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找誰?”
門只開了一道縫,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。
“我……我找李秀蘭?!蔽业穆曇粼陬澏丁?/strong>
“你認(rèn)錯人了,這里沒有這個人?!?/strong>
說著,她就要把門關(guān)上。
我急忙用手抵住門,就在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,屋內(nèi)的景象讓我如遭雷擊,整個人都傻在了原地。
01
我叫李建國,今年六十歲,剛剛從中學(xué)教師的崗位上退了下來。
按理說,忙碌了大半輩子,退休后的生活應(yīng)該是清閑自在,養(yǎng)養(yǎng)花,溜溜鳥,享受一下天倫之樂。
可我這心里,就像是堵著一塊大石頭,沉甸甸的,壓得我喘不過氣來。
這塊石頭,就是我的大姐,李秀蘭。
一個在我生命里消失了整整二十八年的親人。
我的腦海里,大姐的模樣永遠(yuǎn)定格在了她二十歲那年。
那時候的她,扎著兩條又黑又亮的麻花辮,一雙眼睛像是會說話,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一股子不服輸?shù)膭艃骸?/p>
我們家在北方一個偏僻的小山村,窮是刻在骨子里的記憶。
大姐是家里最大的孩子,長得漂亮,心思也活絡(luò)。
她總說,她不甘心像村里其他姑娘一樣,早早嫁人,生娃,然后一輩子圍著鍋臺和孩子轉(zhuǎn),把自己熬成一個黃臉婆。
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:“建國,姐一定要走出這個山溝溝,去大城市看看,去闖出個名堂來!”
她的眼睛里,閃爍著對外面世界的渴望,那是一種近乎執(zhí)拗的光。
一九九七年的春天,村里刮起了南下打工的風(fēng)潮。
大姐再也按捺不住了。
她不顧父母的勸阻,毅然決然地收拾了簡單的行囊,揣著東拼西湊來的幾十塊錢,登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。
我記得清清楚楚,那天車站上人山人海,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煤煙味和離別的傷感。
大姐穿著一件嶄新的紅格子襯衫,在擁擠的人群中顯得格外亮眼。
她沖著我和父母用力地?fù)]手,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,大聲喊著:“爹,娘,建國,等我賺了大錢就回來給你們蓋大房子!”
火車的汽笛聲拉得很長很長,帶走了大姐,也帶走了我們?nèi)胰说臓繏臁?/p>
最初的幾年,大姐的信和匯款單成了家里最大的盼頭。
每個月,郵遞員那輛綠色的自行車都會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在村口,帶來大姐的消息。
信里,她用娟秀的字跡描述著那個叫做“廣城”的南方大都市。
高聳入云的大樓,川流不息的汽車,五光十色的霓虹燈……那些我們只在電視里見過的繁華景象,通過她的文字,變得鮮活而真實。
她在一家電子廠上班,她說廠子很大,有幾千人,每天的工作雖然辛苦,但她覺得很充實。
她還說,她報了夜校,要學(xué)習(xí)文化知識,不能當(dāng)一輩子流水線上的工人。
每次信的末尾,她都會寫上一句:“一切安好,勿念?!?/p>
隨信寄來的,還有她省吃儉用攢下的一百塊或者兩百塊錢。
在那個年代,這筆錢對我們這個貧困的家庭來說,無疑是一筆巨款。
靠著大姐寄回來的錢,家里翻新了漏雨的屋頂,給我交了學(xué)費(fèi),父母的臉上也多了些許笑容。
我們都以為,好日子就要來了。
大姐就像一只報喜的鳥,飛出了山溝,也一定會帶著全家人的希望,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地飛回來。
然而,所有美好的期盼,在大姐離開的第五年,戛然而止。
那年秋天之后,我們再也沒有收到大姐的信,也沒有收到她的匯款。
起初,我們以為是信件丟失了,或者是她工作太忙,耽擱了。
可一個月,兩個月,半年過去了,依然是杳無音信。
父親開始變得沉默寡言,每天都蹲在村口的大槐樹下,眼巴巴地望著遠(yuǎn)方,一坐就是大半天。
母親則整日以淚洗面,嘴里不停地念叨著:“秀蘭,我的秀蘭啊……”
我們慌了,徹底地慌了。
父親按照舊信封上的地址,給大姐的工廠寫了信去詢問。
半個多月后,收到了回信,信是工廠辦公室寫的,上面只有短短幾行字:李秀蘭已于半年前離職,去向不明。
這幾個字,像一盆冰水,從頭到腳澆滅了我們?nèi)胰说南M?/p>
一個大活人,怎么會說不見就不見了呢?
父親不甘心,揣著家里僅有的一點(diǎn)積蓄,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去了廣城。
那座繁華的城市,對于一個一輩子沒出過遠(yuǎn)門的山里漢子來說,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。
他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個工廠,可門衛(wèi)根本不讓他進(jìn)。
他在工廠門口守了幾天幾夜,逢人就拿出大姐的照片問,可沒有一個人認(rèn)識她。
半個月后,父親回來了,人黑了一圈,也瘦了一圈,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。
他什么都沒說,只是一個人坐在門檻上,一袋接著一袋地抽著旱煙,嗆人的煙霧里,我看到了他通紅的眼眶。
從那以后,尋找大姐成了一個無解的難題,也成了全家人心頭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。
我們也曾報過警,但得到的答復(fù)是成年人失蹤,除非有證據(jù)表明受到侵害,否則很難立案。
在那個通訊和網(wǎng)絡(luò)遠(yuǎn)沒有現(xiàn)在發(fā)達(dá)的年代,想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人,無異于大海撈針。
02
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,我考上了師范,畢了業(yè),當(dāng)了老師,結(jié)了婚,生了子。
家里的生活漸漸好了起來,可父母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少。
他們常常會拿出大姐那張已經(jīng)泛黃的照片,一看就是大半天,一看就老淚縱橫。
直到他們相繼離世,嘴里念叨的,依然是“秀蘭”這個名字。
“建國啊,一定要……一定要找到你姐……”這是父親臨終前,拉著我的手說的最后一句話。
父母的遺愿,像一座山,沉沉地壓在我的心上。
現(xiàn)在,我終于退休了,有了大把的時間。
我必須去完成這個使命,不僅是為了父母,也是為了我自己。
我必須要知道,這二十八年,我那要強(qiáng)的大姐,到底經(jīng)歷了什么?她究竟是生是死,是好是壞?
我翻出了那個被我珍藏了多年的小木盒,里面裝著大姐所有的來信,和那張她二十歲時拍的黑白照片。
照片上的她,笑得那么明媚,那么無憂無慮。
我的手里,只有這張照片,和一個二十多年前的,早已物是人非的舊地址。
我知道希望渺茫,但我別無選擇。
我跟妻子和兒子交代好了一切,獨(dú)自一人,踏上了南下的火車。
闊別多年,再次踏上這片土地,廣城的變化早已天翻地覆。
高樓大廈如同雨后春筍般林立,交錯縱橫的立交橋讓人眼花繚亂,地鐵像巨龍一樣在地下穿行。
這座城市的繁華和巨大,讓我這個年過半百的人感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陌生和無措。
我按照記憶中的舊地址,輾轉(zhuǎn)了幾趟公交車,才找到了大姐信中提到的那個工業(yè)區(qū)。
然而,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大失所望。
原本成片的廠房早已被夷為平地,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嶄新的高檔住宅小區(qū)和商業(yè)廣場。
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,二十多年的光陰,足以將一切舊的印記抹得干干凈凈。
我不甘心,在附近走訪了許久,終于在一個老舊的家屬院里,找到了一位當(dāng)年在電子廠工作過的退休老工人。
老大爺很熱情,但當(dāng)他看到我手中大姐的照片時,只是搖了搖頭。
“廠子太大了,幾千號人,天南地北的,誰認(rèn)識誰啊?!彼麌@了口氣說,“十多年前廠子就倒閉了,工人都散了,各奔東西,哪還有聯(lián)系啊?!?/p>
唯一的線索,就這么斷了。
那一刻,我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,看著眼前陌生的城市,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無力感。
我該去哪里找?我還能去哪里找?
但我不能就這么回去。
我不能讓父母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。
我在附近找了個便宜的小旅館住了下來,開始了我的“大海撈針”。
我去了勞務(wù)市場,那里每天都聚集著成千上萬的外來務(wù)工人員。
我拿著大姐的照片,一遍又一遍地向人詢問,但換來的,大多是麻木和不耐煩的搖頭。
我也試著去找了同鄉(xiāng)會,希望能通過老鄉(xiāng)的關(guān)系打聽到一些蛛絲馬跡。
可二十八年過去了,當(dāng)年那一批出來打工的人,大多也已經(jīng)離開了這座城市,不知去向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我?guī)淼腻X越來越少,希望也變得越來越渺茫。
有好幾次,我站在回鄉(xiāng)的火車站售票口前,猶豫了很久,但最終還是轉(zhuǎn)過了身。
我不能放棄,我總覺得,大姐一定還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里,等著我。
也許是我的執(zhí)著感動了上天,就在我快要山窮水盡的時候,事情出現(xiàn)了一絲轉(zhuǎn)機(jī)。
那天下午,我心情煩悶,就到旅館附近的一個社區(qū)公園里散心。
公園里有很多退休的老人在下棋、聊天。
我湊到一個棋局旁觀戰(zhàn),和旁邊一位看棋的老大爺閑聊了起來。
聊天中,我無意間說起了我來廣城尋親的經(jīng)歷。
老大爺聽了我的故事,沉默了片刻,忽然盯著我問道:“你姐叫什么名字?多大年紀(jì)?是哪里人?”
我把大姐的情況和照片都告訴了他。
老大爺瞇著眼睛,端詳著那張泛黃的照片,像是在努力回憶著什么。
過了許久,他一拍大腿,說道:“誒,你這么一說,我好像有點(diǎn)印象了。”
我的心,瞬間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很多年前了,得有二十年了吧,我那時候還住老城區(qū),我有個鄰居,好像就叫……秀蘭,對,李秀蘭!口音也是北方的,長得跟你照片上這個姑娘有點(diǎn)像,就是……人要憔悴很多?!?/p>
老大爺頓了頓,繼續(xù)說道:“我記得她嫁了個本地的男人,是個干力氣活的。后來我們那一片拆遷,他們好像就搬去了西邊,一個叫‘西瓦弄’的地方。那地方亂得很,都是些窮人住的棚戶區(qū)。”
“西瓦弄!”
這三個字,像一道閃電,瞬間照亮了我心中的黑暗。
雖然信息很模糊,而且時隔多年,但這是我一個多月來,得到的唯一一個可能有效的線索。
我激動得連聲道謝,恨不得立刻就飛到那個叫“西瓦弄”的地方去。
我按照老大爺指引的方向,坐上了一輛通往城市西邊的公交車。
公交車穿過繁華的市中心,駛過寬闊的馬路,窗外的風(fēng)景漸漸變得蕭條起來。
高樓大廈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破舊的民房。
路也變得越來越窄,越來越顛簸。
當(dāng)我最終在“西瓦弄”站下車時,眼前的景象讓我心頭一沉。
這里和廣城光鮮亮麗的市中心,仿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。
狹窄的巷子里,私搭亂建的電線像蜘蛛網(wǎng)一樣纏繞在頭頂,遮蔽了本就不多的陽光。
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下水道、垃圾和食物混合在一起的難聞氣味。
兩旁的房子大多是低矮的筒子樓,墻皮剝落,露出里面斑駁的紅磚,陽臺上掛滿了晾曬的衣物,五顏六色,將本就擁擠的空間擠壓得更加逼仄。
我想象過無數(shù)種找到大姐后的場景。
或許她嫁了個好人家,過上了富裕的生活,因為某些難言之隱才和家里斷了聯(lián)系。
或許她自己做了小生意,成了一個精明能干的女老板。
但我從來沒有想過,她會住在這種地方。
我的心,開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沉。
我拿著那張已經(jīng)有些卷邊的照片,硬著頭皮走進(jìn)巷子,小心翼翼地向路過的居民打聽。
這里的人,似乎對外來者都抱著一種天然的警惕。
他們大多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我,然后冷漠地?fù)u搖頭,匆匆離去。
我的心,一點(diǎn)點(diǎn)地涼了下去。
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,我在巷子口的一家小雜貨鋪前停下了腳步。
03
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,正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擇菜。
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,走上前去,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問道:“大姐,跟您打聽個人?!?/p>
我把照片遞了過去。
老板娘放下手里的菜,接過照片,湊到眼前仔細(xì)看了看,又抬頭看了看我,眼神里帶著一絲狐疑。
“你找她干什么?”她的語氣并不算友好。
“她……她是我姐姐,我從老家來找她的?!蔽业穆曇粲行┻煅?。
老板娘的臉色緩和了一些,她嘆了口氣,朝巷子最深處一棟看起來快要散架的筒子樓指了指。
“三樓,最里面那家?!?/p>
我顧不上再問什么,踉踉蹌蹌地朝著她指的那棟樓跑去。
那棟樓,比巷子里其他的建筑更加破敗。
樓道里沒有燈,昏暗、潮濕,墻壁上布滿了青苔,樓梯的扶手已經(jīng)銹跡斑斑。
空氣中那股刺鼻的霉味更加濃重了。
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,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。
每上一級臺階,我的腿都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。
我既期待著能立刻見到大姐,又害怕看到我無法接受的現(xiàn)實。
那個愛干凈,有潔癖,每天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大姐,怎么會住在這種地方?
終于,我走到了三樓。
巷子最里面,一扇破舊不堪的木門出現(xiàn)在我眼前。
門上的油漆早已剝落殆盡,露出木頭原本的顏色,上面還貼著一張早已褪色發(fā)白的福字。
門是關(guān)著的,但我能清晰地聽到,里面?zhèn)鱽硪魂囮噳阂值?,微弱的咳嗽聲?/p>
就是這里了。
我站在門前,深吸了一口氣,卻怎么也無法平復(fù)劇烈跳動的心臟。
我抬起手,手臂卻抖得厲害,仿佛有千斤重。
猶豫了許久,我終于鼓起勇氣,叩響了那扇門。
“咚,咚,咚?!?/p>
三聲沉悶的敲門聲,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突兀。
里面的咳嗽聲停了。
過了好一會兒,我才聽到一陣拖沓的,緩慢的腳步聲,正在向門口靠近。
“吱呀”一聲,那扇破舊的木門,被拉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。
而面前的人頓時令我傻眼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