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(chuàng)作聲明：本文為虛構(gòu)創(chuàng)作，請勿與現(xiàn)實關(guān)聯(lián)

黃土地上的日子，就像是磨盤推著走，一圈又一圈，看著沒啥變化，其實早把人的模樣和心思都磨得不一樣了。

有些事，藏在村子里的老槐樹下，埋在后山的亂石堆里，時間長了，就像是地里頭的石頭蛋子，輕易不會翻出來。

可一旦有哪個不信邪的后生，非要拿著鋤頭往下刨，刨出來的，就不曉得是金疙瘩，還是埋了幾十年的爛骨頭了。

那時候，人才會曉得，有些黑夜，走過去了，天也不會真的亮起來，那片黑，會一直留在人的心里頭，一輩子。

01

在九十年代末的青瓦村，陳明還是個半大的小子，成天跟在村里的狗后面瘋跑。在他的記憶里頭，二叔陳建軍，就是村子里最了不起的漢子。村里的男人，農(nóng)閑時候就喜歡蹲在村頭的碾盤上，一人手里捏著一根旱煙，吐著煙圈，吹著沒邊沒際的牛。陳建軍不這樣，他話少，一雙眼睛跟山里的老鷹一樣，尖得很，好像能看穿人的心思。他從不跟人湊堆，總是獨(dú)來獨(dú)往，身上有股生人勿近的冷氣。

陳建軍最叫人佩服的，是他的營生。他能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頭，一個人摸進(jìn)村子后頭那片叫“黑風(fēng)嶺”的山林里去捉野兔。黑風(fēng)嶺那地方，邪性得很，白天走進(jìn)去都陰森森的，老人們說里頭有野墳，還有會迷人心竅的“山鬼”。可這些在陳建軍那里，都跟村婦的閑話一樣，不值一提。

他有一套自個兒搗鼓出來的寶貝家當(dāng)。一盞頭燈，是他從報廢的摩托車上拆下來的電瓶改造的，充足了電，頭燈一開，一道亮堂堂的光柱能把幾十米外的草棵子都照得清清楚楚。還有十幾個用粗鐵絲和硬木板做的“倒鉤套”，這玩意兒靈性得很，下在兔子常走的“兔子道”上，只要那毛茸茸的小東西一腳踩進(jìn)去，鐵絲圈就“嗖”地一下勒緊了，越掙扎套得越緊，插翅難飛。

每到天擦黑，村里家家戶戶的煙囪都歇了氣，人們也都鉆進(jìn)被窩里睡熟了的時候，就是陳建軍出門的時候。他頭上戴著那盞探燈，腰里一邊別著磨得锃亮的砍柴刀，另一邊掖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。他就這么一個人，像個黑夜里的獨(dú)行俠，悄無聲息地融進(jìn)后山那片漆黑的林子里。陳明那時候小，覺輕，半夜里偶爾醒過來，總能趴在窗戶上，看到那道移動的光柱，在黑漆漆的山坡上忽上忽下，像一顆孤獨(dú)又勇敢的星星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當(dāng)村里的第一聲雞叫響起，陳建軍總能準(zhǔn)時地推開院門。他肩上扛著的麻袋癟了下去，手里卻拎著一串野兔，少則三只，多則四五只，個個都肥得流油。他把兔子收拾干凈了，大部分都拿到鎮(zhèn)上的館子里去換錢，剩下最好的那只，就留給家里打牙祭。因此，村里的人，不管是羨慕還是嫉妒，背地里都給他起了個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拿枺骸巴米油酢薄?/p>

在陳明幼小的心里頭，二叔陳建軍就是天底下最膽大，最厲害的英雄。他覺得，那些關(guān)于黑風(fēng)嶺的可怕傳說，在二叔那道雪亮的光柱面前，全都是不堪一擊的笑話。他做夢都想著，等自己再長大一點(diǎn)，一定要跟著二叔，也去做一回夜闖黑風(fēng)嶺的英雄。

02

故事就出在那個夏末的晚上。那天的天色，打從下午起就透著一股子不對勁。天上沒有一絲云彩，卻灰蒙蒙的，像罩了一口大鍋?？諝饫镱^一絲風(fēng)都沒有，悶得人心里頭發(fā)慌，胸口像是堵了團(tuán)棉花。村里的老人掐著指頭說，這是要下大暴雨的前兆。

吃過晚飯，陳建軍像往常一樣，坐在院子里的那張小馬扎上，開始拾掇他夜里要用的家伙。他把電瓶的接頭用砂紙來回地打磨，把砍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，發(fā)出“唰唰”的聲響。陳明像個小尾巴一樣黏在他身邊，磨破了嘴皮子，求他帶自個兒一塊兒去。他說他已經(jīng)是個男子漢了，不怕走夜路，還能給二叔當(dāng)個幫手。

可那天晚上，陳建軍一反常態(tài)，臉色繃得緊緊的，很嚴(yán)肅地把他給推開了。他皺著眉頭說：“今晚天不好，山里頭邪性，小孩子家家不能去，老實在家待著。”他說這話的時候，眼神里頭有種陳明看不懂的東西。他檢查工具的神情，也比平時多了好幾分凝重。他拿著一塊干凈的布，把頭燈的玻璃鏡面仔仔細(xì)細(xì)地擦了三四遍，好像那上面有什么看不見的污漬。

最奇怪的是，他收拾好東西，臨出門前，竟然破天荒地走進(jìn)了堂屋。他沒點(diǎn)香，也沒磕頭，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自家祖宗的牌位前面，黑著一張臉，站了好幾分鐘。陳明當(dāng)時心里頭光剩下不能跟著去的掃興和委屈了，壓根就沒注意到，二叔那雙像鷹一樣的眼睛里頭，飛快地閃過了一絲不易察旗的猶豫和焦躁。

他終究還是出去了。奶奶站在門口，就著屋里透出來的昏黃燈光，對著他的背影念叨著：“建軍啊，早點(diǎn)回，看著要下雨了?！标惤ㄜ姏]有回頭，只是“嗯”了一聲，那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。陳明不甘心地趴在窗戶的玻璃上，用手哈出一片霧氣，看著那道刺破濃重黑暗的光柱，像一把利劍，插進(jìn)了后山深不見底的入口處，然后，慢慢地，慢慢地，就那么消失不見了。

03

那一夜，陳明家里的煤油燈一直亮著，沒有熄。奶奶時不時地走到院子里，朝黑風(fēng)嶺的方向望一望，嘴里念叨著佛號。爺爺則坐在炕沿上，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，煙霧把他的臉都熏得模糊了。往常，陳建軍最多也就半夜一兩點(diǎn)的光景就回來了，山路再難走，也不會超過這個時辰。

可那天晚上，墻上的老掛鐘，時針都快指到凌晨四點(diǎn)了，后山的方向還是一片死寂，連聲狗叫都聽不見。就在一家人都熬得眼皮打架，心里頭發(fā)毛的時候，院子里那條大黃狗，突然像是瘋了一樣，發(fā)出了聲嘶力竭的狂吠。緊接著，就聽到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巨響，像是有人用身子把院子那扇沉重的木門給撞開了。

爺爺?shù)谝粋€反應(yīng)過來，他趿拉著鞋就沖了出去，陳明也緊跟在后頭。院子里，月光沒有，燈光也照不到，黑漆漆的。他們只看到一個黑影，連滾帶爬地?fù)淞诉M(jìn)來，然后“噗通”一聲，就趴在了地上。那人渾身都是爛泥，身上的粗布衣裳被山里的荊棘劃成了一條一條的，像是剛從亂墳崗里爬出來一樣。他的左邊胳...膊上，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，血還在“滴答滴答”地往下流。

爺爺趕緊把他扶起來，就著屋里透出來的光一看，正是陳建軍。他的臉上，找不出一絲血色，白得像一張紙，嘴唇都發(fā)青了。他那雙平時銳利得嚇人的眼睛，此刻卻瞪得大大的，里頭充滿了陳明從未見過的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。那樣子，不像是遇到了猛獸，倒真像是民間傳說里頭講的，活生生見了鬼。

最讓陳明感到心驚的是，陳建軍不光一只兔子都沒帶回來，連他平日里視若珍寶的那盞頭燈，也碎了。整個燈罩都不見了，只剩下半邊扭曲的鐵殼，孤零零地掛在他的額頭上，像一只瞎了的眼睛。

爺爺扶著他，連聲問他到底在山上碰到了啥。陳建軍的身子抖得像秋風(fēng)里的落葉，牙齒上下磕碰，發(fā)出“咯咯”的響聲。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，嘴里頭翻來覆去，就跟卡住了殼一樣，含混不清地念叨著兩個字：“作孽……作孽啊……”

第二天，天剛蒙蒙亮，陳建軍就從床上爬了起來。他一言不發(fā)，把他堆在墻角的所有打獵工具，那些鐵絲套，那把砍刀，還有那個破碎的頭燈，一股腦地全都抱到了后院的柴火堆里。他劃著一根火柴，看著熊熊的火焰把那些他曾經(jīng)最熟悉的東西，一點(diǎn)點(diǎn)地吞噬，燒成了一堆焦黑的廢鐵。

從那天以后，那個曾經(jīng)叱咤黑風(fēng)嶺的“兔子王”，就徹底變了一個人。別說是晚上一個人去后山了，就是白天，只要太陽一落山，天色稍微暗下來，他連院子門都不敢邁出一步。他把自己關(guān)在屋里，一到晚上就插上門閂，只有靠著一瓶又一瓶的劣質(zhì)白酒，把自己灌得爛醉，才能睡上一個不安穩(wěn)的覺。

04

陳建軍的變化，像一塊石頭扔進(jìn)了青瓦村這潭死水里，激起了層層的漣漪。這事兒很快就成了村里人田間地頭，飯后炕上最大的謎團(tuán)和談資。村里那幾個最喜歡嚼舌根的婆姨，說得有鼻子有眼。

有的說，陳建軍那天晚上肯定是走了背字，在后山那個亂墳崗子，沖撞了不干凈的東西。說那山鬼記了仇，迷了他的心竅，讓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，所以才嚇破了膽。這個說法，得到了村里大部分老人的認(rèn)同。

也有人說，陳建軍那小子膽子太大，平日里捉兔子不算，肯定是偷著打了什么有靈性的“神獸”，比如成了精的狐貍，或者看守山林的山豬王，這才遭了老天爺?shù)膱髴?yīng)。

還有個跟陳建軍家不對付的鄰居，信誓旦旦地跟人說，他那天親眼瞅見陳建軍是奔著后山那個廢棄的老林場方向去的。那老林場可是幾十年前留下來的，據(jù)說當(dāng)年在那兒病死餓死了不少盲流，都就地埋了，陰氣重得很。

這些說法，一個比一個傳得神乎其神?？刹还芡饷嬖趺磦?，陳建軍自個兒，卻把嘴閉得跟個蚌殼一樣，一個字都不肯透露。誰要是當(dāng)面問他，他就紅著眼睛跟誰急眼，有好幾次都差點(diǎn)跟人動了手。漸漸地，也就沒人敢再當(dāng)面去觸他的霉頭了。

時間就像村口那條緩緩流淌的小河，不急不慢地就過了七八年。陳明從一個跟屁蟲，長成了一個背著書包去鎮(zhèn)上念初中的半大小子。二叔那件事，也隨著時間的沖刷，慢慢地淡了下去，被村里其他的新鮮事和閑話給蓋了過去。村里人提起陳建軍，也不再說他是“兔子王”了，只是搖搖頭，嘆口氣，說他是個“被嚇破了膽”的可憐人。

在這七八年里，村子里還有另外一件事，也常常被人悄悄地提起。那就是村長馬衛(wèi)國的獨(dú)生女兒，柳燕。柳燕是當(dāng)年村里頭開出的最俊俏的一朵花，皮膚白凈，眼睛又大又水靈，跟村里這些土生土長的姑娘們完全不一樣。大概就在陳建軍出事的前一年，馬衛(wèi)國家就對外說，柳燕跟著南下的老鄉(xiāng)，去廣東的電子廠打工掙大錢去了。

起初的一兩年，據(jù)說柳燕還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往家里寄過錢和信。可后來，就漸漸地沒了音信。村長馬衛(wèi)國和他婆姨，要是碰上村里人問起，總是滿臉堆笑地說，女兒在外面找了個有錢的老板嫁了，日子過得好得很，當(dāng)了城里人，忙，所以不常跟家里聯(lián)系。

可村里人背地里，誰也不信這套說辭。大伙兒都悄悄地議論，說柳燕那姑娘，八成是在外面被人騙了，或者是出了什么別的事，馬衛(wèi)國家是為了面子，才編了這么個謊話。這兩件看著毫不相干的事，一件是“兔子王”的隕落，一件是“村花”的失蹤，就像是兩條永遠(yuǎn)不會相交的線，在青瓦村這個小地方，各自緩慢地向前延伸著。

05

陳明上了高中，心思也比以前重了。每年放暑假，他從鎮(zhèn)上的學(xué)校回到村里，看著二叔陳建軍那副整天靠酒精麻痹自己的頹唐樣子，心里頭就不是滋味。他總覺得，事情沒那么簡單。當(dāng)年二叔臉上的那種恐懼，不像是見了鬼，更像是看到了什么比鬼還可怕的東西。

他開始留心觀察。他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很奇怪的現(xiàn)象。二叔平日里雖然沉默寡言，但對村里人還算客氣。可唯獨(dú)每次村長馬衛(wèi)國，或者是他那個飛揚(yáng)跋扈的兒子馬強(qiáng)，從他家院子門口經(jīng)過的時候，正坐在院里頭獨(dú)自喝酒的二叔，眼神都會瞬間變得異常緊張，甚至帶著一種深藏的怨毒。他握著酒杯的手，青筋都會爆起來。那種恨，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，絕對不是因為什么簡單的鄰里矛盾。

一個大膽的念頭，在陳明的心里頭慢慢成形：二叔當(dāng)年在山上遇到的，根本就不是什么鬼，而是人！是跟馬衛(wèi)國家有關(guān)的人！

為了解開這個謎團(tuán)，他把目光投向了村里一個特殊的人——啞巴強(qiáng)。啞巴強(qiáng)是個可憐人，天生就不會說話，腦子有時候也有些糊涂，家里人死得早，靠著吃百家飯長大。他沒有營生，整天就在村子周圍，特別是后山那片區(qū)域游蕩，像個孤魂野鬼。陳明想，啞...巴強(qiáng)雖然不會說話，可他有一雙眼睛，他整天在山里晃，說不定看到過什么。

陳明試著去接近啞巴強(qiáng)。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躲著他，反而每次從鎮(zhèn)上回來，都會給他帶點(diǎn)糖果和餅干，有時候還會偷偷塞給他一包最便宜的“大公雞”牌香煙。啞巴強(qiáng)雖然腦子不好，卻也知道誰對他好。漸漸地，他不再怕陳明，有時候還會沖著他“啊啊”地笑。

一個夏天的下午，陳明覺得時機(jī)差不多了。他從家里翻出了一張柳燕失蹤前留下來的唯一一張黑白照片，照片上的柳燕梳著兩條大辮子，笑得特別甜。他把照片揣在懷里，找到了正在村口大槐樹下發(fā)呆的啞巴強(qiáng)。他把照片遞到啞巴強(qiáng)眼前，指著照片上的人，又指了指后山的方向。

啞巴強(qiáng)看到那張照片的瞬間，整個人就像是被針扎了一下，情緒突然變得非常激動。他渾濁的眼睛里，竟然流露出一種混合著恐懼和憤怒的神色。他一把抓住陳明的手，嘴里發(fā)出急切的“啊啊”聲，拉著他就往后山的方向狂奔。

他倆一路跑到了那個廢棄多年的老林場附近。那兒荒草叢生，到處都是一人多高的蒿子。啞-巴強(qiáng)在一處不起眼的土坡前停了下來，那里有一個塌了半邊的地窖口，黑乎乎的，是以前林場工人冬天用來儲藏土豆白菜的地方。

啞巴強(qiáng)一只手指著那個黑洞洞的地窖口，另一只手又指了指陳明手里的照片。接著，他做了一連串混亂而急切的動作。他先是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上，用力地橫著劃了一下。然后，他又模仿著女人梳理長頭發(fā)的樣子。最后，他蹲在地上，用手指在泥地上，費(fèi)力地畫了一個圓鼓鼓的，像是女人懷孕了的大肚子。

那一刻，盡管啞巴強(qiáng)的動作雜亂無章，但陳明卻像被一道閃電劈中，瞬間就看懂了。他的腦子里“嗡”的一聲，一片空白。啞巴強(qiáng)在告訴他：柳燕，那個長頭發(fā)的姑娘，死了，就埋在這個地窖里。而且，她死的時候，肚子里還懷著孩子！

06

啞巴強(qiáng)在地上的那幾筆“畫”，像一把生了銹的鑰匙，硬生生地捅開了陳明心里那把鎖了近十年的大鎖。所有的疑團(tuán)，所有的猜測，在這一刻，都有了方向。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涼了，手腳冰冷，站在那片荒草地里，半天都動彈不得。他離那個可怕的真相，只剩下最后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了。

那天晚上，陳明揣著兜里僅有的幾塊錢，去村東頭的小賣部，破天荒地買了一瓶二叔最愛喝的“老白干”，還稱了半斤油炸花生米。他把酒和花生米放在一個托盤里，端著走進(jìn)了二叔那間終年都彌漫著酒氣和煙味的屋子。

陳建軍正一個人坐在小方桌前，就著一碟咸菜喝著悶酒?？吹疥惷鬟M(jìn)來，他那雙因長期酗酒而變得渾濁的眼睛里，閃過一絲訝異。陳明沒說話，默默地把酒和花生米擺在桌上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。

爺兒倆就這么沉默地喝著。一杯，兩杯，三杯……幾杯烈酒下肚，陳建軍緊繃的臉，似乎也松動了一些。話，也漸漸多了起來，說的都是些陳明小時候的糗事。陳明看著他那張被歲月和酒精刻滿了滄桑的臉，看著他那雙深藏著無盡痛苦的眼睛，終于鼓足了全身的勇氣。

他把自己的酒杯放下，身子往前探了探，把聲音壓到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程度，一字一頓地問道：“二叔，黑風(fēng)嶺那個塌了的老地窖，底下埋的……是不是柳燕姐？”

陳明這句話一說出口，整個屋子的空氣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。陳建軍手里的那個豁了口的酒杯，“啪”的一聲，從他顫抖的手中滑落，掉在水泥地上，摔得粉碎。他猛地抬起頭，一雙眼睛里布滿了紅色的血絲，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，死死地瞪著陳明，那樣子，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一樣。

陳明沒有被嚇住，他知道自己賭對了。他迎著二叔殺人般的目光，繼續(xù)往下說，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：“啞巴強(qiáng)都……比劃給我看了。她那時候，還懷著孩子，對不對？”

這句話，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。陳建軍那張強(qiáng)撐了近十年的堅硬面具，在這一刻，徹底碎裂了。這個在村里人眼中沉默了近十年的硬漢，這個曾經(jīng)讓整個黑風(fēng)嶺都黯然失色的“兔子王”，突然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，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，發(fā)出了壓抑了太久的，像野獸一樣痛苦的嚎啕大哭。

在那個寂靜得只剩下哭聲的夜晚，就著那盞昏黃的，只有十五瓦的燈泡光亮，陳建軍，終于向他這個已經(jīng)長大了的侄子，一五一十地，全部都講了出來。講述了那個，徹底改變了他一生的，血色的夜晚。

07

以下是陳建軍斷斷續(xù)續(xù)，夾雜著眼淚和酒氣的敘述。

那天晚上，他出門比平時要早一些。他像往常一樣，先去林子深處查看了前一天下的幾個陷阱，收獲還算不錯，套住了三只肥兔子。他把兔子捆好，裝進(jìn)麻袋里，心情挺好。在回村的路上，他需要經(jīng)過那個廢棄的老林場。就在他離那個塌了的地窖還有幾十米遠(yuǎn)的時候，他隱隱約聽到了不遠(yuǎn)處傳來一陣壓抑著的爭吵聲，中間還夾雜著女人的哭泣和哀求。

他心里覺得奇怪，這么晚了，誰會跑到這個鬼地方來。他借著膽子，關(guān)掉了頭燈，仗著對地形的熟悉，悄悄地摸了過去。他躲在一棵腰粗的老榆樹后面，探出半個腦袋。借著從烏云縫里漏出來的一點(diǎn)點(diǎn)微弱的天光，他看到了讓他這輩子都忘不掉的一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