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經(jīng)《地藏菩薩本愿經(jīng)》有云:“若有眾生,不信因果,邪淫妄語,兩舌惡口,毀謗三寶……如是等輩,當墮無間地獄,千萬億劫,求出無期?!?/strong>
經(jīng)文又言,眾生輪回,分天、人、阿修羅、畜生、餓鬼、地獄六道。
其中,從畜生道轉(zhuǎn)生為人者,因其前世業(yè)障未消,靈智未全,往往會帶著某些難以磨滅的印記。
這些印記,平日里或許不顯,一旦沾染了人間煙火,尤其是進入婚姻這面“照妖鏡”,便會映照出種種不幸與劫數(shù)。
01.
青石鎮(zhèn)的陳生,是個老實本分的木匠。
他手藝好,人也勤快,雕出的花鳥魚蟲活靈活?,十里八鄉(xiāng)都有些名氣。
只是他為人木訥,不善言辭,年過二十五,婚事依舊沒個著落。
直到那年春天,他在鎮(zhèn)外的桃花林里,遇見了阿杏。
那日,春雨濛濛,阿杏撐著一把油紙傘,獨自站在一株老桃樹下,怔怔地望著滿樹落英。
她生得極美,一張素凈的臉,不施粉黛,卻比枝頭的桃花還要嬌艷。
尤其是一雙眼睛,清澈得如同林間清晨的鹿眼,帶著一絲不識人間愁苦的天真,又藏著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驚怯。
陳生只看了一眼,就再也挪不開目光。
他從未見過這樣干凈的女子。
仿佛她不是從凡塵俗世里走出來的,而是山間的霧,林中的風,偶然凝聚成了人形。
后來的事,順理成章。
陳生托了媒人去打聽,才知阿杏是鄰村一戶孤女,親戚不慈,日子過得艱難。
陳生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,備了厚禮上門提親。
婚事定下時,鎮(zhèn)上的人都說陳生有福氣,一個悶葫蘆似的木匠,竟能娶到這般仙女似的媳婦。
婚后的日子,也確實如蜜里調(diào)油。
阿杏性子溫順得像水,從不大聲說話,也從不與人爭執(zhí)。
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,陳生每日做工回來,總有熱茶熱飯等著。
她似乎對這世間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,又都帶著一絲畏懼。
陳生喜歡看她。
看她在院子里侍弄花草時,會對著一只蝴蝶出神許久。
看她坐在窗邊縫補衣裳時,窗外一聲犬吠,會讓她渾身一顫,臉色煞白。
陳生起初只當她是從小受苦,膽子小些,總是溫聲細語地安慰她。
“別怕,有我呢?!?/p>
每當這時,阿杏就會像受驚的小獸找到了庇護,緊緊地靠著他,一雙清澈的眸子里滿是依賴。
陳生覺得,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幸事,就是能娶到阿杏。
他發(fā)誓要用自己全部的力氣,護她一世周全,讓她再也不必擔驚受怕。
可他不知道,有些恐懼,是刻在魂魄里的,不是人間的溫情就能輕易抹去的。
02.
起初的三年,是陳生這輩子最快活的日子。
他的木工生意越來越好,甚至有府城的大戶人家慕名而來,請他去雕刻整套的家具。
家里的日子肉眼可見地富裕起來,陳生給阿杏買了新衣,買了首飾,想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。
阿杏卻對這些金銀俗物沒什么興趣,她最高興的,是陳生能早些收工,陪她在院子里坐坐,或者去鎮(zhèn)外的山腳下走走。
她尤其喜歡山林。
每次一進林子,她整個人都像是活了過來,平日里的那點怯懦一掃而空,腳步輕快,眼神靈動。
她能輕易地分辨出各種鳥兒的叫聲,能找到最甘甜的野果,甚至能憑著風中的氣味,判斷哪里有清澈的山泉。
陳生只當她是山野里長大的孩子,天性如此。
然而,從第四年開始,一切都變了。
不知從何時起,陳生的手藝開始退步。
明明是爛熟于心的卯榫結(jié)構(gòu),他卻會莫名其妙地弄錯尺寸。
曾經(jīng)在他手下栩栩如生的飛鳥,雕出來卻總是帶著一股死氣,眼神僵硬。
最邪門的一次,他給鎮(zhèn)上張員外家雕一對麒麟鎮(zhèn)宅獸,眼看就要完工,其中一只麒麟的眼睛里,竟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血紅的細紋。
張員外大怒,認為這是不祥之兆,不僅沒付工錢,還把陳生痛罵了一頓,說他晦氣。
這事一傳開,陳生的名聲一落千丈。
再也沒有人找他做精細的活計了,他只能接一些打制普通桌椅的粗活,勉強糊口。
家里的光景,也從云端跌落到了泥里。
陳生想不明白,自己的手藝是吃飯的根本,怎么會說退步就退步了?
他夜夜枯坐,對著燭火審視自己的雙手,那雙手上布滿老繭,依舊穩(wěn)定有力,可一旦拿起刻刀,就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在與他作對。
他變得沉默寡言,時常一個人喝悶酒。
阿杏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
她不懂營生,唯一能做的,就是更加溫柔體貼地照顧他。
她會把家里最好的吃食都留給陳生,自己悄悄喝粥。
她會把自己的首飾偷偷當?shù)簦瑩Q回幾兩碎銀,告訴陳生是自己做針線活掙的。
看著日漸消瘦的妻子,陳生心里又疼又愧。
他想,許是自己時運不濟,命中該有此劫。只要他們夫妻同心,再苦的日子也能熬過去。
可他不知道,真正的劫數(shù),才剛剛開始。
03.
家道中落,隨之而來的是人言可畏。
鎮(zhèn)上的人們開始在背后對陳生家指指點點。
起初,他們只是說陳生江郎才盡,手藝不行了。
后來,風言風語的矛頭,漸漸指向了阿杏。
“你們不覺得陳生家那個媳婦,有點邪門嗎?”
“是啊,長得太好看了,不像個過日子的女人。”
“我聽說了,自從她嫁過來,看著是好了幾年,可那是把陳家祖上的福氣都提前給耗光了!”
“沒錯沒錯,她就是個掃把星!你看她那雙眼睛,滴溜溜地轉(zhuǎn),跟狐貍精似的,勾人魂魄!”
這些話,像淬了毒的針,一根根扎在陳生的心上。
他會沖出去跟那些長舌婦爭吵,罵他們血口噴人。
可他越是維護,那些人就說得越難聽。
“你看,被說中了吧?讓狐貍精給迷昏了頭了!”
最讓陳生難受的,是阿杏的變化。
得越來越膽小,越來越沉默。
白天,她不敢出門,總是把院門緊鎖。
晚上,她開始做噩夢,常常在夢中驚叫、哭泣。
陳生把她摟在懷里,問她夢到了什么。
她渾身顫抖,眼神驚恐,只是搖頭,說記不清了,只記得一直在跑,身后有很可怕的東西在追。
她說,夢里有獵犬的狂吠,有金屬陷阱“咔嚓”合上的聲音,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。
陳生只當她是聽了外面的閑話,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
可阿杏的身體,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垮了下去。
她吃得很少,常常對著飯碗發(fā)呆。
她的眼神,不再像從前那般清澈靈動,總是蒙著一層化不開的憂愁和恐懼。
有一次,陳生夜里醒來,發(fā)現(xiàn)身邊是空的。
他心里一驚,披衣下床,竟看到阿杏一個人站在院子里,仰著頭,對著天上的月亮無聲地流淚。
那背影,孤單、瘦弱,仿佛隨時都會被夜風吹散。
陳生從背后輕輕抱住她。
“阿杏,到底怎么了?你告訴我。”
阿杏的身子僵了一下,轉(zhuǎn)過頭,淚眼婆娑地看著他,嘴唇翕動了半天,卻只說出一句:
“陳郎,我是不是……給你帶來麻煩了?”
陳生的心,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。
他什么也沒說,只是更緊地抱住了她。
他想,就算是天塌下來,他也要為她撐著。
04.
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,來得猝不及防。
那天,陳生好不容易接到一單活,是給鄰村的富戶做壽材。
這活雖然不吉利,但工錢給得足,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。
他天不亮就出門,忙到日落西山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。
剛到家門口,就看見自家院門大開,里面?zhèn)鱽硪魂囙须s的哭喊和咒罵聲。
陳生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三步并作兩步?jīng)_了進去。
院子里一片狼藉。
鎮(zhèn)上那個出了名潑辣的屠夫王麻子,正帶著他婆娘,指著縮在墻角的阿杏破口大罵。
“你這個妖孽!喪門星!一定是你!一定是你克死了我家的狗!”
王麻子的婆娘在一旁哭天搶地,添油加醋。
“我們家的大黃狗,養(yǎng)了七八年,壯得跟牛犢子似的!昨天還好好的,今天早上就口吐白沫,硬邦邦地死了!獸醫(yī)都看不出毛病!不是你這個妖物作祟是誰!”
阿杏蜷縮在墻角,臉色慘白如紙,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。
她拼命搖頭,嘴里反復念著:“不是我……我沒有……”
那無助又驚恐的樣子,像極了被獵人逼到絕境的小鹿。
陳生的血,“轟”的一下全涌上了頭頂。
他扔下手中的工具,一個箭步?jīng)_上前,把阿杏護在身后,對著王麻子怒吼:
“王麻子!你放什么屁!你家狗死了,關(guān)我媳婦什么事!”
王麻子見陳生回來,氣焰更盛,指著陳生的鼻子罵道:
“怎么不關(guān)她的事!全鎮(zhèn)子誰不知道你娶了個掃把星!自從她來了,你家敗了,鎮(zhèn)上的風水都壞了!現(xiàn)在連我家的狗都被她克死了!你今天不給個說法,我……我砸了你家!”
說著,王麻子抄起院里的一根木棍,就要往屋里砸。
“住手!”
一聲清脆但異常堅定的聲音響起。
不是陳生,是阿杏。
她從陳生背后走了出來,蒼白的臉上沒有了恐懼,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。
她看著王麻子,一字一句地說道:
“你家的狗,不是我克死的。”
她的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股莫名的穿透力,讓喧鬧的院子瞬間安靜下來。
“你家的狗,是昨天午時,偷吃了你從外面買回來的鹵肉,那肉里被人下了藥,藥量不大,但狗吃了,會慢慢爛穿腸子,到今天早上,神仙也救不活?!?/p>
王麻子和他婆娘都愣住了。
昨天中午,他確實從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手里買了些便宜的鹵肉,他自己吃了沒事,就扔了塊骨頭給狗。
這事,除了他們夫妻倆,沒人知道。
阿杏看著他們驚疑不定的臉,繼續(xù)說道:
“賣你肉的貨郎,是個跛子,左臉上有顆痣。他跟你結(jié)過怨,你忘了嗎?”
王麻子渾身一震,如遭雷擊。
他想起來了。
去年,是有個跛腳貨郎來鎮(zhèn)上,他嫌人家的東西貴,還把人家的擔子給踹翻了,當時那貨郎的眼神,怨毒無比。
他怎么都沒想到……
看著王麻子和他婆娘煞白的臉,周圍看熱鬧的鄰居們也都鴉雀無聲。
誰也沒想到,平日里柔弱得像水一樣的阿杏,竟有這般洞察秋毫的本事。
陳生也愣住了,他看著妻子陌生的側(cè)臉,心里涌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。
是驕傲,也是一絲……莫名的寒意。
05.
王麻子夫妻倆灰溜溜地走了。
院子里恢復了平靜,可陳生和阿杏之間的氣氛,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那晚,兩人一夜無言。
陳生想問,阿杏,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?
但他問不出口。
他怕聽到一個自己無法接受的答案。
從那天起,阿杏仿佛變了一個人。
她不再整日躲在家里,有時會獨自一人去山里,一待就是大半天。
她的話更少了,眼神卻變得越來越深邃,像一口望不見底的古井,藏著陳生看不懂的秘密。
鎮(zhèn)上關(guān)于她是“妖物”的傳言,非但沒有平息,反而愈演愈烈。
一個多月后,鎮(zhèn)上德高望重的李秀才家的小孫子,突然得了怪病,高燒不退,胡言亂語。
請遍了名醫(yī),都束手無策。
就在全家一籌莫展之際,一個云游至此的老禪師,恰好路過李家門口。
老禪師須發(fā)皆白,目光卻異常清亮。
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面色,便搖頭嘆息:“這不是病,是丟了魂?!?/p>
他掐指一算,緩緩說道:“孩子的魂,被山里的東西給勾走了。解鈴還須系鈴人,鎮(zhèn)上可有異于常人之人?”
李秀才一家急得團團轉(zhuǎn),有人立刻就想到了阿杏。
“大師!鎮(zhèn)上陳木匠家的媳婦,邪門得很!前陣子王屠夫家的狗死了,她一眼就看出了是被人下毒!”
一言激起千層浪。
很快,李秀才帶著一大幫人,浩浩蕩蕩地沖到了陳生家。
他們認定了是阿杏這個“妖物”作祟,害了孩子。
這一次,陳生還沒來得及開口,阿杏就自己走了出來。
她平靜地看著眾人,目光最后落在了人群后面的老禪師身上。
四目相對,老禪師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與悲憫。
阿杏對著老禪師,輕輕地、恭敬地行了一禮。
“大師,民婦隨你們?nèi)??!?/p>
陳生急了,一把拉住她:“阿杏!不關(guān)你的事,你不能去!”
阿杏回頭,對他露出一個凄婉的笑容:“陳郎,沒事的?!?/p>
她跟著眾人走了,在李家,她只是繞著孩子的床榻走了一圈,然后低聲說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。
說來也怪,當天夜里,孩子的燒就退了。
第二天一早,人就清醒了過來。
這一下,整個青石鎮(zhèn)都炸了鍋。
阿杏不再是“掃把星”,而是成了能通鬼神的“活菩薩”。
但陳生的心,卻沉入了谷底。
他寧愿別人罵她是妖物,也不愿看她變成現(xiàn)在這個樣子。
他覺得,他的阿杏,正在離他越來越遠。
他找到了那位老禪師,在鎮(zhèn)外的一座破廟里。
陳生跪在蒲團上,將自己與阿杏從相識到現(xiàn)在的種種變故,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。
他聲音哽咽,近乎哀求:“大師,求您慈悲,告訴我,我妻子她……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們夫妻的緣分,為何會如此坎坷?”
老禪師靜靜地聽著,長嘆一聲,閉上了眼睛。
良久,他才緩緩睜開眼,目光里滿是憐憫。
“施主,你可知,尊夫人她并非初次為人?”
陳生猛地抬頭,滿臉錯愕:“大師,您……您這是何意?”
“她的魂魄,是從畜生道轉(zhuǎn)生而來。前世為生靈,未曾修行,雖得了人身,卻帶著前世的業(yè)障與習性。”
老禪師的聲音空遠而悲憫。
“這樣的女子,入世為人,婚姻都極為不幸,難以善終。老衲云游四方,見過不少,她們身上,通常都有三個非常明顯的特點?!?/p>
陳生如遭五雷轟頂,身體晃了晃,臉色瞬間慘白。
那些曾經(jīng)被他忽略的細節(jié),此刻像無數(shù)根尖針,狠狠刺進他的心里。
他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顫抖著聲音問道:
“是……是什么特點?大師,求您明示!求您救救我們!”
老禪師看著他,搖了搖頭,眼中悲憫之色更濃。
“這第一個特點,就藏在她的眼睛里,也藏在她的善良里。你仔細想想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