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把這錠銀子拿走!”
身著粗布麻衣的農婦突然厲聲喝道,她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,死死攥著門框,仿佛要將那塊木頭捏碎。
屋外的雨幕遮天蔽日,堂屋內的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。
一錠雪亮的銀子被推回桌案,與兩枚沾滿泥污的銅錢并排放在一起,顯得格外刺眼。
男人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:“先生的好意我們心領了,但這兩枚銅錢,還有這句話,究竟是什么意思?”
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桌上那張寫著字的紙條,眼神里充滿了困惑,以及一絲……恐懼。
01
夏末的午后,天空還是一片澄澈的蔚藍。
官道上,兩匹健馬正不急不緩地前行。
騎在前面的是一位中年文士,他身著一身半舊的青色長衫,面容清癯,雙目卻炯炯有神,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氣度。
他便是當朝的監(jiān)察御史,劉伯溫。
因查辦一樁牽連甚廣的貪墨案,他得罪了京中權貴,只好借口“舊疾復發(fā)”,暫時告病還鄉(xiāng),以避風頭。
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個精壯的隨從,名叫張三,神情恭謹中帶著幾分江湖人的干練。
“大人,照這個腳程,天黑前我們應該能到下一個鎮(zhèn)子了。”張三朗聲說道。
劉伯溫微微頷首,目光卻望向了遠方的天際線。
那里,不知何時,悄然積聚起一抹淡淡的灰色。
起初,那抹灰色很不起眼,就像是宣紙上無意中滴落的一滴淡墨。
可不過一盞茶的功夫,淡墨便迅速暈染開來,化作了大片大片翻涌的烏云。
天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沉下來。
方才還炙熱的陽光被徹底吞噬,只留下一種令人心悸的昏黃。
一陣狂風毫無征兆地卷地而起,吹得道旁的大樹瘋狂搖晃,發(fā)出嗚嗚的悲鳴。
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潮濕的土腥氣,混雜著山野草木的味道。
劉伯溫的馬匹開始不安地刨著蹄子,鼻孔里噴出響亮的氣息。
“不好,要下大雨了。”他勒住韁繩,沉聲說道。
話音未落,一顆豆大的雨點便砸在了他的額頭上,冰涼一片。
緊接著,第二顆,第三顆……
密集的雨點如同斷了線的珠子,噼里啪啦地從天而降,瞬間將干燥的地面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泥坑。
主仆二人還沒來得及尋找遮蔽,暴雨便傾盆而下。
雨水匯成一道道白色的水幕,遮蔽了視線,天地間只剩下一片嘩嘩的巨響。
他們的衣衫瞬間濕透,冰冷的雨水順著發(fā)梢和衣角不斷滴落,狼狽不堪。
馬匹在暴雨中受了驚,焦躁地打著轉,幾乎難以控制。
“大人,這邊!”張三眼尖,指著官道旁一條模糊的岔路高喊道。
在那條泥濘小路的盡頭,隱約可以看到一處獨立的農家院落。
劉伯溫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,只見風雨中,一座小小的茅草屋頂頑強地矗立著,像是汪洋中的一葉扁舟。
“走,過去避一避!”他當機立斷,調轉馬頭,朝著那唯一的希望奔去。
鄉(xiāng)間的小路在暴雨的沖刷下,早已變成了一條泥河。
馬蹄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爛泥里,濺起渾濁的泥漿,沾滿了他們的褲腿和靴子。
好不容易來到院落門前,兩人翻身下馬,早已被淋得像兩只落湯雞。
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農家小院,泥土夯實的院墻,低矮的茅草屋。
院墻的一角甚至有些許塌陷,但整個院落卻收拾得頗為規(guī)整,沒有常見的雜亂感。
劉伯溫上前,整理了一下濕透的衣冠,抬手叩響了那扇簡陋的木門。
“篤,篤,篤?!?/p>
敲門聲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,顯得有些微弱。
過了片刻,門內傳來一陣腳步聲。
木門“吱呀”一聲被拉開一道縫隙,一張飽經風霜的臉探了出來。
那是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莊稼漢子,皮膚黝黑,顴骨高聳,眼神中充滿了對陌生人的警惕和審視。
他看到門口兩個渾身濕透的男人,以及他們身后那兩匹神駿的馬,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。
“你們是……”戶主的聲音沙啞而低沉。
“老哥請了,”劉伯溫拱了拱手,用一種溫和而又不失讀書人禮節(jié)的語氣說道,“我主仆二人路過此地,不巧遇上這場大雨,衣衫盡濕,想在府上借一隅之地暫避片刻,待雨停便走。”
為了打消對方的疑慮,他補充道:“我們愿意支付一些銀錢作為酬謝?!?/p>
戶主王山沉默著,目光在劉伯溫和張三身上來回打量。
他看到劉伯溫雖然衣著樸素,但那身長衫的料子卻不是普通人穿得起的。
更重要的是,這個文士在如此狼狽的情境下,依舊氣度沉穩(wěn),眼神清亮,沒有絲毫慌亂。
王山的警惕心稍稍放下了一些,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莊稼人,不想招惹任何麻煩。
但他骨子里那點忠厚,又讓他不忍心將兩個淋成這樣的人拒之門外。
他猶豫了片刻,最終還是嘆了口氣,將門完全打開,側過身子。
“進來吧?!?/p>
“多謝老哥?!眲⒉?..“多謝老哥。”劉伯溫再次拱手,帶著張三牽著馬走進了院子。
王山指了指院子角落里一個簡陋的草棚:“馬拴在那里吧,能擋點雨?!?/p>
張三依言將馬牽過去,嘴里還在小聲抱怨著這該死的天氣。
劉伯溫用眼神制止了他,然后隨著王山走進了堂屋。
02
屋內的光線很暗,一股夾雜著泥土、干草和淡淡炊煙的味道撲面而來。
堂屋不大,地面是夯實的泥地,因為常年踩踏而變得光滑堅硬。
屋子正中擺著一張老舊的八仙桌和幾條長凳,桌椅的邊角都被磨得油光發(fā)亮。
墻角放著鋤頭、鐮刀等一些農具,都擦拭得很干凈,并擺放得井井有條。
整個屋子雖然陳設簡單,甚至可以說是家徒四壁,卻收拾得異常干凈整潔。
一個婦人從里屋走了出來,應該是王山的妻子李氏。
她看上去比王山要年輕幾歲,穿著一身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布衣裳,相貌普通,只是那雙眼睛,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靜。
她看到劉伯溫和張三,臉上閃過一絲拘謹,對著王山點了點頭,什么也沒說,便轉身進了灶房。
不一會兒,她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姜湯走了出來,默默地放在桌上。
“兩位先生,喝口熱湯,驅驅寒氣吧?!彼穆曇艉茌p,卻很清晰。
“有勞大嫂了。”劉伯溫客氣地道謝。
主仆二人在屋外淋了那么久的雨,此刻正凍得瑟瑟發(fā)抖,這碗姜湯無疑是雪中送炭。
劉伯溫端起碗,辛辣的暖流順著喉嚨滑入胃中,瞬間驅散了不少寒意。
就在這時,他注意到了一個細節(jié)。
因為他們二人進屋,鞋底的泥水和身上滴落的雨水,不可避免地將堂屋中央的地面弄臟了一大片,泥水混著草屑,顯得格外礙眼。
李氏放下姜湯后,看到地上的污跡,便走到墻角,拿起了那把用高粱桿扎成的掃帚。
張三有些不好意思,正想說等雨停了他們自己收拾。
只見李氏走到了堂屋的正中央,也就是最臟的那塊地方。
她沒有像常人那樣,從門口往里掃,或是從干凈的墻角往中間歸攏。
她站定在污跡的中心,垂下眼簾,手腕輕輕一動。
掃帚精準地落在泥水最集中的地方,然后她開始用一種奇特的、向內的弧度,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污物朝自己腳下聚攏。
她的動作不快,卻極有章法,掃帚過處,泥水和草屑被有效地控制在一個很小的范圍內,并沒有因為清掃而擴散開來,污染旁邊干凈的地面。
很快,所有的污物被她歸攏成小小的一堆。
她這才直起腰,從墻角拿來一個破舊的簸箕,將那堆垃圾利落地鏟走,倒在了門外的雨水里。
整個過程,她沒有說一句話,動作行云流水,仿佛演練了千百遍。
做完這一切,堂屋的地面又恢復了之前的潔凈,仿佛剛才的狼藉從未出現(xiàn)過。
“嘿,大人您看,”隨從張三看得目瞪口呆,他壓低聲音對劉伯溫說,“這婦人掃地可真是奇怪,哪有從中間開始掃的道理?這不是把臟東西往自己腳下弄嗎?”
尋常人家掃地,都是從里往外,或者從兩邊往中間,圖的是個順手,盡快把地掃干凈。
這種從正中心開始,還小心翼翼不讓塵土飛揚的掃法,他還是第一次見。
劉伯溫卻擺了擺手,示意他不要出聲。
他的目光追隨著李氏的身影,眼神中不再是剛才的溫和,而是閃爍著一種近乎銳利的精光。
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。
作為一個運籌帷幄的謀士,他習慣于從最微不足道的細節(jié)中,窺見事物的本質和規(guī)律。
在他看來,這個農婦看似古怪的掃地動作,絕非偶然或不懂章法。
恰恰相反,這其中蘊含著一種極高的智慧。
先立足于核心,控制住問題的根本,不使其蔓延擴散,而后再從容收拾。
這不正是解決世間一切難題的至理嗎?
無論是戰(zhàn)場上的排兵布陣,還是朝堂上的政務處理,其最高深的道理,竟與這農婦掃地的方式,隱隱相通。
劉伯溫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,他再次打量這個普通的農婦,打量這個簡陋卻井然的屋子,眼神變得截然不同。
外面的雨勢漸漸小了,從傾盆大雨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。
劉伯溫喝完碗里的姜湯,主動與戶主王山攀談起來。
他從今年的雨水,聊到田里的收成,言語間絲毫沒有城里人的架子,反而對農事頗有見地。
王山起初還只是言簡意賅地回答,但漸漸發(fā)現(xiàn)這個文士見識廣博,談吐不凡,而且言語中對自己這個莊稼人充滿了尊重。
他的戒心慢慢放下,話也變得多了起來。
“老哥家中,就你們夫妻二人嗎?”劉伯溫狀似無意地問道。
提到家人,王山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,線條柔和了一些。
“還有一個小子,在鄰村的私塾里念書。”
說起兒子,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,眼神里透出一股難以掩飾的自豪與期盼。
“哦?讓孩子讀書,可是要花費不少吧?!眲⒉疁仨樦掝^問。
“是啊,”王山嘆了口氣,卻又很快挺直了腰桿,“我跟俺婆娘商量好了,就是砸鍋賣鐵,也要供他把書讀出來?!?/p>
他拍了拍自己滿是補丁的膝蓋,語氣堅定地說:“我們這代人,面朝黃土背朝天,就這樣了??珊⒆硬灰粯樱x書,才能有出息,才能走出這片窮土地?!?/p>
劉伯溫靜靜地聽著,心中豁然開朗。
他將婦人那“掃地先掃中”的獨特智慧,與男人這“砸鍋賣鐵也要供子讀書”的遠大眼光聯(lián)系在了一起。
一個家庭的行事風格與格局,往往決定了其后代能達到的高度。
這個看似貧窮破敗的農家,卻處處透露出一種超越尋常的章法和遠見。
劉伯溫幾乎可以斷定,這樣的家庭培養(yǎng)出來的孩子,只要給他一個機會,將來絕非池中之物。
他轉過頭,對依舊對剛才掃地方式感到困惑的隨從張三,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,悄聲而又無比篤定地斷言:
“張三,你記住了?!?/p>
“此家日后,必出貴人。”
張三聞言,一臉的難以置信,他看看這四壁空空的茅草屋,再看看那對衣著樸素的農家夫婦,張了張嘴,最終還是把滿肚子的疑問咽了回去。
03
雨終于停了。
天空洗刷一新,一道絢麗的彩虹橫跨天際。
劉伯溫站起身來,準備告辭。
“今日多謝老哥大嫂的款待,不僅讓我們躲過一場風雨,還賜了熱湯,感激不盡?!?/p>
說著,他從自己的行囊中,取出一錠足有五兩重的銀子,放在了桌上。
“這點程儀,不成敬意,還請務必收下?!?/p>
在當時,五兩銀子對于一個普通農家來說,幾乎算得上一筆巨款,足以讓他們大半年衣食無憂。
王山和李氏看到那錠晃眼的銀子,卻同時變了臉色。
“先生,這萬萬使不得!”王山連忙將銀子推了回去,態(tài)度堅決。
“開門讓行路人避雨,這是天經地義的本分事,要是收了您的錢,我們成什么人了?”
李氏也跟著說:“是啊,先生,一碗姜湯不值什么錢,您快把銀子收回去吧?!?/p>
劉伯溫堅持要給,王山夫婦卻再三推辭,態(tài)度堅決,絲毫沒有半點虛偽的客套。
推辭之間,劉伯溫的目光無意中瞥到了桌角。
那里,放著一本翻開的舊書,書頁已經泛黃卷邊,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寫滿了注釋。
顯然,這就是他們那個正在讀書的兒子王承的課本。
劉伯溫心中忽然一動,一個大膽而又奇特的念頭涌上心頭。
他不再堅持給銀子,而是收回了那錠銀子,引得王山夫婦松了一口氣。
緊接著,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。
他伸手探入自己的錢袋,摸索了片刻。
然后,他掏出的不是銀子,而是兩枚普普通通的銅錢。
更為奇特的是,這兩枚銅錢上,還沾著些許濕潤的、黃色的泥痕,似乎是他剛才在泥濘的路上不小心掉落又撿起來的。
他將這兩枚骯臟的銅錢,輕輕地放在了那本翻開的舊書上,正好壓住了書頁。
王山和李氏都愣住了,完全不明白這位文士先生的用意。
拒絕了五兩的雪花白銀,卻鄭重其事地拿出兩枚不值錢的臟銅板,這是何意?羞辱他們嗎?
劉伯溫看著他們困惑不解的眼神,微微一笑,開口解釋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