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踏上川藏線G318之前,我以為這會是一場滌蕩靈魂的朝圣之旅。我,一個在城市鋼鐵森林里被磨平了棱角的所謂“中產(chǎn)”,開著一輛幾乎耗盡我所有積蓄的硬派越野,試圖用高原的稀薄空氣和壯麗風(fēng)景,來沖刷內(nèi)心的疲憊與空虛。
朋友們都說我瘋了,單人單車,挑戰(zhàn)這條“中國的景觀大道”,簡直是拿生命在開玩笑。但我執(zhí)意如此。我需要一場極致的孤獨(dú),來與自己和解。
可我沒想到,在這條通往天堂的路上,我卻一頭撞進(jìn)了地獄的門縫。我更沒想到,有些古老的傳說,它們不是故事,而是……警告。
01.
旅程的第五天,我翻越了折多山。巨大的“康定情歌”幾個字被甩在身后,海拔一過四千,天和地都變了顏色。天空是那種不含一絲雜質(zhì)的、近乎透明的湛藍(lán),白云被風(fēng)扯成一絲絲的棉絮,掛在遠(yuǎn)處雪山的腰間。而大地,則是蒼涼的、壯闊的土黃色,間或點綴著幾叢頑強(qiáng)的綠。
車?yán)锏囊繇懛胖统恋暮髶u,人被一種巨大的孤獨(dú)感包裹著,卻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。我以為,這就是我想要的“洗滌靈魂”。
傍晚時分,我抵達(dá)了理塘。這座“世界高城”的風(fēng)很大,吹得人臉頰生疼。我在一個不起眼的藏式小飯館里,點了一碗酥油茶和一份糌粑。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康巴漢子,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風(fēng)霜,見我一個人,便多聊了幾句。
“小伙子,一個人走???膽子大?!彼贿叢林雷?,一邊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說。
“出來散散心。”我笑著回答,“風(fēng)景好,值得?!?/p>
“風(fēng)景是好,但山有山靈,路有路魂,晚上可不敢亂走?!彼麎旱土寺曇?,眼神里閃過一絲敬畏,“特別是過了理塘往西,那邊的山,老人們都說,住著東西?!?/p>
我被他的話勾起了興趣,城市里的唯物主義教育讓我對這些“怪力亂神”之說向來嗤之以鼻,但此刻身處這片神秘的土地,聽著窗外呼嘯的風(fēng)聲,心里卻莫名地生出幾分好奇。
“住著什么東西?是野生動物嗎?熊?狼?”
老板搖了搖頭,湊近了些,聲音更低了:“不是那些。是……山神的‘孩子’?!?/p>
他告訴我,在這一帶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。很久以前,一位山神失去了她所有的孩子,悲痛欲絕。她的眼淚化作了高原上的湖泊,她的悲傷讓草木枯萎。后來,慈悲的佛陀憐憫她,便將山里一些迷失的、饑餓的靈魂,變成了她的孩子,讓她看護(hù)。這些“孩子”白天隱匿不見,只有在最深、最黑的夜晚,當(dāng)月亮被烏云遮住時,它們才會因為無法抑制的饑餓而出來覓食。
“它們長得像熊,又高又大,力氣無窮,但眼神卻像不懂事的娃娃?!崩习宓谋砬閲?yán)肅得嚇人,“它們不會主動傷人,但它們的‘餓’,是會傳染的。要是被它們纏上了,你心里的那份‘餓’——對金錢的餓,對感情的餓,對一切欲望的餓——都會被勾出來,然后,你就會變成它們中的一員,永遠(yuǎn)留在這座山上,陪著那位山神媽媽?!?/p>
我聽得脊背有些發(fā)涼,但理智很快占據(jù)了上風(fēng)。這大概是當(dāng)?shù)厝藶榱藙裾]游客注意安全而編造的故事吧。我笑了笑,沒當(dāng)回事,付了錢,準(zhǔn)備離開。
“小伙子,”老板在我身后叫住我,“記住,天黑之后,千萬別在無人區(qū)停車。不管你看到什么,聽到什么,都別停。油加滿,一直往前開,直到看見下一個鎮(zhèn)子的燈光?!?/p>
我點頭謝過,鉆進(jìn)了我的車。車窗外,天色已經(jīng)完全暗了下來,遠(yuǎn)處的山巒在夜幕中變成了一只只沉默的巨獸。我發(fā)動汽車,駛出理塘縣城,匯入了G318國道的洪流。
后視鏡里,理塘的燈火越來越遠(yuǎn),最后變成一小片模糊的光暈。前方,是純粹的、深不見底的黑暗。只有我的車燈,像一把手術(shù)刀,劃開這濃稠的夜色。
我把音響的聲音開得更大,試圖用熟悉的旋律驅(qū)散老板那個故事帶來的不適感。山神的“孩子”?真是可笑。我心想,這世界上最可怕的,永遠(yuǎn)是人心,而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鬼怪。
我當(dāng)時就是這么想的。我為我當(dāng)時的無知與傲慢,付出了畢生難忘的代價。
02.
離開理塘大約一百多公里后,柏油路面漸漸變得顛簸。這里已經(jīng)進(jìn)入了所謂的“無人區(qū)”,放眼望去,除了公路和偶爾出現(xiàn)的經(jīng)幡,再無半點人煙。手機(jī)信號在一小時前就徹底消失了,車載導(dǎo)航屏幕上,我的車只是一個孤獨(dú)的光點,在一片空白的地圖上緩慢移動。
時間過了午夜,倦意開始上涌。我擰開一瓶紅牛,猛灌了幾口,冰冷的液體刺激著我的神經(jīng)。我告訴自己,再堅持兩個小時,就能到巴塘縣城了。
就在這時,我注意到了一絲不對勁。
起初,是月亮。今晚的月亮本是半輪弦月,像一把銀色的鐮刀,高高地掛在天上,清冷的光輝灑在荒原上,給萬物都鍍上了一層水銀??刹恢獜氖裁磿r候起,月亮的光芒開始變得黯淡,仿佛被一層看不見的紗布給蒙住了。
我抬頭看天,天上并沒有云。那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昏暗,像是整個世界的亮度被人為調(diào)低了一檔。周圍的山巒輪廓在黑暗中愈發(fā)模糊,仿佛隨時都會融化在夜色里。
一種莫名的壓抑感開始籠罩著我。車廂這個密閉的空間,不再給我安全感,反而像一個移動的鐵棺材。我關(guān)掉了音響,車內(nèi)只剩下發(fā)動機(jī)的轟鳴和輪胎壓過路面的聲音。
突然,車燈的遠(yuǎn)光處,一個巨大的黑影一閃而過。
我的心臟猛地一縮,下意識地踩了一腳剎車。車子發(fā)出一聲刺耳的摩擦音,在空曠的國道上滑行了一小段才停穩(wěn)。
我死死地盯著前方,車燈的光柱刺破黑暗,照亮了前方百米的路面和路邊的荒草,但那里空空如也,什么都沒有。
是眼花了嗎?還是高原反應(yīng)引起的幻覺?
我揉了揉酸澀的眼睛,心臟“砰砰”地跳著。剛才那個黑影,體型非常龐大,至少有兩米高,像是一頭直立行走的巨熊??伤乃俣忍炝耍斓貌幌袢魏挝宜年懙厣?。
我坐在車?yán)?,猶豫了幾秒鐘。飯館老板的警告在我耳邊回響:“不管你看到什么……都別停?!?/p>
我深吸一口氣,重新掛上檔,準(zhǔn)備繼續(xù)前行。就在我松開剎車的瞬間,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右側(cè)的后視鏡。
我的呼吸瞬間凝固了。
在距離我車尾不到五十米的山坡上,站著一個黑影。就是剛才那個!它靜靜地站在那里,背對著月光——那已經(jīng)變得極其微弱的月光——形成一個巨大的、人形的剪影。它沒有動,只是站在那里,仿佛一座雕像。
最讓我毛骨悚然的是,我能清晰地感覺到,它在……看我。
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,一種純粹的、不帶任何感情的注視。仿佛我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,而是一個櫥窗里的標(biāo)本。
我不敢再看,猛地一腳油門踩到底。發(fā)動機(jī)發(fā)出一聲咆哮,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向前沖去。我死死抓著方向盤,手心全是冷汗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的路,再也不敢看后視鏡一眼。
我不知道自己開了多久,直到身后的那股被窺視的感覺漸漸淡去,我才稍微松了一口氣。我瞥了一眼儀表盤,時速已經(jīng)飆到了一百二,在這顛簸的山路上,這無異于自殺。
我緩緩降下車速,心臟依舊狂跳不止。我不斷地告訴自己,那只是一頭牦牛,或者是一頭被車燈嚇到的熊,是我自己嚇自己。
可理智的辯解在極致的恐懼面前,顯得那么蒼白無力。
天空中的月亮,此時已經(jīng)完全失去了蹤影。不是被云遮住,而是……消失了。整個世界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,只有我的車燈是唯一的光源。周圍的山、路、荒原,一切都被黑暗吞噬,仿佛我正行駛在一條通往虛無的隧道里。
飯館老板的話再次浮現(xiàn):“……只有在最深、最黑的夜晚,當(dāng)月亮被烏云遮住時……”
不,今晚沒有烏云。月亮是憑空消失的。
一股寒意從我的尾椎骨直沖天靈蓋。我感覺,我似乎闖入了一個不該闖入的時間,一個不屬于人間的領(lǐng)域。
03.
在極致的恐懼中,我的精神已經(jīng)繃緊到了極限,只能機(jī)械地駕駛著車輛。
不知過了多久,前方出現(xiàn)了一個岔路口,路中間,赫然立著一個巨大的瑪尼堆。這與我的認(rèn)知完全相悖,G318在這里應(yīng)該是一條直線。
眼前的石堆也極其詭異。它不是游客堆砌的那種祈福石堆,而是由無數(shù)巨大的石塊粗暴地壘成,足有兩三米高,像一座小山,死死地堵住了主路。石塊上沒有任何宗教的符號,只有一種死寂的灰敗。
我停下車,陷入了兩難。導(dǎo)航失靈,主路被堵,左右兩條岔路都通往未知的黑暗。我被困住了。
四周的黑暗仿佛活了過來,緩緩向我的車擠壓。那股被窺視的感覺再次出現(xiàn),而且這一次,不是來自某個方向,而是四面八方。黑暗中,仿佛有無數(shù)雙眼睛,在靜靜地注視著我。
我鎖死車門車窗,卻感覺一股陰冷的寒氣正穿透鋼板,滲入我的骨髓。這是一種源于靈魂深處的戰(zhàn)栗。
我將車燈打到最亮,光柱照在石堆上。猛然間,我看到石堆的縫隙里,似乎有一些反光的東西。不是水光,也不是礦石,那感覺……更像是某種生物的眼睛!密密麻麻,藏在陰影里,隨著我的車燈微微閃爍。
恐懼攫住了我的心臟。我終于做出決定,倒車,離開這個鬼地方!
我掛上倒檔,車尾燈亮起的瞬間,我通過后視鏡看到——我來時的路上,不知何時,也出現(xiàn)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石堆,徹底封死了我的退路。
我的心,沉入了冰冷的海底。
我被困住了。這是一個用巨石和黑暗構(gòu)建的囚籠。
“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一陣輕微的摩擦聲從車外傳來,像是有人用粗糙的布料在摩擦我的車身。聲音從車頂開始,蔓延到車門、車尾……四面八方,此起彼伏。
我的車,被什么東西……包圍了。
“咚!”
一聲沉悶的巨響從車頂傳來,整個車都為之一沉,仿佛有千斤重物砸在了上面。緊接著,“咚!咚!咚!”,更多的重物落在車上,車頂?shù)匿摪灏l(fā)出不堪重負(fù)的“嘎吱”聲。
我蜷縮在駕駛座上,雙手抱頭,牙關(guān)不受控制地打顫。我完了,這個念頭清晰無比。
絕望中,我顫抖著,緩緩抬起頭,瞥向了身旁的駕駛座車窗。
那一瞬間,我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景象。
04.
一張巨大的臉,正貼在我的車窗玻璃上。
那是一張熊的臉,一張藏地特有的馬熊的臉。它體型碩大無朋,棕黑色的長毛濕漉漉的,巨大的鼻子緊貼著玻璃,呼出的熱氣在窗上凝成一片白霧。
然而,最讓我恐懼的,是它的眼睛。
那不是一雙野獸的眼睛。野獸的眼睛里有兇悍,有警惕。但這頭熊的眼睛里,什么都沒有。那是一對漆黑的、深不見底的瞳孔,像兩口枯井,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、孩童般的天真與空洞。
它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我。
緊接著,第二張、第三張……無數(shù)張同樣的臉,出現(xiàn)在了所有的車窗上。我的車,被一群——不,是整整三十只左右的巨型馬熊,密不透風(fēng)地包圍了。這是一個違背所有生物學(xué)常識的場景,熊是獨(dú)居動物,絕不可能出現(xiàn)如此規(guī)模的聚集!
它們沒有咆哮,沒有攻擊,只是用那種空洞詭異的眼神,沉默地注視著車?yán)锏奈摇?/p>
時間仿佛靜止了。我與這群沉默的巨獸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對峙著,我甚至忘記了呼吸。
就在我以為自己會在這無聲的恐怖中窒息時,最顛覆我認(rèn)知的一幕發(fā)生了。
貼在我車窗上的那頭最大的馬熊,緩緩地抬起了它那只巨大厚實的熊掌。我以為它要砸碎玻璃,嚇得猛地向后一縮。
但是,它沒有。
它的動作出奇地……輕柔。它將熊掌平伸,對著我,輕輕地晃了晃。
那個姿勢……分明是在……招手。
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。一頭會招手的熊?這比它直接拍碎我的車窗還要恐怖一萬倍!
隨即,它用那只招著手的熊掌,在車窗上輕輕地敲了敲。
“叩。叩叩。”
聲音不大,卻像重錘砸在我的心臟上。
然后,一個聲音響了起來。那聲音并非來自熊的嘴,也不是通過空氣傳播,而是毫無征兆地、直接地鉆進(jìn)了我的腦海里。
那是一個稚嫩的、帶著哭腔的童聲,充滿了無法言喻的委屈和渴望。
它說:
“媽媽……”
這五個字,像一道黑色的閃電,瞬間劈碎了我賴以生存的整個世界觀。
緊接著,四面八方,所有的熊,都開始重復(fù)這個動作。它們?nèi)继鹆司薮蟮男苷?,笨拙而詭異地模仿著招手的姿勢,用指關(guān)節(jié)一下又一下,輕輕地敲打著車窗。
“叩叩……叩叩叩……”
無數(shù)個稚嫩、悲傷的童聲,在我的腦海里匯成了一首恐怖的交響曲,瘋狂地、反復(fù)地吟唱著同一句歌詞:
“媽媽……我餓……”
我的眼睛瞪得幾乎裂開,嘴巴大張著,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一股極致的冰冷從腳底直沖天靈蓋,我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被凍結(jié)了。
眼前這群龐大的生物,它們不是熊……它們不是野獸……
它們是飯館老板口中,那個古老傳說里的……山神的“孩子”。
而我,這個開著鐵皮盒子闖入它們領(lǐng)地的孤獨(dú)旅人,被它們……當(dāng)成了媽媽。
我的喉嚨里發(fā)出一聲被撕裂般的、不似人聲的嗬嗬聲。我想尖叫,我想逃離這個荒誕到極點的噩夢。
但我動彈不得,身體被恐懼徹底釘死在了座位上。
“媽媽……餓……媽媽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