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.
張翠花,今年九十有八。
在所有鄰居和親戚眼中,她就是“慈悲”和“善良”的代名詞。
年輕時,她也曾是十里八鄉(xiāng)有名的爽利人。直到四十多歲那年,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幾乎要了她的命。在那個醫(yī)療條件有限的年代,她能痊愈,被她自己和所有人都看作是一個奇跡。
大病初愈后,張翠花便認定是佛祖顯靈救了她。從此,她的人生軌跡徹底改變,將后半生的所有精力,都傾注在了侍奉神佛這一件事上。
她吃長齋,幾十年如一日。家里的飯桌永遠是兩番景象,她吃她的青菜豆腐,家人吃家人的家常飯菜。她從不強求,只是在看到兒孫們吃肉時,會默默地轉過頭,輕聲念一句“阿彌陀佛”。
她做功課,每天凌晨四點準時醒來,不是用刺耳的木魚聲,而是靜靜地坐在床上,捻著佛珠,在心里默誦經(jīng)文,生怕打擾到家人的睡眠。
對于母親的信仰,王建民和女兒王建麗,早已從最初的不解,演變成了如今這種混雜著愛、無奈與深深無力的復雜情感。
因為張翠花的“虔誠”,是溫柔的,卻也是不容置疑的。它像一層溫暖的棉被,包裹著整個家,讓人感到溫暖,卻也密不透風,令人窒息。
晚飯時分,孫子亮亮正是長身體的時候,夾了一大筷子紅燒肉,吃得滿嘴是油。
張翠花看到了,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憐憫和不忍,她沒有出聲責備,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。
這一聲嘆息,比任何嚴厲的批評都讓飯桌上的氣氛更加凝重。
王建民的妻子李梅趕緊打圓場:“媽,孩子正在長身體,得多吃點?!?/p>
張翠花對兒媳笑了笑,那笑容里帶著長輩的慈愛:“知道,我懂。你們吃,多吃點,不用管我?!?/p>
她頓了頓,又用一種悲天憫人的語氣,輕聲說:“只是啊,眾生皆苦,這些生靈,本也該活得好好的。唉,罪過,罪過。我晚上多念幾遍往生咒,為它們超度吧。”
一桌子的肉菜,瞬間就沒那么香了。
王建麗心里堵得慌,忍不住開口:“媽,您能別說這些嗎?我們知道您心善,可一家人好好吃頓飯,行嗎?”
張翠花沒有像尋常老人那樣勃然大怒。她只是把筷子輕輕放下,看著女兒,眼神里充滿了悲傷。
“建麗,媽媽不是在指責你們。我只是……只是心疼啊?!彼穆曇粲行┻煅?,“我怕你們業(yè)障纏身,怕你們將來受苦。我每天念佛,為的是誰?不就是希望佛祖能把我這點微薄的功德,都回向給你們,讓你們平平安安的嗎?”
“我們不需要您這樣!”王建民終于還是沒忍住,聲音提高了幾分,“您上個月捐了三千,亮亮的補習班差點報不上名!您這樣,真的是為我們好嗎?”
“錢財乃身外之物,生不帶來,死不帶去。”張翠花沒有反駁,只是溫柔地重復著她信奉的道理,“給佛祖的錢,是播種福田,將來結出的果實,都是你們的。補習班的事,哪有積福重要呢?”
她看著一雙兒女,眼眶慢慢紅了。
“我是你們的媽,我還能害你們不成?這個家,我只盼著它好啊。”
她就是這樣。
在家里,她的話,不是命令,而是懇求。她的信仰,不是律法,而是“愛”的表達。
誰敢質疑,誰就是“不懂事”,就是“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”,就是“不孝”。
幾十年來,王建民和王建麗就在這種溫柔的道德綁架和無盡的親情愧疚中,過得疲憊不堪。他們反抗不了,因為母親的出發(fā)點永遠是“愛”,這讓他們所有的反抗,都顯得那么的無情和“不孝”。
02.
張翠花的“功德事業(yè)”,在家以外的地方,有著極好的口碑。
城東的寶華寺,是她精神的歸宿。寺廟里大大小小的事務,她都熱心參與。她不追求功德榜上的虛名,每次捐款,她都默默地投進功德箱,從不留名。她總說:“佛祖看著呢,記在心里就好?!?/p>
家里的沙發(fā)坐了二十年,皮面開裂,露出發(fā)黃的海綿。王建麗想給她換個新的,她卻連連擺手。
“不用不用,還能坐,換了多浪費。省下這個錢,又能多印幾十本經(jīng)書,讓更多人結善緣,多好?!?/p>
王建麗給她買的八百塊的羊毛大衣,她收到時開心得像個孩子,摸了又摸,卻始終舍不得穿,只是小心地收在衣柜里。
“這么好的衣服,干活弄臟了多可惜。我穿著舊的就好,心安?!?/p>
可就是這樣一位對自己“吝嗇”的老人,在聽說有個云游的僧人要為災區(qū)募捐籌款時,她毫不猶豫地取出了自己省吃儉用存下的兩千塊錢,親手交給了對方。
事后王建民提醒她,這可能是個騙局。
她卻微笑著說:“就算是假的,我出的也是一顆向善的心。佛祖看的是人心,不是結果。萬一是真的,我不就幫到別人了嗎?”
王建民無言以對。
他想起上周,妻子李梅因為膽結石住院,手術費還差幾千塊。他實在沒辦法,只能硬著頭皮跟母親開口,希望她能先拿出點積蓄應急。
當時張翠花聽完,臉上滿是焦急和心疼,她立刻拉著王建民的手說:“哎呀,怎么這么嚴重!走,媽現(xiàn)在就去寶華寺,給你媳婦點一盞長明燈,求菩薩保佑她手術順利!”
“媽,我們現(xiàn)在需要的是錢,不是燈……”
張翠花面露難色,為難地說:“建民,不是媽不給。我的錢,每一筆都跟佛祖許了愿的,是要用來修繕觀音殿的。這要是挪用了,就是對菩薩不敬,法事就破了,你媳婦的福分就折損了呀。你讓她心里多念念佛,佛力加持,比什么都管用。”
最后,還是王建民厚著臉皮找同事借錢,才湊齊了手術費。
這件事,像一根柔軟的刺,慢慢扎進了王建民和李梅的心里。
他們無法去恨這位全心全意為家人“祈?!钡哪赣H,但那份無力感和隔閡,卻在悄無聲息地加深。
03.
張翠花的“活菩薩”名聲,在小區(qū)里無人不曉。
她每天都會熬一大鍋清熱的涼茶,放在樓下,給來來往往的鄰居和辛苦的環(huán)衛(wèi)工、快遞員免費喝。
她看到誰家有困難,總會默默地伸出援手。東家孩子的衣服破了,她幫忙縫好;西家老人病了,她主動上門照看。
鄰居們對她都發(fā)自內心地敬重和喜愛。誰家有點不順心的事,都愛找她聊聊,聽她用佛法開解,總能心平氣和地離開。
張翠花也樂在其中,她享受著幫助別人的快樂,這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充滿了價值。
一天,對門的李阿姨提著一籃子自家種的青菜上門,滿臉感激。
“張大姐,太謝謝您了!上次您教我的,讓我天天念觀音心經(jīng),您猜怎么著?我那個叛逆的兒子,真就主動給我打電話了!真是太靈了!”
張翠花一臉欣慰,雙手合十:“阿彌陀佛,是你的誠心感動了菩薩,不是我的功勞。以后多行善事,日子會越來越好的?!?/p>
王建麗正在拖地,聽到這話,心里五味雜陳。
李阿姨的兒子之所以打電話,是因為她剛給兒子轉了一大筆錢買車,這跟念經(jīng)有什么關系?
可這些話,她說不出口。
她只能擠出一個笑容,對李阿姨說:“是啊,我媽心善,菩薩都看著呢?!?/p>
等鄰居一走,張翠花拉著王建麗的手,語重心長地說:“閨女,你看見了吧?佛法是真的不可思議。你心里別總是有怨氣,要試著去相信,你的日子也會順起來的。媽媽還能陪你們多久呢,我只希望你們以后都能好好的?!?/p>
王建麗一言不發(fā),默默地繼續(xù)拖地。
母親溫柔的話語,比任何責罵都讓她感到沉重。
04.
矛盾的徹底爆發(fā),是在張翠花九十八歲大壽那年。
寶華寺來了一位據(jù)說德高望重的“云游高僧”,張翠花去上香時,有幸得了這位“高僧”的幾句點化。
“高僧”說,張老居士功德深厚,但九十八歲是“九九歸真”前的最后一道大坎,若想安然渡過,身后直登極樂,需做一場大法事,積累無上功德。
法事的內容,就是放生九十八只靈龜。
“龜者,壽也,靈也。九十八之數(shù),對應您老的陽壽,圓滿歸一。此舉一成,可消弭您生生世世所有罪業(yè),其功德將福澤您闔家三代!”
張翠花對此深信不疑,如獲至寶。
她當即決定,要辦這場聲勢浩大的放生法會。
她取出了自己壓箱底的存折,那是她瞞著兒女,幾十年里從牙縫里省下來的最后三萬塊錢養(yǎng)老本。
王建民和王建麗知道后,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。
“媽!您不能信啊!這是個騙子!”王建民堵在母親房門口,眼睛通紅,聲音都在發(fā)顫,“三萬塊!那是您的救命錢!買九十八只烏龜扔河里,您這是糊涂??!”
王建麗更是直接哭了出來,跪在地上抱著母親的腿。
“媽,我求求您了,別信他們!您要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,我們拿什么給您看???您這是要把自己的后路都斷了??!”
張翠花看著跪在地上哭成淚人的女兒,和門口焦急萬分的兒子,臉上沒有狂熱,只有無盡的悲傷和失望。
她的眼淚也流了下來,順著深刻的皺紋滑落。
“孩子們,你們怎么就不明白呢?”她顫抖著聲音,像是在哀求,“這是我這輩子……最后一個心愿了。我快一百歲的人了,黃土都埋到脖子了,我還能圖什么?”
她伸出干枯的手,撫摸著兒女的頭發(fā)。
“我做的這一切,說的每一句話,都不是為了我自己,全是為了你們,為了亮亮,為了我們這個家啊。這場法事做成了,我們家以后就順了,你們的福報就來了。你們就當……就當是了了你媽最后一個心愿,行不行?”
“媽求求你們了,別攔著我,別讓我的功德有缺憾,也別讓你們自己背上阻礙我修行的業(yè)障啊……”
她老淚縱橫,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。
面對母親如此聲淚俱下的懇求,面對這頂“為了你們好”和“最后心愿”的沉重帽子,王建民和王建麗徹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氣。
拒絕一個九十八歲、哭著哀求你的慈母的“最后心愿”,這本身就是一種殘忍。
那一天,小區(qū)門口的清水河邊,人山人海。
張翠花在“高僧”和一眾信徒的簇擁下,穿著嶄新的居士服,神情肅穆而又滿足地將一只只背上用紅漆寫著“佛”字的烏龜,親手放進河里。
岸邊的鄰居們無不交口稱贊。
“張老太多善良??!這才是真正的大功德!”
“是啊,這么大年紀了,還心心念念為兒孫積福,真是我們所有人的榜樣!”
聽著周圍排山倒海般的贊譽,張翠花臉上露出了此生最為滿足、最為慈祥的笑容。她轉過頭,在人群中尋找著自己的兒女,對他們露出了一個“你們看,一切都值得”的欣慰表情。
而站在人群最外圍的王建民和王建麗,迎著母親的目光,只能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。
05.
放生儀式過后不到半年,張翠花在一個平靜的午后,于睡夢中安詳離世。
她走的時候,臉上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,仿佛真的已經(jīng)預見了自己的美好歸宿。
整個小區(qū)都為這位“活菩薩”的離去而感到惋惜和感嘆。
靈堂就設在家里。王建民和王建麗跪在母親的遺像前,機械地燒著紙錢,接待著一波又一波前來吊唁的親戚鄰居。每個人口中都重復著同樣的話——夸贊張翠花一生行善,功德無量,身后必有福報。
兄妹倆聽著這些話,心里卻空落落的,五味雜陳。
守靈的第三天夜里,兄妹倆實在熬不住了,靠在墻角,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。
也就在這時,一個詭異無比的夢,如同最深沉的夢魘,同時闖入了兄妹二人的腦海。
夢里,四周一片灰蒙蒙的,陰風刺骨。他們看到了自己的母親,張翠花。
可她不再是遺像上那個慈祥安寧的老太太,而是披頭散發(fā),身穿一件破爛的囚服,手腕和腳踝上都銬著碗口粗的黑色鐵鏈!兩個青面獠牙的鬼差,正押著她,粗暴地在布滿碎石的黃泉路上拖拽。
“我沒錯!我冤枉啊!”張翠花在夢里凄厲地哭喊著,“我一生行善,我布施,我放生!我有大功德!你們憑什么抓我!我要見閻王!我要見閻王申冤!”
鬼差獰笑著,將她一腳踹進一座陰森威嚴的黑色大殿前。大殿牌匾上,龍飛鳳舞地刻著三個血色大字——“森羅殿”!
張翠花跪在地上,渾身發(fā)抖,但那股刻在骨子里的執(zhí)念,讓她依舊不服,她猛地抬起頭,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道:“閻王爺!小婦人天大的冤枉!我放生了九十八只靈龜,積下了無量功德!為何要將我打入地獄?這不公道!!”
然而,高坐之上的閻王,緩緩睜開了他那雙仿佛能洞穿三界的雙眼。那雙眼睛里,沒有審判的冷漠,只有一股壓抑了許久、仿佛火山即將噴薄而出的……滔天怒火!
他死死地盯著地上撒潑的張翠花,一字一句,聲音如同九天之上的滾滾悶雷,震得整座森羅殿都在嗡嗡作響。
“張翠花!”
“你,終于來了!”
一聲怒吼,滿殿陰神鬼差皆為之震懾,齊齊跪伏!
“依本王看,打入十八層地獄都是輕的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