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要不,我們再添些錢?!?男人的聲音在電話里悶聲悶氣,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。
“添錢?周明遠,你當我是開銀行的嗎。那堆德國廢鐵現(xiàn)在就是個無底洞,你別再想著往里扔錢了?!?/p>
電話那頭的聲音尖利,像一把生銹的錐子。
“李總,你聽我說,那個姓陳的師傅……他有點門道。”
“我不管他有什么道,我只知道我的錢有道,不會往水里漂。給你三天時間,解決不掉,你就自己解決自己。”
電話掛斷了。
01
陳硯的“硯山機械維修工作室”藏在城市西郊一片灰蒙蒙的工業(yè)區(qū)里。這里沒有招牌,只有一個銹跡斑斑的鐵門,門上用白色油漆隨意地刷了“硯山”兩個字。風一吹,鐵門就發(fā)出吱呀的呻吟,像個得了風濕病的老人。
工作室里常年彌漫著一股機油和金屬混合的氣味,對有些人來說是刺鼻的,對陳硯來說,卻是安神的檀香。
他四十五歲,多數時候都穿著一身洗得發(fā)白的藍色工裝,頭發(fā)總像是忘了打理,幾根不聽話地翹著。他不愛說話,一雙手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,布滿老繭和細小的傷疤,能輕易地撫平鋼鐵的創(chuàng)傷。
周明遠第一次來的時候,開著一輛黑色的奧迪,锃亮的車身和這片區(qū)域的破敗格格不入。他三十八歲,西裝筆挺,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,像是要去參加一場重要的商務晚宴,而不是鉆進一個油污遍地的工作室。
他是遠航重工的采購部總監(jiān),公司最近從德國一個破產的工廠,用幾乎是廢鐵的價格,淘來了十二臺大型精密機床。這在他看來,是一筆能載入公司年度報告的功績。修復它們,然后投產,剩下的就是利潤。
“陳師傅,久仰大名?!?周明遠伸出手,臉上掛著標準的商業(yè)微笑。
陳硯在手上的一塊破布上擦了擦,才伸手和對方握了一下,觸感短暫而有力。他沒有說話,只是用眼神示意對方繼續(xù)。
“我們公司最近弄了批設備,德國貨,十二臺。” 周明-遠從真皮公文包里抽出一疊資料,放在一張鋪著圖紙的鐵桌上?!熬褪切┬∶。鈿び悬c銹,里面的小零件換幾個就行。我們預算三十萬,你看半個月能搞定不?” 他的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談論一筆買菜的生意。
陳硯拿起那疊資料,紙張很新,打印得很精美,但內容卻單薄得可憐。他一頁一頁地翻看,手指撫過那些模糊的參數和被刻意簡化的磨損數據。他的眉頭,像兩把鉗子,慢慢地擰緊了。這些資料,就像是給病人拍的X光片,卻只拍了皮膚,沒拍骨頭。
“我要去現(xiàn)場看看機床。” 陳硯終于開口,聲音有些沙啞,像是久未使用的齒輪。
周明遠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隨即又舒展開來?!爱斎?,當然。不過倉庫那邊管理比較嚴,需要提前報備。這樣,我安排一下,后天帶您過去。”
“可以?!?陳硯點點頭,把資料推了回去,沒再多說一個字。
接下來的兩天,周明遠的電話打了三次。第一次,是確認時間地點。第二次,是旁敲側擊地問陳硯,是不是需要提前準備些什么通用配件。第三次,他幾乎是明示了,“陳師傅,真的就是小修,您別想得太復雜了,我們公司希望能盡快投產,成本方面……你懂的?!?/p>
陳硯每次都只用一兩個字回答:好的。知道了。嗯。
這讓電話那頭的周明遠心里越發(fā)沒底,他感覺自己像是在和一個鐵塊對話,冰冷,堅硬,聽不到任何回音。
02
遠航重工的倉庫巨大而空曠,陽光從高處的窗戶斜射進來,在空氣中切割出一道道光塵飛舞的軌跡。十二臺德國機床靜靜地立在倉庫中央,像十二具從戰(zhàn)場上拖回來的鋼鐵巨獸的尸骸。它們的外殼上覆蓋著一層暗紅色的鐵銹,看上去沉默而壓抑。
周明遠帶著陳硯和兩名公司的技術員,熱情地介紹著:“陳師傅,您看,就是這些。基礎都很好,德國貨,扎實?!?/p>
陳硯沒理會他,徑直走到其中一臺機床前。他繞著機床走了一圈,像是在審視一個沉默的對手。然后,他從工具包里拿出一把扳手,開始拆卸機床側面的一塊蓋板。螺絲因為生銹而咬得很死,他卻用一種奇妙的力道,不急不緩地將它們一一擰開。
金屬蓋板被取下,露出了機床的內部結構。復雜的齒輪和傳動軸交錯排列,像一具被解剖的精密骨骼。
周明遠湊上前,指著其中一個齒輪說:“您看,就是這里,有點磨損。”
陳硯的目光卻落在了旁邊一個更大的傳動齒輪上。他戴上一副手套,手指輕輕拂去上面的油泥,一道清晰的裂紋赫然出現(xiàn)在齒輪表面。那裂紋像一道猙獰的傷疤,從齒輪的邊緣一直延伸到中心。
“這……” 周明遠也看到了,臉色微微一變,但立刻又恢復了鎮(zhèn)定?!芭叮@個啊,正常磨損,正常磨損。換個普通的齒輪就行,不用那么較真。”
陳硯沒說話,他拿出手機,對著那道裂紋,從不同角度拍了好幾張照片。照片拍得很穩(wěn),很清晰,裂紋的每一個細節(jié)都被記錄下來。他甚至能從照片上判斷出,這齒輪的材質絕非普通鋼材,而是一種特殊的鉻鉬合金。
周明遠看著陳硯的舉動,心里有些發(fā)毛。他感覺對方的沉默比任何質問都更有壓迫感。陳硯檢查得很慢,很仔細,每一臺機床他都會拆開一兩處關鍵部位,用手電筒照進去,用小錘子輕輕敲擊,聽聲音。他全程幾乎沒再問過一句話,只是偶爾用手機拍下一些照片。
兩個小時后,陳硯檢查完了所有機床。他收起工具,對周明遠說:“我需要回去整理一下數據。”
“那……報價和方案什么時候能出來?” 周明遠急切地問。
“三天后?!?陳硯說完,便轉身朝倉庫大門走去。
周明遠看著他的背影,心里那種沒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。他覺得自己好像請來了一位外科醫(yī)生,本來只想讓他處理一點皮外傷,結果這位醫(yī)生二話不說,直接拿起了手術刀,準備開膛破肚。
03
陳硯回到工作室,把自己關了整整三天。他將現(xiàn)場檢查的數據和拍攝的照片導入電腦,與他從德國導師那里獲取的舊型號機床資料庫進行比對。結果觸目驚心。十二臺機床,有八臺的核心部件存在著致命的損耗。主軸、液壓系統(tǒng)、導軌,這些相當于機床心臟和血管的部位,都處在崩潰的邊緣。更要命的是,這些部件全都是二十年前德國那家工廠的定制款,早已停產,市面上根本找不到任何替代品。想修復,唯一的辦法就是根據原始圖紙,重新尋找能加工這種特殊材料和工藝的廠家,進行一對一的復刻定制。
這三天里,周明遠的電話又來了好幾次,每一次的催促都比上一次更急迫。陳硯都以“還在分析”為由擋了回去。
第四天上午,陳硯給周明遠發(fā)了一份郵件。那是一份極簡的維修方案,只字未提核心部件的問題,僅僅羅列了一些通用軸承、密封圈和普通齒輪的更換,最后給出的報價是二十八萬。
周明遠看到這份報價,心里的石頭瞬間落了地。他立刻打電話過來,聲音里透著毫不掩飾的滿意:“陳師傅,方案我看了,很專業(yè),價格也合理。我們什么時候能簽合同?”
“合同可以簽。” 陳硯在電話這頭平靜地說,“但有兩個條件。第一,預付百分之五十的定金。第二,合同里要注明,這只是初步維修方案,如果在拆解過程中發(fā)現(xiàn)其他嚴重問題,費用需要另算?!?/p>
周明遠猶豫了。追加費用是個很敏感的詞。他想了想,回復道:“陳師傅,定金沒問題。但追加費用這個……得有個上限吧?你看,最多不能超過五萬,怎么樣?我們公司走流程很麻煩的?!?/p>
“可以?!?陳硯答應得很快,快到讓周明遠都覺得有些意外。
合同很快就簽了。定金也很快打了過來。周明遠以為自己在這場博弈中占盡了先機。
維修工作開始了。陳硯并沒有急于全面開工,而是讓徒弟阿光,先集中精力拆解一臺他之前檢查時就懷疑問題最嚴重的機床。他讓阿光把整個拆解過程,全程錄像。
拆解工作進行到第三天,問題爆發(fā)了。當阿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終于將沉重的主軸從機床內腔里吊出來時,現(xiàn)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。主軸內部的滾珠軸承已經因為高溫和過載而徹底卡死,藍色的燒灼痕跡清晰可見。更嚴重的是,巨大的應力已經導致整個軸承座發(fā)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形。這意味著,簡單地更換軸承已經毫無意義,必須將整個主軸和軸承座一起進行超高精度的重新加工和修復。
陳硯面無表情地走到那根廢掉的主軸前,用手摸了摸變形的部位,然后對阿光說:“把視頻發(fā)給周總監(jiān)?!?/p>
視頻發(fā)過去不到半小時,周明遠的奧迪就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工作室門口。他幾乎是沖進來的,臉上帶著怒氣,直奔那根被拆下的主軸?!瓣惓帲@是怎么回事?你是不是故意拆壞的?之前檢查的時候怎么沒說有這個問題?”
陳硯沒有動怒,他只是轉身從電腦里調出幾天前在倉庫拍攝的照片,指著其中一張齒輪裂紋的特寫,對周明遠說:“周總監(jiān),任何一個有經驗的技師看到這種傳動齒輪的裂紋,都會預判到主軸系統(tǒng)承受過遠超設計極限的負載。之前的檢查只是初步勘察,不進行徹底拆解,誰也不可能看到主軸內部的軸承已經燒死。這臺機床的實際損耗,比你們資料上標注的,嚴重十倍不止?!?/p>
周明遠被問得啞口無言。照片是陳硯當著他的面拍的,證據確鑿。他只能壓下火氣,語氣生硬地說:“那……那現(xiàn)在怎么辦?”
“修復主軸?!?陳硯說。
“修復要多少錢?” 周明遠警惕地問。
“我需要先評估方案?!?/p>
“那好吧,你盡快修復,但是費用,不能超過我們之前約定的那五萬追加款?!?周明遠試圖守住自己的底線。
陳硯看了他一眼,沒有答應,也沒有拒絕,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:“等所有問題都排查清楚,我會給你一個最終的報價?!?/p>
說完,他便不再理會周明遠,轉身指揮阿光繼續(xù)拆解另外一臺機床。在接下來的幾天里,隱藏的問題如同雨后的毒蘑菇一樣,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。有三臺機床的液壓管路在高壓測試下,像脆弱的血管一樣紛紛爆裂,里面的液壓油噴得到處都是,必須全部更換成耐高溫高壓的特種管路。有兩臺機床的控制系統(tǒng),在通電后直接黑屏,里面的核心程序已經莫名其妙地丟失了,需要聯(lián)系德國的工程師,重新編寫適配程序。
周明遠每天都會接到阿光發(fā)來的“問題報告”,他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難看。他意識到,自己當初從德國淘回來的,根本不是什么便宜貨,而是一群披著鋼鐵外衣的吞金獸。
04
一周后,陳硯約周明遠到工作室面談。工作室里,十二臺機床已經被部分拆解,各種零件分門別類地擺放著,像一個巨大的、復雜的機械手術現(xiàn)場。
桌子上放著一份厚厚的報告,上面詳細羅列了每一臺機床的損壞情況、修復方案、需要定制的部件清單、預估的工時,以及每一項的成本明細。
周明遠坐下來,深吸了一口氣,仿佛即將接受一場審判。他翻開報告,直接跳到了最后一頁的報價總覽。
當“捌仟萬圓整”這幾個字映入眼簾時,他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。他猛地一拍桌子,整個人都站了起來,報告被震得散落一地。
“陳硯,你這是漫天要價!瘋了吧你!” 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尖利,“之前說二十八萬,加五萬,現(xiàn)在直接給我漲到八千萬!你當我們公司是冤大頭嗎?”
陳硯平靜地看著他,仿佛早已預料到這種反應。他彎下腰,將散落的報告一張張撿起來,重新整理好,然后指著其中一頁的明細,不急不緩地說:“周總監(jiān),你先別激動,看清楚。這十二臺機床的核心部件,幾乎全都需要從德國原廠重新定制。就拿你看到的那根主軸來說,因為材料和工藝的特殊性,德國那邊的報價是一根八十萬人民幣。十二臺機床里,有八根主軸都需要更換,光這一項,就是六百四十萬?!?/p>
他翻到另一頁,“還有液壓系統(tǒng)的特種管路,這種規(guī)格的管路,每米成本就要兩千元。十二臺機床全部更換,總共需要一千五百米,這就是三百萬。另外,那兩臺丟失了程序的控制系統(tǒng),必須請德國的工程師遠程協(xié)助重寫,對方的服務費報價是五百萬。這些都是實打實的成本,一分錢都少不了。再加上其他配件、關稅、運費和我們的人工,八千萬,已經是我能給出的最低報價。”
周明遠聽著這些數字,怒氣慢慢被一種無力感所取代。但他不能就這么認輸。他冷笑著說:“我看你就是想趁機敲詐!我們從德國買這些廢鐵才花了五百萬,你修一下就要八千萬?我還不如直接買新的!”
“新的?” 陳硯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,像是在嘲笑對方的天真,“周總監(jiān),你可能不太了解行情。這些機床雖然是二十年前的老型號,但卻是當時最頂尖的高端精密設備?,F(xiàn)在全新的同級別機床,德國進口的,每一臺的價格都超過一千五百萬。十二臺,總價接近一點八個億。你花八千萬把它們修好,已經比買新的便宜了一半還多?!?/p>
他頓了頓,繼續(xù)說道:“而且,這些機床雖然核心部件損耗嚴重,但它們的基礎結構,比如床身鑄件,經過二十年的自然時效,內部應力已經完全消除,穩(wěn)定性比剛出廠的新機床還要好。只要修復得當,精度可以恢復到出廠標準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,比市面上很多普通新機床的精度都要高。這筆賬,你應該會算?!?/p>
周明遠被陳硯說得啞口無言。他知道對方說的都是事實。但他無法接受這個結果,這不僅意味著他之前三十萬的預算評估是個天大的笑話,更意味著他要向公司高層申請一筆高達八千萬的巨款,去修復一堆五百萬買來的“廢鐵”。這會讓他在公司的職業(yè)生涯面臨巨大的危機。
“我不管你怎么說!” 周明遠做著最后的掙扎,語氣變得強硬起來,“最多給你一百萬!你能干就干,不能干我們就找別人!”
陳硯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,他的身高比周明遠高出半個頭,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下來。只一句話,周明遠的臉色頓時大變,整個人徹底懵了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