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媽……吃飯了……”
小花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,一股潮濕發(fā)霉的氣味撲面而來。
屋子里很黑,只有一道窄窄的光,從門縫里擠進(jìn)來,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灰塵。
母親就蜷縮在最遠(yuǎn)的那個墻角,像一團(tuán)沒有生氣的影子。她身上穿著單薄的舊衣服,一只腳踝上,拴著一根又粗又黑的鐵鏈,另一頭釘死在墻壁里。
小花把手里那碗稀得能看見碗底裂紋的粥,輕輕地放在地上,往前推了推。
母親一動不動,甚至沒有抬一下眼皮。
小花知道,碗里的粥,根本填不飽肚子。她從自己破了洞的衣兜里,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東西,用雙手捧著,遞到母親面前。
那是一個還帶著她體溫的、白生生的饅頭。
“媽,我還給你藏了個饅頭,是熱的。”
母親仍然沒有反應(yīng)。
小花再也忍不住了,她跪坐在地上,拉著母親冰冷的手,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。她的聲音,是小孩子那種帶著哭腔的、絕望的懇求。
“媽,你別再犟了……你聽奶奶的話,好不好?”
“你聽話,他們就不會打你了……也不會不給你飯吃……”
“小花不想看你挨打……小花害怕……媽,你吃一口,就吃一口,行嗎?”
聽到“害怕”兩個字,母親那如死水般的身體,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。
她終于緩緩地、緩緩地抬起了頭。
在昏暗的光線里,小花看見了母親的臉。那張?jiān)厩逍愕哪樕?,布滿了青紫的傷痕和干涸的血跡。但最讓小花心驚的,是她的眼睛。那雙眼睛里,沒有淚,也沒有痛,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、冰冷的麻木。
那雙麻木的眼睛,第一次,認(rèn)真地、長久地,落在了小花的臉上。
她看著女兒那張滿是淚痕的小臉,看著女兒那雙充滿恐懼和祈求的眼睛??戳撕芫煤芫谩?/strong>
然后,她伸出一只微微顫抖的手,不是去拿那個饅頭,而是輕輕地,擦掉了小花臉頰上的一滴眼淚。
隨即,她接過了那個饅頭,沉默地,一口一口,全都吃了下去。
01.
七歲的小花,最怕的,是家里的飯桌。
晚飯,桌上擺著一盤炒土豆,一碗咸菜,還有幾個黑乎乎的雜糧饅頭。
小花剛拿起一個饅頭,奶奶的筷子就“啪”的一聲,重重地敲在了桌子上。
“吃吃吃!就知道吃!”
奶奶的三角眼,刀子一樣剜向角落里正在添柴的母親。
“看看你做的這叫什么菜!土豆絲切得比我手指頭還粗!鹽不要錢是吧,咸得能齁死人!養(yǎng)你這么個賠錢貨,連頓飯都做不好,還能干什么?!”
母親的身體僵了一下,沒有回頭,也沒有說話,只是默默地往灶膛里又添了一把柴。
父親正就著咸菜喝酒,聞言“哼”了一聲,把酒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頓。
“還愣著干啥?聽見沒?倒酒!”
母親站起身,拿起酒壺,走到桌邊,給父親的碗里倒?jié)M了渾濁的米酒。自始至終,她都沒有看任何人一眼,眼神空洞,像個木頭人。
“不下蛋的母雞,養(yǎng)著都浪費(fèi)糧食!”奶奶還在罵罵咧咧,她伸出筷子,直接把母親面前那只空碗給扒拉到了一邊,“今天沒你的飯!給我餓著!”
小花的心縮成了一團(tuán)。她低下頭,看著自己碗里的饅頭,忽然覺得難以下咽。
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母親。母親就那么靜靜地站在墻角,一動不動,好像奶奶罵的不是她,桌上有沒有她的飯,也跟她毫無關(guān)系。
可小花知道,媽媽會餓。
她不敢出聲,只能用筷子把自己的饅頭,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,戳成更小的塊。然后趁著奶奶不注意,飛快地?fù)炱鹱畲蟮囊粔K,塞進(jìn)了自己那只破了洞的衣兜里。
衣兜里,立刻就傳來了一陣溫暖的、屬于食物的踏實(shí)感。
可小花的心,卻更疼了。
02.
這個家里,最安靜的時候,就是父親喝醉睡死過去之后。
可今晚,父親沒有睡。
他因?yàn)榘滋煸诖謇锔速€錢輸了,心情很差,酒也喝得比平時更多。
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指著正在收拾碗筷的母親,嘴里含含糊糊地罵著:
“你個喪門星!老子自從把你買回來,就沒順過一天!”
母親沒理他,端著碗筷就要往廚房走。
這個舉動,徹底激怒了父親。
他沖過去,一把揪住母親的頭發(fā),把她狠狠地往地上一拽!
“老子跟你說話,你聾了?!”
“砰”的一聲,母親的頭撞在了桌子腿上。她悶哼一聲,蜷縮起了身體。
小花嚇得魂都飛了,她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,瞬間就鉆進(jìn)了門后那個堆放雜物的角落里,用一堆破筐子把自己藏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。
奶奶就坐在炕上,冷冷地看著,甚至還把腳邊的一條板凳,往旁邊挪了挪,給兒子騰出地方。
“該打!”她吐出一口瓜子皮,“這種不聽話的婆娘,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!打!讓她長長記性!”
父親得了默許,更加肆無忌憚。他用穿著硬膠鞋的腳,一下一下地,狠狠地踹在母親瘦弱的后背和腰上。
“讓你犟!讓你不聽話!讓你給老子甩臉子!”
小花躲在角落里,死死地咬著自己的手背,不讓自己哭出聲。眼淚像兩條小溪,順著她滿是灰塵的臉頰,不停地往下淌。
她看著母親像個破布娃娃一樣,被踢來踢去,卻始終沒有發(fā)出一聲求饒。
她好恨。
恨父親的兇狠,恨奶奶的冷漠,更恨自己的弱小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父親打累了,罵罵咧咧地回屋睡了。奶奶也打著哈欠,吹熄了堂屋的煤油燈。
屋子里,終于徹底安靜了下來。
小花從角落里爬出來,借著窗外一點(diǎn)點(diǎn)微弱的月光,找到了蜷縮在墻角的母親。
她從兜里,掏出那個被她捂得熱乎乎的饅頭,塞進(jìn)母親的手里。
“媽……”她的聲音抖得厲害,“吃……吃了……吃了就不疼了……”
這是一個七歲孩子,所能想到的,唯一的安慰。
黑暗中,母親沉默了很久。然后,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,在小花的臉上,輕輕地,摸了一下。
隨即,她接過了那個饅頭,大口大口地,全都吃了下去。
03.
從那以后,母親好像真的“聽話”了。
她不再用沉默來對抗。
父親喝醉了回家,她會主動上前,幫他脫下那雙沾滿泥巴的鞋。
奶奶指著她的鼻子罵,她就低下頭,小聲地應(yīng)著:“……是,我錯了?!?/p>
她變得順從、麻木,像一頭被徹底馴服了的牲口。
父親和奶奶都很滿意,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。他們覺得,這個女人骨頭里的硬刺,終于被磨平了。
因?yàn)樗憩F(xiàn)“良好”,腳上的鐵鏈被解開了,活動范圍也從一間小屋,擴(kuò)大到了整個院子。
她可以劈柴,可以喂豬,可以在院子里洗全家人的衣服。
村里人都說,老王家的那個瘋婆娘,總算是安分了。
所有人都以為她認(rèn)了命。
只有小花知道,不是的。
有一次,村里的狗把奶奶養(yǎng)的雞給咬死了。奶奶氣得在院子里跳腳大罵,罵了半個時辰。母親就站在一邊,低著頭,默默地聽著。
等奶奶罵累了,進(jìn)屋喝水。母親走到院墻邊,收拾那一地雞毛。
她以為沒人看她。
她慢慢地直起腰,目光越過院墻,望向遠(yuǎn)處那道被群山夾住的、通往外界的唯一豁口。
那一瞬間,小花的呼吸都停住了。
她看見母親的眼睛里,燃起了一團(tuán)火。那團(tuán)火,燒得那么旺,那么亮,充滿了不甘、仇恨,和一種她看不懂的、決絕的東西。
可那團(tuán)火,只燃燒了短短幾秒鐘。
當(dāng)屋里傳來奶奶的咳嗽聲時,那團(tuán)火又瞬間熄滅了。母親的眼神,又變回了平日里的那種麻木和空洞。
她低下頭,繼續(xù)一下又一下地,機(jī)械地收拾著地上的雞毛。
小花卻把那一幕,死死地記在了心里。
她知道,媽媽沒有認(rèn)命。她像一頭潛伏在暗處的豹子,只是在等待一個機(jī)會。
04.
小花不懂,“被拐賣”這三個字,到底意味著什么。
她只知道,媽媽不屬于這里。這個家,讓媽媽痛苦。
所以,她也要幫媽媽。
這個念頭,像一顆種子,在她小小的身體里,瘋狂地生了根。
母親開始用一種只有她們兩人才懂的“語言”,跟她交流。
吃飯的時候,母親會把一根最長的豆角,悄悄地放在小花的碗邊,筷子尖,朝著堂屋那個上了鎖的木柜,輕輕地點(diǎn)一點(diǎn)。
小花知道,那個柜子里,有父親從鎮(zhèn)上衛(wèi)生所帶回來的蒙汗藥。
晚上睡覺,母親會拉著她的手,在她的手心里,悄悄地畫一個彎彎的月亮,然后又畫一個圓圓的太陽。
小花想了很久才明白,媽媽是告訴她,要等到月亮落下去,太陽升起來之前,那個家里最黑、最安靜的時候,才能行動。
她等了很久,等到后半夜,等到父親和奶奶都發(fā)出了沉重的鼾聲。
她像一只小貓,悄無聲息地,從床上爬了下來。
她光著腳,踩在冰冷的土地上,一點(diǎn)聲音都不敢發(fā)出來。她找到了那把藏在門縫里的、生了銹的鑰匙。
她屏住呼吸,走到柜子前。
“吱呀——”
鑰匙插進(jìn)鎖孔,發(fā)出的輕微聲響,在寂靜的夜里,顯得格外刺耳。小花嚇得渾身一僵,一動不敢動。
等了半天,見沒人醒來,她才又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,轉(zhuǎn)動了鑰匙。
她拿到了那個小小的紙包。
她把里面所有的白色藥片,都倒進(jìn)了一個破碗里,用勺子背,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,碾成了最細(xì)的粉末。
她把這些粉末,重新用一張干凈的玉米葉包好,藏在了廚房灶臺后面,一塊松動的磚頭縫里。
做完這一切,她回到母親身邊。黑暗中,她看不清母親的臉,但她能感覺到,母親拉住了她的手,輕輕地,捏了一下。
那一下,像是在說:好孩子。
也像是在說:快了。
05.
機(jī)會,終于來了。
村長的七十大壽,是全村的頭等大事。村里要連擺三天的流水席,家家戶戶都要出人幫忙。
父親和奶奶,自然要去巴結(jié)村長。母親作為一個重要的“勞動力”,也被允許跟著去宴席的后廚幫忙。
當(dāng)然,奶奶依舊寸步不離。
宴席就擺在村長家的大院子里,人來人往,亂作一團(tuán)。這是整個村子,防備最松懈的一天。
母親在后廚切菜,動作麻利,神情平靜。奶奶就搬了條板凳,坐在她身后,像一尊門神,死死地盯著她。
小花的心,一直懸在嗓子眼。
就在這時,村長的兒媳婦,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紅燒肉,從廚房里出來,腳下一滑,眼看就要摔倒。
“哎喲,我的媽呀!”
奶奶離得最近,下意識地站起來,伸手去扶。
就是現(xiàn)在!
趁著奶奶轉(zhuǎn)身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的短短幾秒鐘,母親動了。
她像一道閃電,沖到廚房的灶臺邊,從那個熟悉的磚縫里,摸出了那個用玉米葉包著的小包。
她甚至來不及解開,直接用牙咬開,將里面所有的白色粉末,全都倒進(jìn)了旁邊那桶給男人們準(zhǔn)備的、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陌拙评铮?/p>
做完這一切,她又若無事地,回到了自己的菜板前,拿起菜刀,繼續(xù)“咚咚咚”地切著土豆絲。
一切,只發(fā)生在電光火石之間。
酒水很快被端了出去。男人們吆五喝六地,開始大碗喝酒,大塊吃肉。
母親靜靜地站在后廚的陰影里,等待著。
果然,不到十分鐘,外面劃拳的聲音,就漸漸弱了下去。
最先察覺不對的,是酒量最好的父親。
他感覺眼皮越來越沉,手腳發(fā)軟,腦子里像塞了一團(tuán)棉花。他猛地站起來,指著那桶酒,又指著從廚房里走出來的母親,舌頭已經(jīng)開始打結(jié)。
“你個……不下蛋的婆娘!酒里……酒里是啥?!”
院子里,已經(jīng)有好幾個男人,喝著喝著,就一頭栽倒在了桌子上。
所有人都意識到,出事了!
父親的酒勁和怒火,瞬間交織在一起,燒掉了他最后一絲理智。他抄起身邊一條長板凳,高高舉過頭頂,朝著母親的頭就狠狠砸了下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