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爸,我錯了,您跟我回家吧!”
周琴“撲通”一聲跪在冰涼的水泥地上,死死抓住王建國的褲腿,整個人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。
她的頭發(fā)凌亂地貼在慘白的臉頰上,聲音嘶啞地哭喊著,完全沒了平日里一絲不茍的體面模樣。
周圍喧鬧的棋牌室瞬間安靜下來,所有人都驚愕地望向這個突然闖入、舉止失態(tài)的女人。
王建國手里的“車”懸在半空,僵在原地,不知所措地地看著跪在自己腳下,哭到崩潰的兒媳。
01
王建國今年六十二歲了。
從工作了一輩子的工廠退休下來,他感覺整個世界都空了。
老伴走了五年,唯一的兒子王磊在城里扎了根。
起初他一個人守著老房子,還能侍弄下院子里的花草,找老伙計們殺幾盤棋。
時間久了,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獨就像潮濕的青苔,悄無聲息地爬滿了生活的每個角落。
兒子王磊不忍心看他這樣,幾次三番地勸他搬去城里同住。
王建國心里是抗拒的。
他怕給人添麻煩,更怕自己辛苦一輩子,到老了還要看人臉色過活。
可他終究拗不過兒子那份實實在在的孝心。
搬家那天,他東西不多,除了一些換洗衣物,就是一個裝著老伴照片的相框,和一張存著他全部退休金的銀行卡。
卡里是他的底氣,也是他最后的尊嚴。
到了兒子家,那是一個寬敞明亮的三居室,比他的老房子洋氣多了。
兒媳周琴在門口笑著迎接他,接過他手里的包,客氣又周到。
“爸,您來啦,快進來歇歇?!?/p>
王建國局促地點點頭,換上了周琴早就準備好的新拖鞋。
孫子小寶從房間里沖出來,甜甜地喊了一聲“爺爺”。
王建國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一絲光亮,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塞給孫子。
周琴看見了,笑著把紅包從小寶手里拿過來。
“小寶,快謝謝爺爺,媽媽先幫你收著。”
王建國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沒說什么。
晚飯是周琴做的,四菜一湯,葷素搭配,看得出是用了心的。
飯桌上,王磊不停地給父親夾菜,氣氛看起來其樂融融。
“爸,以后這就是您自己家,千萬別客氣。”
王建國嘴里應(yīng)著,心里卻始終隔著一層。
晚飯后,王磊和周琴在臥室里說話,聲音不大,但王建國還是斷斷續(xù)續(xù)聽到了。
“……爸的退休金……生活費……我來管……”
第二天一早,王建國趁著兒子還沒去上班,主動敲開了他們臥室的門。
他把那張銀行卡遞到周琴面前。
“周琴,這是我的退休金卡,密碼是小寶的生日。”
周琴愣了一下,連忙推辭:“爸,這怎么行,您自己拿著花?!?/p>
王建國把卡硬塞到她手里,語氣不容置喙。
“我一個老頭子,花不了什么錢?!?/p>
“我一個月六千塊,都放你這里,家里開銷大,你們用得上?!?/p>
他頓了頓,又補充道:“你每個月給我留五百塊零花錢就行了,買點菜,或者偶爾有點零碎事?!?/p>
他覺得,把錢交出去,既是表明自己不當累贅的態(tài)度,也是一種融入這個家的姿態(tài)。
王磊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(fā),心里一陣酸楚,想說什么。
周琴卻接過了卡,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感激和為難。
“那……好吧,爸,我先幫您管著,您什么時候要用,隨時跟我說?!?/p>
從那天起,王建國在這個家的“職位”就定了下來。
他成了一個拿著五百塊月薪的全職保姆。
早上六點起床,給全家人做早飯。
送孫子上學,然后去菜市場買菜。
周琴是會計,對數(shù)字有著職業(yè)性的敏感。
她每天都會檢查王建國買菜的小票。
“爸,今天的西紅柿怎么這么貴?下次去西邊那個菜場,我昨天看才三塊五一斤?!?/p>
“這個肉是不是肥了點?下次讓老板切瘦一點的,油多不健康?!?/p>
王建國嘴上“嗯嗯”地應(yīng)著,心里卻像被小石頭硌了一下,不舒服。
他想說,西邊的菜場要多走兩站路。
他想說,今天的五花肉是特價,比純瘦肉劃算。
可話到嘴邊,又咽了回去。
他覺得,為一個家庭的開銷精打細算,是兒媳的本分,他一個大男人,不該在這些小事上計較。
于是,他開始學著記賬,每一筆開銷都清清楚楚。
下午接回孫子,輔導(dǎo)他做作業(yè),然后開始準備晚飯。
等兒子兒媳下班回來,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已經(jīng)擺好。
吃完飯,周琴和王磊通常會窩在沙發(fā)上看電視玩手機。
王建國則默默地收拾碗筷,打掃廚房。
家里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,周琴省心了不少,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些。
只是那種笑容,總帶著一種對下屬的滿意,而不是對長輩的親近。
王建國的那五百塊零花錢,幾乎沒怎么動過。
買菜的錢,周琴會另外給。
他自己的衣服,都是幾年前的舊款式,也舍不得買新的。
他唯一的愛好,就是抽煙。
幾十年的老煙槍了,當年在工廠里,累了乏了,和工友們蹲在墻角抽根煙,是最解乏的時候。
煙霧繚繞中,可以說些不著邊際的胡話,可以吹牛,可以抱怨。
那是一種屬于男人的,粗糙又直接的放松方式。
搬來之后,周琴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說過吸煙的壞處。
“爸,您看這墻都熏黃了,對小寶也不好。”
“而且煙多貴啊,一天一包,一個月好幾百就沒了,太浪費了?!?/p>
王建國聽了,默默地把煙掐了。
他不想因為這點事,讓家里人不痛快。
戒煙的過程很痛苦。
他時常覺得嘴里發(fā)苦,心里發(fā)慌,像是有無數(shù)只螞蟻在爬。
尤其是在夜深人靜,一個人躺在房間里,聽著窗外的車流聲時,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就愈發(fā)強烈。
他想念老伴,想念工廠里轟鳴的機器聲,想念那些可以一起抽煙吹牛的老伙計。
在這個一塵不染的家里,他活得像一個透明的影子。
他付出了所有的時間和精力,上交了幾乎全部的收入,卻感覺自己從未真正屬于這里。
他像一臺設(shè)定好程序的機器,每天重復(fù)著同樣的軌跡。
做飯,接孩子,打掃衛(wèi)生。
他不敢大聲說話,不敢隨意換臺,不敢在客廳里待太久。
他怕打擾到年輕人。
這種壓抑,讓他心里越來越悶。
他開始失眠,常常一個人睜著眼睛到天亮。
他覺得自己快要生銹了。
02
那天下午,天氣很好。
金色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,在人行道上灑下斑駁的光影。
王建國牽著孫子小寶的手,慢悠悠地從學校往家走。
小寶一路上嘰嘰喳喳,講著學校里的趣事。
王建國微笑著聽著,心里卻被一種莫名的煩躁籠罩。
路過街角的一家小賣部,門口掛著“煙酒糖茶”的牌子。
王建國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。
他看到了柜臺后面貨架上熟悉的香煙盒子。
那個紅色的,金色的,藍色的包裝,像一個個小小的魔鬼,在向他招手。
他已經(jīng)快三個月沒碰過那東西了。
喉嚨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燒。
“爺爺,我想吃那個巧克力?!毙氈钢昀锏囊粋€彩色包裝盒。
王建國回過神來,摸了摸口袋。
這個月的五百塊零花錢還在,一分沒動。
他牽著小寶走了進去。
“老板,拿一個那個巧克力?!?/p>
他付了錢,把巧克力遞給孫子。
就在他準備轉(zhuǎn)身離開的時候,他的目光再次和那排香煙撞上。
心里有個聲音在說,就買一包吧,不抽,就放在身上,聞聞味兒也好。
另一個聲音在說,別買了,讓周琴知道了,又是一場沒完沒了的說教。
兩個聲音在他的腦子里打架,讓他頭疼欲裂。
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,看出了他的猶豫。
“大爺,來一包?”
王建國掙扎了很久。
他想起了周琴那張時刻緊繃的臉,想起了她計算著每一分錢的樣子。
他又想起了自己,那個曾經(jīng)在工廠里說一不二的車間主任,如今卻連買一包煙的自由都沒有。
一股無名的火氣涌上心頭。
這不是為了煙癮,這是為了一點可憐的,早已被磨得差不多的自尊。
“拿一包那個,紅雙喜?!彼麖目诖锾统龆畨K錢,拍在柜臺上。
動作有些急,帶著一絲賭氣的成分。
老板麻利地把煙和找零遞給他。
他把那包煙飛快地塞進了外套的內(nèi)側(cè)口袋,像是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。
走出小賣部,陽光依舊很好,可他手心卻全是汗。
他甚至不敢回頭看那家店一眼。
小寶吃著巧克力,沒有注意到爺爺?shù)漠惓!?/p>
回到家,王建國像往常一樣,放下東西就鉆進廚房準備晚飯。
他把那件外套脫下來,隨手搭在客廳的椅子上。
他想著,等晚上大家都睡了,他可以去陽臺上,就抽一根,一根就好。
晚飯的氣氛有些沉悶。
周琴似乎在公司受了氣,一直板著臉。
王磊試圖講個笑話緩和氣氛,卻被她一個眼神瞪了回去。
王建國默默地吃飯,不敢作聲。
飯后,他照例去廚房洗碗。
周琴則開始收拾客廳,她有輕微的潔癖,見不得一點凌亂。
她拿起搭在椅子上的那件屬于王建國的外套,準備把它掛到衣架上。
就在這時,她的手頓住了。
她從外套的內(nèi)側(cè)口袋里,摸出了一個硬硬的方盒子。
她拿出來一看,臉色瞬間就變了。
那是一包嶄新的,只拆開了玻璃紙的紅雙喜香煙。
廚房里,王建國正在用抹布擦著灶臺,擦得锃亮。
他聽到客廳里傳來周琴冰冷的聲音。
“爸,您出來一下?!?/p>
王建國心里咯噔一下,知道要壞事。
他擦了擦手,忐忑地走出廚房。
只見周琴站在客廳中央,手里捏著那包煙,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。
王磊也從房間里出來了,不解地看著妻子。
“啪”的一聲。
周琴將那包煙狠狠地摔在了茶幾上。
塑料的包裝盒發(fā)出清脆又刺耳的聲響。
“爸!這是什么?”她的聲音尖銳,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。
王建國被她這一下嚇了一跳,臉漲得通紅。
“我……我就是……”
“您就是又亂花錢了是不是?”周琴不等他說完,就搶白道。
“我們家什么情況您不知道嗎?我天天為了省幾塊錢菜錢跟人討價還價,算計著水電煤,您倒好,二十塊錢說燒就燒了?”
她的聲音越來越大,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,扎在王建國的心上。
“我……我沒抽,我就買來放著……”他試圖解釋,聲音卻微弱得像蚊子叫。
“放著?放著就不是錢買的了?”周琴冷笑一聲,胸口劇烈地起伏著。
“您的退休金是不少,但那也是我們這個家的錢!是給小寶攢著上大學的錢!是還房貸的錢!不是給您這樣浪費的!”
“您要是想抽,您自己那五百塊零花錢不夠嗎?為什么要從菜錢里?。窟@個月菜錢是不是又超了?”
王建國徹底愣住了。
他沒想到,一包二十塊錢的煙,在兒媳眼里,竟然上升到了動用家庭儲備金,影響孩子前途和家庭未來的高度。
他更沒想到,她會認為這錢是從菜錢里克扣出來的。
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。
這不是錢的事。
這是信任,是尊重,是把他當成一個什么樣的人的問題。
在她的眼里,他就是一個需要被監(jiān)管,被施舍,甚至會為了自己的私欲而挪用公款的“家賊”。
他所有的付出,所有的忍讓,在這一刻都成了一個笑話。
尊嚴被撕得粉碎,扔在地上,還被狠狠地踩上了幾腳。
王磊在一旁急得滿頭是汗,想上來勸。
“小琴,你少說兩句,爸也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“我少說兩句?王磊你就會和稀泥!這個家要不是我精打細算,早就喝西北風了!”周琴把火氣也撒到了丈夫身上。
王建國看著眼前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,突然覺得無比的陌生和寒心。
他什么話都不想說了。
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。
他默默地轉(zhuǎn)過身,一言不發(fā)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。
他沒有看兒子焦急的臉,也沒有理會兒媳還在背后喋喋不休的指責。
他打開衣柜,拿出那個搬來時用的舊布包,胡亂地塞了幾件衣服進去。
王磊跟了進來,慌張地拉住他。
“爸,您這是干什么?小琴她就是那個脾氣,您別往心里去。”
王建國沒有回頭,只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語氣說道:
“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錢?!?/p>
他頓了頓,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。
“這日子,我過不了了?!?/p>
說完,他甩開兒子的手,拎起那個輕飄飄的布包,徑直走向大門。
周琴被他的舉動鎮(zhèn)住了,一時忘了說話。
王磊追到門口,哭喊著:“爸!爸!您別走啊!”
王建國沒有回頭。
他拉開門,走了出去。
沉重的防盜門在他身后“砰”的一聲關(guān)上,隔絕了屋內(nèi)的一切聲音。
也隔絕了他對這個家最后的一絲留戀。
03
走出那道冰冷的鐵門,夜風吹在王建國的臉上,有些涼。
他沒有地方可去。
老房子遠在幾百公里外,身上的錢也只剩下四百多塊。
他在小區(qū)的長椅上坐了很久,直到后半夜,才在附近找到一家不需要身份證登記的廉價小旅館。
房間又小又潮,散發(fā)著一股霉味。
可王建國躺在那張硬板床上,卻感到了久違的踏實。
他終于可以自己一個人待著了。
第二天,他用身上僅剩的錢,在同小區(qū)的“老破小”里,租下了一個月租六百的單間。
那是一個只有十平米左右的房間,一張床,一張桌子,一把椅子,就是全部的家具。
廁所和廚房都是公用的。
條件雖然艱苦,可王建國卻覺得這里是天堂。
他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樓下的小賣部,又買了一包紅雙喜。
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間,打開窗戶,點上了一根。
辛辣的煙霧吸入肺里,嗆得他咳了半天。
可咳完之后,他卻笑了。
這是自由的味道。
他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。
他可以自己決定今天吃什么,是吃兩塊錢的饅頭,還是奢侈一把,加一根火腿腸。
他可以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,看他最喜歡的戰(zhàn)爭片。
他可以在下午的時候,去小區(qū)的棋牌室,和那些老頭子們殺得天昏地暗。
雖然日子清貧,但他找回了對自己生活的掌控權(quán)。
他重新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,而不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影子。
與此同時,王磊和周琴的家,卻徹底亂了套。
王建國走后的第二天早上,沒人做早飯。
周琴黑著臉,在廚房里手忙腳亂地煎了兩個雞蛋,還煎糊了。
王磊送小寶上學,差點遲到,一路上都在埋怨周琴。
“都怪你,好好的把爸氣走了,現(xiàn)在好了吧?”
周琴反唇相譏:“怪我?他自己亂花錢還有理了?我是為了這個家!”
戰(zhàn)火從早上延續(xù)到晚上。
沒人接小寶放學,周琴只能跟公司請假,提前下班,結(jié)果被領(lǐng)導(dǎo)狠狠地批評了一頓。
回到家,廚房冷冰冰的,沒人做飯。
兩人只好叫外賣。
外賣的餐盒堆在垃圾桶里,散發(fā)著餿味,也沒人收拾。
以前王建國在的時候,家里永遠是一塵不染的。
地板光潔如鏡,東西擺放整齊。
現(xiàn)在,沙發(fā)上堆滿了衣服,茶幾上是零食袋和果皮,整個家看起來像個垃圾場。
更嚴重的問題,是經(jīng)濟。
以前,王建國的六千塊退休金是這個家的重要支柱。
它覆蓋了大部分的日常開銷,還填補了房貸的一部分。
周琴的賬本上,才顯得那么“寬裕”。
現(xiàn)在,這筆重要的收入來源突然斷了。
房貸、小寶的補習班費、水電煤氣、日常開銷……所有的壓力都壓在了他們夫妻倆的工資上。
周琴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沒有了公公的補貼,他們的日子過得有多么捉襟見肘。
她開始更加變本加厲地節(jié)省。
家里的燈,能不開就不開。
晚飯,經(jīng)常是清水煮面條。
她甚至開始限制王磊的零花錢。
王磊對她的怨氣也越來越重。
“你看看你把這個家折騰成什么樣了?”
“當初爸在的時候,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?現(xiàn)在呢?”
“你就為了一包煙,為那二十塊錢,把自己的親爹趕出家門,你心怎么那么狠?”
周琴被戳到痛處,情緒也徹底爆發(fā)。
“我狠心?王磊你有沒有良心!我這么做是為了誰?還不是為了你,為了小寶,為了這個家!”
“要不是我算計著過,那點工資夠干嘛的?”
“你爸走了,正好,省得我伺候他!他那六千塊錢,還不夠他一個人花的呢!”
她說著氣話,自己也知道不是那么回事。
可要強的性格讓她拉不下臉來承認自己的錯誤。
夫妻倆的爭吵越來越頻繁,家里終日不得安寧。
小寶也變得沉默寡言,時常會問:“爺爺去哪了?爺爺什么時候回來?”
每當這時,周琴就心煩意亂,把孩子呵斥一頓。
王磊也曾偷偷去找過父親。
他在小區(qū)的棋牌室找到了王建國。
看著父親穿著一件洗得發(fā)白的舊T恤,和一群老頭子擠在一起,雖然清瘦了些,但精神頭卻比在家里時好得多。
王磊心里五味雜陳。
他塞給父親一千塊錢。
“爸,您拿著,別苦了自己?!?/p>
王建國把錢推了回去。
“我用不著,我自己的錢夠花?!?/p>
“你回去吧,別讓你媳婦知道了,又跟你們吵架。”
王磊還想再勸,王建國卻擺擺手,轉(zhuǎn)頭又投入到了棋局之中,不再理他。
王磊知道,父親的心,是真的被傷透了。
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,看到滿屋狼藉和妻子那張冰冷的臉,第一次感到了絕望。
這個家,好像正在一點點地散掉。
04
日子就這樣在爭吵和混亂中過了一個月。
這天下午,周琴下班回家。
她打開信箱,除了一些廣告?zhèn)鲉?,還有一封厚實而陌生的信件。
信封是牛皮紙的,上面沒有寄件人地址,只有一行打印的收件人信息。
是她的名字。
她疑惑地拆開信封。
只看了一眼里面的內(nèi)容,她的臉色“唰”地一下變得慘白。
那張紙從她顫抖的手中飄落,掉在地上。
她像是被雷擊中一般,僵在原地,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。
她下意識地環(huán)顧四周,看到有鄰居走過來,像受驚的兔子一樣,飛快地撿起地上的信,胡亂地塞進自己的包里。
整個過程,她的心跳快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。
那天晚上,王磊回家時,發(fā)現(xiàn)周琴竟然難得地在廚房里忙碌。
只是桌上擺著的,依舊是兩碗清湯寡水的面條。
王磊看著那碗面,一天的疲憊和積壓的怨氣全都涌了上來。
“又吃面條?日子越過越緊,開銷倒比以前還大。”
他忍不住抱怨道:“你當初要是對爸好點,我們至于過成現(xiàn)在這樣嗎?”
周琴背對著他,肩膀不易察力地抖了一下。
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反駁。
這種沉默,反倒讓王磊更加火大。
“我跟你說話呢,你啞巴了?”
周琴慢慢地轉(zhuǎn)過身,臉色是一種灰敗的白。
她的眼圈通紅,嘴唇翕動著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積壓了一個月的情緒,被丈夫這句話徹底點燃,瞬間將她淹沒。
王磊看到她這副樣子,心里也有些不忍,但話趕話地說道:“行了,我懶得跟你吵?!?/p>
他氣沖沖地摔門進了房間。
客廳里只剩下周琴一個人。
她癱坐在冰冷的餐椅上,目光呆滯地看著眼前那碗正在慢慢變坨的面條。
王磊的話,像一把鈍刀,在她心里來回地割。
許久,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猛地站了起來。
她的眼神里帶著一種絕望的瘋狂。
她沖進臥室,拉開抽屜,翻開柜子,像是在尋找什么救命稻草。
她把自己的首飾盒翻了個底朝天,里面只有幾件廉價的銀飾。
她又打開自己的錢包,里面只有幾十塊現(xiàn)金。
最后,她像是想到了什么,跌跌撞撞地沖進了王建國之前住的那個房間。
房間里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,只是落了一層薄薄的灰。
她跪在地上,把目光投向了床底。
在最里面的角落里,有一個積滿灰塵的舊鐵皮盒子。
那是王建國搬來時,一起帶來的,說是裝著他的一些“寶貝”。
周琴從來沒在意過。
現(xiàn)在,這個盒子卻成了她最后的希望。
她顫抖著手,把盒子從床底下拉了出來。
盒子上有一把小鎖,但并沒有鎖上,只是虛掩著。她盯著盒子看了很久,深吸一口氣,像是做出了赴死般的決定,掀開了盒蓋。
她整個人瞬間僵住了。
一秒,兩秒……時間仿佛凝固。
接著,她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,變得像紙一樣慘白。她的眼神從呆滯轉(zhuǎn)為難以置信的震驚,最后化為一種被徹底擊垮的恐懼。
她捂住自己的嘴,死死地壓抑著即將沖出喉嚨的嗚咽,可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,大顆大顆地砸在手背上,砸在那陳舊的鐵皮盒子上。
她沒有發(fā)出任何聲音,只是身體劇烈地顫抖著,整個人蜷縮成一團,仿佛承受著巨大的、無聲的痛苦。
幾分鐘后,她像是突然從噩夢中驚醒,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。
她看了一眼那個敞開的盒子,眼神里充滿了悔恨和絕望,然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,一把將盒子緊緊抱在懷里,連外套都來不及穿,就穿著一身單薄的家居服,瘋了一樣沖出了家門。
“周琴!你發(fā)什么瘋!”王磊聽到動靜從房間出來,只看到妻子一個決絕而瘋狂的背影消失在門后,留下滿室的狼藉和不解。
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她的臉上,她卻感覺不到冷。她只有一個念頭,找到他,立刻,馬上!
她先是跑去了那家廉價的小旅館,老板說人早就退房了。
她又在小區(qū)里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轉(zhuǎn),一遍遍地喊著“爸”。聲音在空曠的夜里顯得那么凄厲。
終于,有人告訴她,那個老人好像經(jīng)常去小區(qū)的棋牌室。
她發(fā)瘋似的沖向棋牌室。
遠遠地,她就透過玻璃窗,看到了那個熟悉又落寞的背影。他正和幾個老頭下著棋,身上還是那件洗得發(fā)白的舊T恤,身形比在家時更瘦削了。
周琴的眼淚再次決堤。
她猛地推開門,沖了進去。
“爸,我錯了,您跟我回家吧!”
周琴“撲通”一聲跪在冰涼的水泥地上,死死抓住王建國的褲腿,整個人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。
她的頭發(fā)凌亂地貼在慘白的臉頰上,聲音嘶啞地哭喊著,完全沒了平日里一絲不茍的體面模樣。
周圍喧鬧的棋牌室瞬間安靜下來,所有人都驚愕地望向這個突然闖入、舉止失態(tài)的女人。
王建國手里的“車”懸在半空,僵在原地,不知所措地地看著跪在自己腳下,哭到崩潰的兒媳。
“周琴?你這是干什么?快起來!”王建國慌了,連忙要去扶她。
周琴卻跪著不起來,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像,所有的驕傲和體面都在這一跪中碎裂成齏粉。
她只是死死地抓著王建國的褲腿,仿佛那是她在洶涌洪流中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。
“周琴?你這是干什么?快起來!讓街坊鄰居看見了像什么樣子!”王建國徹底慌了,他活了六十多年,從未見過如此陣仗。
他想用力把兒媳拉起來,可她的手像鐵鉗一樣,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他根本拽不動。
周圍的棋友們也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,原本喧鬧嘈雜的棋牌室此刻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。
人們的臉上寫滿了驚愕與不解,目光在失態(tài)痛哭的周琴和手足無措的王建國之間來回逡巡。
“爸……我對不起您……”周琴的聲音已經(jīng)嘶啞到不成樣子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的,帶著血的腥味。
她將懷里一直死死抱著的那個舊鐵皮盒子舉了起來,動作虔誠得像是在獻祭自己最后的靈魂。
由于情緒過于激動,她的手臂抖得厲害,盒子在她手中劇烈地晃動著。
“啪嗒”一聲,盒蓋因為她的晃動而徹底翻開,她沒能拿穩(wěn),整個盒子從她手中滑落,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。
盒子里的東西“嘩啦”一下,天女散花般地散落一地。
瞬間,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