疼愛就要往后站。
站得遠遠的,幾乎看不見。
他總覺得女婿王浩配不上張娟。
一個普通公司的職員,能有什么出息。
家里還是鄉(xiāng)下的,根子就窮。
這話他沒少在外面跟老街坊念叨。
“我家娟子,什么都好,就是眼神不行”。
他說這話的時候,嘴角習(xí)慣性地往下撇著。
“那王浩,一個月掙那點死工資,連套像樣的房子都買不起”。
“結(jié)婚的酒席錢,還是我給墊的”。
說完,還要長長地嘆一口氣,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在家里,他就是長輩。
是天。
他說一,王浩不敢說二。
他讓王浩往東,王浩不敢往西。
這種感覺讓他很受用。
王浩三十歲。
人看著挺精神,就是話不多。
岳父那些難聽的話,他不是沒聽見。
只是懶得計較。
他愛張娟,這就夠了。
受點氣算什么。
他心里憋著一股勁,要讓張娟過上好日子。
這股勁,他從不對人說。
張娟二十九歲。
性子軟,像塊棉花。
一邊是親爹,一邊是丈夫,她夾在中間,兩頭受氣。
她懂她爸那點心思,無非就是錢。
她也心疼王浩,一個大男人,在她爸面前連頭都抬不起來。
她信王浩。
知道他是個有擔(dān)當(dāng)?shù)哪腥恕?br/>所以家里的大小事情,她都聽王浩的。
可一到她爸面前,她那點硬氣就全沒了。
只能陪著笑臉,打個圓場。
“爸,浩哥他對我挺好的”。
每次她這么說,張建國就用眼角瞥她一下。
“好有什么用?能當(dāng)飯吃?”。
張建國的老房子塌了半邊天。
不是真的塌了。
是墻上畫了個大紅圈,里面寫個“拆”字。
這一個字,把他后半輩子的吃喝都圈進去了。
拆遷辦的人來了幾趟。
他誰也不見。
他嫌錢少。
鄰居們都簽了字,搬走了。
就剩他一戶,像個釘子,戳在那片廢墟上。
最后拆遷辦的人沒辦法,又加了點錢。
他這才慢悠悠地簽了字。
到手五百三十六萬。
數(shù)字太大,他在銀行的柜臺前,讓工作人員數(shù)了兩遍。
他自己又湊在玻璃后面數(shù)了一遍。
這才放心。
錢一到賬,張建國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。
這么大一筆錢,放哪兒都不安全。
他先是去銀行,把錢分成十幾張卡存。
每張卡都設(shè)了不一樣的密碼。
他把那些密碼寫在一個小本子上,小本子藏在床頭的磚縫里。
然后回家,把那些銀行卡用塑料袋包了三層。
又用鐵盒子裝起來,鎖進了新買的保險柜里。
那保險柜就放在他床底下。
每天晚上睡覺前,他都要趴下去,把耳朵貼在柜門上聽一聽。
聽見里面沒動靜,他才放心。
他對誰都說,拆遷就拿了點小錢,不夠干啥的。
有親戚來串門,拐彎抹角地問。
他眼皮一耷拉,“別提了,那點錢還不夠看病的”。
說完還特意囑咐人家,“這事可別往外說,丟人”。
他怕人來借錢,怕得要命。
就像護著自己眼珠子一樣護著那筆錢。
王浩和張娟租的房子在城西。
六十平米,兩室一廳。
房子是舊了點,墻皮都有些脫落。
但收拾得干凈。
墻上貼著兩人的結(jié)婚照。
照片上的張娟笑得像朵花。
王浩看著那張照片,覺得日子再苦也值了。
他們結(jié)婚三年了。
感情一直很好。
兩人最大的夢想,就是買一套自己的房子。
不用太大,能有個家就行。
王浩在一家互聯(lián)網(wǎng)公司做技術(shù)。
天天加班,頭發(fā)都掉了不少。
他想多拿點獎金,早點湊夠首付。
張娟在培訓(xùn)機構(gòu)兼職當(dāng)老師。
工資不高,但能補貼點家用。
每個月發(fā)了工資,兩人就坐在一起算賬。
房租,水電,生活費。
把該花的錢留下,剩下的全存進一張存折里。
那存折張娟收著,密碼是王浩的生日。
看著上面一點點往上漲的數(shù)字,是他們倆最開心的事。
那數(shù)字代表著希望。
代表著未來。
代表著他們在這個城市里,能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窩。
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。
平淡,但也安穩(wěn)。
直到有一天,張娟倒下了。
起初只是低燒。
渾身沒勁。
兩人都以為是感冒。
去藥店買了點藥吃。
可吃了幾天,非但沒好,人反而更虛了。
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。
王浩慌了。
他趕緊請了假,背著張娟去了市醫(yī)院。
掛號,排隊,抽血,拍片。
一套檢查做下來,天都黑了。
王浩拿著一沓檢查單,坐在醫(yī)院走廊的長椅上。
手心里全是汗。
醫(yī)院里的消毒水味,聞得他想吐。
醫(yī)生把他叫進辦公室。
辦公室里光線很暗。
醫(yī)生的表情很嚴肅。
“是再生障礙性貧血”。
王浩腦子“嗡”的一下。
沒聽懂。
“醫(yī)生,這是什么???嚴重嗎?”。
“很嚴重”。
醫(yī)生推了推眼鏡。
“需要馬上住院,后續(xù)可能要做骨髓移植”。
醫(yī)生頓了頓,又說,“費用你們要做好準備,初步估計,三十萬左右”。
“而且,必須在一個月內(nèi)湊齊,這個病,拖不起”。
三十萬。
王浩拿著那張薄薄的診斷書,覺得有千斤重。
他手抖得厲害,幾乎拿不住。
他和張娟所有的積蓄,存折上那個他們盼了三年的數(shù)字,是十萬。
還差二十萬。
去哪里弄。
他先把張娟安頓在病房里。
騙她說只是有點貧血,需要住院調(diào)理一下。
然后他給他爸媽打電話。
他爸媽在鄉(xiāng)下種地,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。
老兩口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。
又挨家挨戶地找親戚朋友借。
最后打過來三萬塊。
電話里,他媽哭著說,“兒啊,是爸媽沒本事”。
王浩鼻子一酸,說,“媽,別這么說,夠了”。
他又開始給大學(xué)同學(xué)打電話。
一個個地借。
有的人一聽借錢,就說手頭緊。
有的人倒是爽快,可也拿不出多少。
一千,兩千。
跑了好幾天,嘴皮子都磨破了。
又借來兩萬。
現(xiàn)在一共十五萬。
還差十五萬。
時間一天天過去,張娟的臉色越來越差。
王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。
實在沒辦法了,他想到了岳父張建國。
那五百多萬的拆遷款,像一根救命稻草,在他腦子里晃來晃去。
他知道岳父那個人,摳門,愛錢如命。
可為了張娟,他只能去試一試。
哪怕是跪下求,他也要去。
王浩去超市,挑了張建國最愛吃的香蕉和核桃。
他想,東西送到了,總能給點好臉色。
他提著水果,心里七上八下的,來到岳父家門口。
那是一個新的小區(qū),比他租的房子好太多了。
他深吸一口氣,敲了敲門。
門開了。
張建國站在門口,看見是他,眉頭就皺了起來。
“你來干什么?”。
王浩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。
“爸,我來看看您”。
他側(cè)著身子進了屋。
張建國沒讓他坐。
自己先在沙發(fā)上坐下了。
屋里開著暖氣,很熱。
王浩卻覺得渾身發(fā)冷。
他把水果放在茶幾上,搓著手,不知道怎么開口。
他眼眶一紅,聲音都變了調(diào)。
“爸,張娟……張娟病了”。
他把診斷書從包里拿出來,雙手遞過去。
張建國沒接。
只是斜著眼睛瞥了一眼。
“什么???”。
“再生障礙性貧血”。
王浩的聲音帶著顫抖。
“醫(yī)生說要三十萬治療,我們……我們還差十五萬”。
他看著張建國,鼓起了所有的勇氣。
“爸,您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先借我二十萬?”。
“我給您寫借條,我保證,以后我拼了命也會還給您”。
他說著,真的從包里掏出了紙和筆。
張建國聽見“借錢”兩個字,臉色“唰”地就沉下來了。
他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,發(fā)出“砰”的一聲響。
“借錢?”。
那兩個字像是從他牙縫里擠出來的。
“你知道這拆遷款是我養(yǎng)老的錢嗎?”。
他的聲音越來越大,帶著一股子火氣。
“我都六十多歲了,以后萬一有個病有個災(zāi)的,沒這筆錢我怎么活?”。
“再說了,你一個月掙那點死工資,什么時候能還上?”。
“我看你就是拿著錢亂花,說不定根本不是給張娟治??!”。
王浩急了。
眼淚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。
“爸,我說的都是真的,真的是給張娟治病,診斷書您看!”。
他把診斷書往前又遞了遞。
張建國卻一把推開他的手。
“別給我看這些沒用的!”。
他的聲音尖利起來。
“張娟這病,聽著就不是什么好病,說不定治不好了”。
“別到時候人財兩空,我這錢不就打了水漂了?”。
這話像一把刀子,直直地插進了王浩的心里。
他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。
他哽咽著說,“爸,那是您的親閨女啊,您怎么能說這種話?”。
“她現(xiàn)在還在醫(yī)院里躺著,等著錢救命,您就忍心看著她出事嗎?”。
張建國卻像沒聽見一樣。
他從沙發(fā)上站起來,指著門口。
“你別在這兒跟我哭窮,我沒錢借給你”。
“你趕緊走,別影響我心情!”。
王浩還想再求。
他想跪下來。
張建國卻走上前來,一把奪過他剛放在桌上的水果,直接扔到了門外。
香蕉和核桃滾了一地。
然后他推著王浩的肩膀,往外趕。
“快走快走,再不走我就報警了!”。
王浩被他推出了門。
大門在他面前“砰”的一聲關(guān)上了。
他站在門口,看著那扇緊閉的門,心像掉進了冰窟窿里。
又冷又痛。
他回到醫(yī)院。
張娟已經(jīng)睡著了。
看著她蒼白的臉,王浩悄悄把眼淚擦干。
他沒敢告訴她借錢被拒的事。
只是坐在床邊,握著她的手,一夜沒合眼。
張娟醒過來,看見他通紅的眼睛,問他怎么了。
王浩強裝笑臉。
“娟兒,沒事,我剛?cè)ヒ娏税帧薄?br/>“爸說他的錢暫時被銀行凍結(jié)了,取不出來,等過幾天就能取了”。
他編了一個自己都不信的謊話。
“我再想想其他辦法,你別擔(dān)心,一定會沒事的”。
張娟看著他疲憊的樣子,心里大概猜到了幾分。
但她沒多問。
只是輕輕點了點頭。
“浩哥,辛苦你了”。
她的聲音很虛弱。
“要是實在湊不夠,我們就先保守治療,慢慢來”。
王浩握緊了她的手。
“不行,必須盡快湊夠錢,你的病不能等”。
王浩真的走投無路了。
他把自己那塊祖?zhèn)鞯挠衽迥昧顺鰜怼?br/>那是他奶奶留給他娶媳婦用的。
他一直貼身戴著。
玉佩溫潤,帶著他奶奶的體溫。
他找人問了問,大概能賣個八萬塊。
雖然舍不得,但為了張娟,什么都值了。
就在他準備找地方賣玉佩的時候,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。
他接了電話。
對面?zhèn)鱽硪粋€熟悉又有些遙遠的聲音。
“喂,是王浩嗎?我是趙宇啊”。
趙宇。
王浩愣了一下才想起來。
是他的大學(xué)同學(xué),睡在他上鋪的兄弟。
畢業(yè)后兩人去了不同的城市,慢慢就斷了聯(lián)系。
“趙宇?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?”。
電話那頭的趙宇笑呵呵的。
“前兩天同學(xué)聚會,聽他們說你結(jié)婚了,就想著問問你近況”。
“怎么樣啊浩子,現(xiàn)在在哪兒發(fā)財呢?”。
王浩苦笑一聲,沒忍住。
把張娟生病的事說了。
他也沒指望趙宇能幫上什么忙。
就是心里太苦了,想找個人說說。
沒想到,趙宇聽完,沉默了一會兒。
然后直接說,“浩子,你別著急”。
“我這里有十五萬,你先拿去給嫂子治病”。
“錢不用急著還,等你以后經(jīng)濟好轉(zhuǎn)了再說”。
王浩一下子就懵了。
又驚又喜。
“趙宇,你……你怎么突然有這么多錢?”。
“而且我們這么多年沒聯(lián)系,你就不怕我不還你嗎?”。
趙宇在電話那頭笑了。
“我現(xiàn)在自己開了個小公司,手里還算有點積蓄”。
“再說,上學(xué)那會兒你沒少幫我,忘了?我電腦壞了都是你幫我修的”。
“現(xiàn)在你有困難,我肯定要幫你”。
“而且我相信你的人品,你不是那種會賴賬的人”。
王浩拿著電話,眼淚又下來了。
這一次,是感動的。
他哽咽著,連聲說著“謝謝”。
第二天,十五萬準時打到了他的卡上。
錢湊夠了。
張娟的治療,終于可以開始了。
日子一晃,就是五年。
張娟的病,在兩年前就基本康復(fù)了。
骨髓移植很成功,后續(xù)的恢復(fù)也很好。
只是身體比以前弱了些,不能太勞累。
這五年,王浩像變了個人。
張娟生病那會兒,他就把原來的工作辭了。
他要創(chuàng)業(yè)。
他大學(xué)學(xué)的是計算機,編程很厲害。
他發(fā)現(xiàn)很多中小型企業(yè),都需要定制化的管理軟件,這里面有商機。
于是,他找了兩個大學(xué)時關(guān)系最好的朋友。
三個人湊了點錢,成立了一家小軟件公司。
最開始,公司就租在一個二十平米的小房間里。
三個人天天擠在一起,沒日沒夜地寫代碼。
沒有客戶。
他們就一家家地跑,一家家地推銷。
被人拒絕,被人看不起,都是常有的事。
后來,他們免費給一家小加工廠做了一套庫存管理軟件。
軟件很好用,幫廠子省了不少成本。
廠長老板很高興。
主動幫他們介紹了好幾個客戶。
公司的業(yè)務(wù),就這么一點點地做了起來。
從一個小作坊,慢慢變成了一個幾十人的正規(guī)公司。
辦公地點也從那個小破屋,搬進了市中心的寫字樓里。
王浩成了王總。
但他還是跟以前一樣。
為人低調(diào),不愛張揚。
公司的事,他很少跟親戚朋友說。
有人問他現(xiàn)在做什么,他就說“做點小生意,混口飯吃”。
大家只知道他換了車。
從一輛破二手車,換成了一輛看著還不錯的國產(chǎn)車。
后來又換了房。
從城西的出租屋,搬進了一個新小區(qū)。
都覺得他也就是比以前好了一點,走了點運。
沒人知道,為了趕項目,他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。
也沒人知道,為了滿足一個挑剔的客戶,他帶著團隊把方案改了十幾遍。
更沒人知道,公司資金周轉(zhuǎn)不開的時候,他把剛買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。
這些苦,他從不對人說,連張娟都很少說。
他只想讓她和兒子過上好日子。
過上那種不用為錢發(fā)愁的日子。
五年后的一天,王浩在城里最高檔的別墅區(qū)“觀瀾國際”買了一套別墅。
三百平米,上下兩層,還帶個小花園。
辦入住手續(xù)那天,他開著新買的黑色奔馳,帶著張娟和兒子王子軒一起過去。
張娟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,長發(fā)披肩,氣色很好,完全看不出曾經(jīng)生過一場大病。
她牽著四歲的兒子,臉上是藏不住的幸福。
王浩手里拿著一串鑰匙,走在她們母子旁邊,耐心地給她們介紹著以后花園里要種什么花。
有鄰居出來遛狗,看到他們一家三口,都熱情地打招呼。
“王先生,真年輕有為啊,這么年輕就住上別墅了!”。
“張女士,您可真有福氣,丈夫這么能干,孩子還這么可愛!”。
張娟只是微笑著點頭。
王浩也客氣地回應(yīng)著。
一家人正準備進去看看新家,一個讓他們意想不到的人出現(xiàn)了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