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啪！”

那雙顫抖的象牙筷子掉在光潔如鏡的餐桌上，滾了兩圈，無力地停在精致的骨瓷盤子邊緣。

“你再說一遍！”

王建軍的胸口像是破舊的風箱般劇烈起伏，一雙長久以來總是顯得渾濁而謙卑的眼睛里，第一次燃起了足以燎原的、駭人的火光，像兩顆燒紅的炭，死死地烙在對面女兒的臉上。

王淑琴的臉瞬間由紅轉(zhuǎn)白，再由白變得沒有一絲血色，她引以為傲的鎮(zhèn)定和體面在父親的目光下寸寸碎裂，嘴唇哆嗦著，卻一個字也無法為自己辯解，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被那道目光抽走了。

01

秋老虎的余威仍在冀北平原的鄉(xiāng)野間肆虐，將坑洼不平的土路曬出了一道道深刻的龜裂紋理，像老人干枯的手背。

一輛與周遭環(huán)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轎車，小心翼翼地避讓著路上的碎石，卷起一陣黃色的塵土，最終緩緩停在了一座院墻斑駁的農(nóng)家院落之外。

車門打開，一個穿著剪裁合體的米色風衣的女人走了下來，她頭發(fā)盤得一絲不茍，但眉宇間卻凝聚著一股城市生活所特有的、難以化開的疲憊。

她就是王建軍的獨生女兒，王淑琴。

院門是兩扇老舊的木門，油漆早已剝落殆盡，露出木頭原本的灰白色，虛掩著，仿佛在等待，又仿佛只是無力閉合。

她伸手推門時，門軸發(fā)出“吱呀——”一聲悠長而艱澀的呻吟，這聲音她從小聽到大，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心跳。

院子里，那個佝僂而熟悉的身影正彎著腰，手里拿著一個紅色的塑料水瓢，正給墻角幾棵蔫頭耷腦的青菜澆水，動作緩慢而固執(zhí)。

“爸?！?/p>

王淑琴的聲音很輕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、近鄉(xiāng)情怯般的顫抖。

正在勞作的王建軍身子一頓，他慢慢地、非常慢地直起腰，仿佛每節(jié)脊椎骨都在抗議，然后他用粗糙得像砂紙一樣的手背，用力抹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汗珠。

當他轉(zhuǎn)過頭時，那雙深陷在皺紋里的渾濁眼睛里，瞬間透出了一抹驚喜的光亮，讓他整張臉都生動了起來。

“琴回來了。”

他的聲音有些沙啞，像是生了銹的農(nóng)具，帶著長久沒有與人暢快交談的滯澀感。

“你這孩子，不是說到跟前兒才回嗎，咋還提前了，路上開車累不累？”

王淑琴沒有立刻回答，她轉(zhuǎn)身打開后備箱，吃力地拎出大包小包的禮品，有包裝精美的月餅禮盒，有昂貴的補品，還有幾箱牛奶。

她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地堆放在院子里的那張老舊石桌上，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

“公司調(diào)休，我就早點回來看看你，順便多待兩天?！?/p>

她的目光快速掃過這個院子，每一寸土地，每一塊磚瓦，都和她遙遠的記憶里一模一樣，也和她每一次回來時所見的破敗一模一樣。

墻角的磚縫里頑強地鉆出了幾叢青苔，窗戶的木框因為常年的日曬雨淋而有些變形，糊在上面的塑料布被風吹得“噗噗”作響。

“爸，別忙活了，跟我進城吧?！?/p>

王淑琴終于說出了口，這句話她已經(jīng)在心里盤算了好幾個月，這也是她這次提前回來的唯一目的。

王建軍澆水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，水瓢里的水因為手的停頓而晃動著，映出破碎的、灰藍色的天空。

他沒有回頭看女兒，只是盯著自己腳下那片被水浸濕的、深色的土地。

“城里有啥好的，到處都是四四方方的鐵籠子，連伸個腿腳都嫌地方窄?！?/p>

“城里醫(yī)療條件好啊，爸，”王淑琴走到他身邊，看著父親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變形的、青筋畢露的腳，“你這腿一到陰雨天就疼得走不了道，去了城里，我?guī)闳ゴ筢t(yī)院好好檢查檢查，隨時都能看醫(yī)生?！?/p>

她頓了頓，語氣放得更軟，帶著一絲撒嬌的意味。

“再說了，你一個人在家，我跟孫濤在城里總惦念著，晚上睡覺都睡不踏實，生怕你磕了碰了都沒人知道。”

王建軍沉默地放下水瓢，邁著沉重的步子，走到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樹下的竹椅上坐下，那竹椅已經(jīng)磨得油光锃亮。

他從口袋里摸出煙葉和紙，手指熟練地一捻一卷，給自己卷了一根粗細不均的旱煙，點上火，深深地吸了一口。

濃烈的、嗆人的白色煙霧從他干癟的嘴唇里吐出來，繚繞在他的面前，讓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在煙霧后變得模糊不清。

“我在這兒住了一輩子了，土都埋到脖子啦，離不開了?！?/p>

他用夾著煙的手，指了指那間坐北朝南的正屋，屋頂?shù)耐咂行┮呀?jīng)錯位，露出黑色的襯底。

“那是我跟你媽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房子，你媽，就是從那間屋里走的?！?/p>

他的語氣很平淡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固執(zhí)，仿佛在陳述一個天經(jīng)地義的真理。

王淑琴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，每次她想改變父親，父親都會搬出母親。

“爸，媽都走了快十年了。”

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。

“人總得往前看，你不能一輩子都活在過去啊?！?/p>

“我就是想接你過去享福，我不想你一個人在這兒受罪，我不想每次回來都看到你更老了，更瘦了?！?/p>

“享?！边@兩個字，像一根極其細微的針，輕輕地、卻又準確無比地刺了王建軍一下。

他享了一輩子福了，在這片土地上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心里踏實，這不算享福嗎？

他沉默了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長久，直到手里的那根旱煙燒到了盡頭，燙了一下他的手指，他才猛然回過神。

他把滾燙的煙鍋在布鞋的鞋底上使勁磕了磕，將煙灰抖落在泥土里。

“你讓爸再想想，再想想?！?/p>

那天晚上，王淑琴執(zhí)意要給父親做一頓晚飯。

她已經(jīng)很多年沒有用過家里的土灶了，笨拙地點火，被煙嗆得直流眼淚，拉風箱的節(jié)奏也掌握不好，弄得自己臉上、手上全是黑色的鍋底灰。

王建軍就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，默默地看著女兒手忙腳亂的樣子，看著她白凈的臉上多了一道滑稽的黑印。

他渾濁的眼睛里，流露出了一絲難以言說的、混雜著心疼與欣慰的復雜情緒。

他一口一口地吃著女兒做的、鹽放得有些不均勻的飯菜，心里那堵用鄉(xiāng)土和回憶砌成的堅固的墻，似乎開始有了一絲松動。

夜深了，鄉(xiāng)村的夜晚寂靜無聲，只有窗外不知名的秋蟲在不知疲倦地鳴叫。

王建軍躺在自己睡了幾十年的硬板床上，翻來覆去，怎么也睡不著。

他能清晰地聞到枕頭上那股熟悉的、混雜著汗水和陽光的味道。

他用手掌撫摸著身下因為年代久遠而有些凹凸不平的床板，腦子里亂成了一團麻。

他想到了老伴臨走前，枯瘦的手緊緊抓著他，用盡最后力氣叮囑他，要照顧好自己，別讓女兒擔心。

他也想到了白天女兒看著他時，那雙又擔憂又期盼的眼睛，像極了她小時候求著自己買糖吃的樣子。

或許，自己真的老了，腿腳不利索了，眼睛也花了，成了女兒在遠方的一個沉重的拖累。

去城里，不讓她再這樣兩頭跑，兩頭惦記，也許就是自己這個當?shù)?，最后能為她做的一件事了?/p>

02

第二天，當城市里的人們還在睡夢中時，鄉(xiāng)村的黎明已經(jīng)悄然來臨。

王淑琴打著哈欠起床，走出房間，卻發(fā)現(xiàn)父親已經(jīng)穿戴整齊，筆直地坐在院子里的那張竹椅上了。

他的腳邊，放著一個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軍綠色帆布包，那是他年輕時進城打工用過的行囊，已經(jīng)很多年沒見他拿出來過。

“我跟你走?！?/p>

王建軍沒有看她，只是望著東方天際那一抹剛剛泛起的、瑰麗的魚肚白，聲音平靜地說了這四個字。

王淑琴的眼淚“刷”的一下子就涌了出來，所有的委屈、心疼和喜悅在這一刻交織在一起。

她快步走過去，在父親面前蹲下身，像小時候那樣，把頭靠在了父親那雙粗糙的、布滿老繭的膝蓋上。

“爸，你放心，到了城里，我跟孫濤一定好好照顧你，讓你享清福。”

王建軍沒說話，只是抬起那只飽經(jīng)風霜的手，輕輕地、笨拙地拍了拍女兒的后背。

離開老宅之前，王建琴想幫父親鎖門，卻被他拒絕了。

王建軍堅持要自己來完成這個帶有儀式感的動作。

他從貼身的口袋里，掏出那把已經(jīng)磨得锃光瓦亮、帶著綠色銅銹的銅鎖和鑰匙。

他先是仔仔細細地、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檢查了所有的門窗，生怕哪里沒有關(guān)嚴，會讓秋風和野貓溜進去。

然后，他走到正屋的中央，在掛著妻子遺像的墻壁前，站了很久很久，久到王淑琴以為他變成了一尊雕像。

“老婆子，我要去城里住些日子了?！?/p>

他的嘴唇翕動著，發(fā)出只有自己能聽見的、喃喃自語般的聲音。

“琴兒她孝順，非要接我去。你放心，我好好的。等過年，我再回來看你?！?/p>

他像是在跟妻子告別，又像是在跟她做出一個鄭重的承諾。

最后，他走到院門口，將兩扇木門合上，把那把沉重的銅鎖穿過門環(huán)。

當鑰匙轉(zhuǎn)動，鎖芯發(fā)出“咔噠”一聲清脆的響聲時，王建軍的身子明顯地顫抖了一下，仿佛那鎖是鎖在了他的心上。

他站在門口，最后一次回頭，深深地望了一眼這個承載了他一生悲歡離合的院落，望了一眼那棵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老槐樹。

王淑琴看著父親那蕭索而固執(zhí)的背影，心里忽然涌起一陣酸楚。

她隱約感覺到，父親告別的，并不僅僅是一所空置的房子，而是他賴以生存的根，是他全部的精神世界。

黑色的轎車在塵土飛揚中緩緩駛出村口，王建軍一直從后視鏡里看著那個生于斯長于斯的村莊。

看著它在視野里變得越來越小，越來越模糊，直到最后徹底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。

他緩緩收回目光，疲憊地閉上了眼睛，將所有的不舍與茫然，都深深地藏進了心底那片無人能及的角落。

王淑琴的家在城市一個新建的高檔小區(qū)里，樓層很高，視野開闊，是她和丈夫奮斗了半輩子的成果。

電梯平穩(wěn)而快速地升起，王建軍看著那不斷跳動的紅色數(shù)字，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，這個“會動的鐵屋子”讓他感到莫名的恐慌。

家里的門是密碼鎖，王淑琴輸入一串數(shù)字，門“嘀”的一聲開了。

女婿孫濤提前請了半天假，特意在家里等著，一見他們進門，立刻換上了一副熱情的笑臉。

“爸，您可算來了，快請進，快請進！”

他殷勤地接過王建軍手里那個與這個家裝潢風格格格不入的帆布包，又從鞋柜里拿出一雙嶄新的、帶有按摩顆粒的居家拖鞋。

王建軍局促不安地站在玄關(guān)，他低頭看著那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木地板，一時竟不知道自己的那雙沾滿塵土的解放鞋該往哪里放。

“換鞋吧，爸，家里不講究那個?！?/p>

王淑琴看出了他的窘迫，柔聲催促道。

王建軍笨拙地脫下鞋，換上那雙軟綿綿的拖鞋，感覺腳底像是踩在了一團棉花上，輕飄飄的，一點也感受不到大地的踏實。

王淑琴給他安排的房間是家里面積最大、朝向最好的次臥，還帶一個獨立的衛(wèi)生間。

“爸，這就是您的房間，被子床單都是我新買新曬的，您看看還缺什么，我馬上去買?！?/p>

王建軍環(huán)顧四周，房間很寬敞，很漂亮，墻壁是溫暖的米白色，比他老家的正屋還要大上許多。

但他總覺得這里聞不到陽光和泥土混合的熟悉味道，只有一股陌生的、甜膩的香氛氣息，讓他鼻子發(fā)癢。

“挺好，啥也不缺，啥都好。”

他把那個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墻角，像一個怕弄臟別人家的客人，然后拘謹?shù)卦谌彳浀南瘔羲即矇|邊緣坐了下來。

進城的第一頓晚飯，是王淑琴和孫濤夫妻倆一起在那個堪稱豪華的廚房里準備的，極盡豐盛。

晶瑩剔?的清蒸鱸魚，色澤鮮亮的白灼蝦，還有幾樣色彩搭配得如同畫一樣的精致素菜。

王淑琴特意叮囑孫濤，老人飲食要格外注意，必須清淡，少油，少鹽，這樣才“健康”。

王建軍看著這一桌子五彩斑斕、仿佛藝術(shù)品般的菜肴，卻絲毫提不起胃口。

他習慣了老家的大油大鹽，習慣了濃油赤醬的紅燒肉，習慣了能下三碗飯的咸菜疙瘩。

這些“健康”的菜在他嘴里，淡得像是在嚼蠟，讓他感覺自己像一頭食草的牛。

他只是象征性地夾了幾筷子，就默默地放下了碗筷。

“爸，怎么不吃了？是不是菜不合胃口？”

王淑琴立刻敏銳地察覺到了。

“沒有，沒有，菜挺好的，”王建軍連忙擺手，找了一個連自己都不信的借口，“就是中午在車上沒怎么活動，這會兒還不餓?！?/p>

飯后，孫濤殷勤地打開了客廳里那臺幾乎占了半面墻的巨大液晶電視。

“爸，您平時愛看什么節(jié)目？戲曲還是新聞？我給您調(diào)?！?/p>

王建軍茫然地看著屏幕上那些快速切換的、他一個也不認識的明星面孔，搖了搖頭。

“你們看吧，我眼睛花，看不了這個，晃得頭暈?！?/p>

說完，他便一個人默默地站起身，走回了自己的房間，輕輕地關(guān)上了門。

城市生活的第一天，就在這種充滿了客氣、禮貌，卻又帶著無法消除的疏離感的氛圍中，落下了帷幕。

接下來的日子，王建軍才真正深刻地體會到了，什么叫做“活在別人的世界里”。

03

他一輩子的生物鐘都是跟著太陽走的，天不亮就起床，在院子里溜達一圈，侍弄一下菜地，聽聽雞鳴狗叫。

可是在這里，他早上五點準時醒來，整個屋子都靜得可怕，只有冰箱發(fā)出低沉的嗡嗡聲。

他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，怕吵醒了習慣晚睡晚起的女兒和女婿。

他只能像個小偷一樣，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，不開燈，就那么坐在沙發(fā)上，隔著巨大的落地窗，看著窗外那個陌生的城市從黑暗中一點點蘇醒，亮起萬家燈火。

有一次，他半夜想上廁所，看著馬桶邊上那排閃著藍色光芒的復雜按鈕，他研究了半天也沒弄明白哪個是沖水的。

最后他憑感覺按了一個，結(jié)果一股強勁的水柱猛地沖了出來，濺了他一褲腿，把他嚇得心臟差點跳出來。

從那以后，他每次上廁所都提心吊膽，寧愿憋著，也要等白天女兒起床了再用。

女兒家的廚房是開放式的，白色的櫥柜，黑色的臺面，亮得晃眼，各種他見都沒見過的電器琳瑯滿目。

他有好幾次都想自己動手，做一頓記憶里味道的飯菜，可看著那些復雜的開關(guān)和按鈕，他又怕給人家弄臟了，弄壞了，要賠不少錢。

王淑琴每天都變著花樣地給他準備“健康餐”，不是水煮的西蘭花，就是清蒸的南瓜，要么就是寡淡的魚湯。

他吃得嘴里發(fā)苦，食欲一天比一天差，人也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，可每次女兒問他好不好吃，他都只能點頭，違心地說“好吃”。

他開始無比想念老家那口烏黑的大鐵鍋，想念自己親手腌制的、酸爽開胃的酸菜，想念那股嗆人卻又無比親切的柴火煙火氣。

在這個嶄新、漂亮、現(xiàn)代化的家里，他感覺自己不像個父親，更像個被小心供養(yǎng)起來的客人，一個需要時刻察言觀色、遵守別人家規(guī)矩的客人。

而比這些生活習慣上的不適更折磨他的，是那種仿佛能深入骨髓的、無邊無際的孤獨。

在村里，他隨便走出家門，在村口一蹲，就能碰到三五成群的老伙計，可以天南海北地聊上半天，從莊稼收成說到東家長西家短。

在這里，對門的鄰居住了好幾年，王淑琴都說只在電梯里見過，連姓什么都不知道。

他鼓起勇氣下了幾次樓，想在那個花園般的小區(qū)里找人說說話。

可他看到的人們，要么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，要么是戴著耳機跑步的年輕人，沒有人會多看一個穿著土氣、滿臉迷茫的老頭一眼。

他感覺自己像個透明人，被這個繁華而冷漠的城市徹底遺忘和拋棄了。

為了不讓自己徹底閑出病來，他開始重操舊業(yè)，在小區(qū)的垃圾桶旁邊，撿些被人丟棄的紙箱和塑料瓶。

這是他在農(nóng)村時就有的習慣，既能活動筋骨，又能換點零花錢給自己買包煙葉，最重要的是，這讓他感覺自己還在“勞動”，還在創(chuàng)造價值。

他覺得這是在做一件天經(jīng)地義的正經(jīng)事，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。

然而，這件事很快就被王淑琴發(fā)現(xiàn)了，并且是以一種他最不愿意見到的方式。

那天她因為一個會議取消而提前下班，剛走進小區(qū)，就看見父親拖著一個裝得半滿的黑色塑料袋，正費力地往她住的那棟樓走去，袋子里發(fā)出瓶瓶罐罐碰撞的聲響。

一個正要出門的鄰居看到了，投來一絲夾雜著好奇與鄙夷的目光。

“爸！你在這里干什么呢！”

王淑琴的臉“騰”的一下就漲得通紅，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，聲音也因為羞憤而拔高了八度。

她幾乎是跑過去的，一把從父親手里搶過那個沉重的袋子，看也不看，就用盡全力扔進了旁邊那個巨大的分類垃圾桶里。

“爸，這多丟人??！咱們家不缺這點錢，你撿這些東西干什么！讓鄰居看見了，他們怎么想我跟孫濤？還以為我們虐待你呢！”

王建軍愣在原地，他看著女兒那張又羞又氣的臉，看著她因為激動而微微發(fā)抖的身體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他感覺一股刺骨的涼氣從腳底板猛地升起，瞬間傳遍四肢百骸，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。

他不是為了錢，他只是想找點事情做，想證明自己還不是個只會吃飯睡覺的廢物。

可是在女兒眼里，他這個樸素的、堅持了一輩子的行為，是“丟人”的。

從那天起，王建軍就再也沒有下過樓了。

他整天整天地把自己關(guān)在那間朝南的、陽光充足的房間里，大部分時間就是躺在床上，睜著眼睛，一動不動地看著潔白的天花板。

他感覺自己正在被這個家，這個城市，一點一點地“殺死”。

他像一棵被連根拔起，硬生生移植到漂亮瓷花盆里的老樹，根須在陌生的土壤里拼命掙扎，卻找不到一絲可以汲取養(yǎng)分的地方，只能在無聲中慢慢枯萎。

女婿孫濤的態(tài)度，也在這份壓抑的沉默中，變得越來越微妙。

他嘴上依舊客氣，每天早上出門會說“爸，我走了”，晚上回來會問“爸，吃飯了嗎”。

可是，王建軍晚上看電視時，把聲音稍微開大了一點，孫濤就會皺著眉頭從書房走出來，一言不發(fā)地把音量調(diào)到幾乎聽不見的大小。

王建軍吃飯時，因為手抖，不小心把湯汁滴在了昂貴的實木餐桌上，孫濤會立刻放下碗筷，拿來濕巾和抹布，反復擦拭，直到那塊地方光亮如新，整個過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。

有天深夜，王建軍起夜，路過女兒女婿的房門口，聽到里面?zhèn)鱽韷阂值恼f話聲。

“這個月的開銷又超了三千，物業(yè)費、水電燃氣費都漲了價，真是喝口水都要錢?！?/p>

是孫濤的聲音，充滿了中年男人特有的疲憊和焦慮。

“爸來了，總得買點好吃的，營養(yǎng)品也不能斷，這都是應該花的?！?/p>

王淑琴的聲音聽起來也很無奈，帶著一絲辯解的意味。

“我不是心疼那點錢，”孫濤的聲音提高了一些，“我是覺得，咱們這個家，現(xiàn)在一點私人空間都沒有了。晚上想說句體己話都得關(guān)著門，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的，你不覺得累嗎？”

門外的王建軍，像被雷擊中一樣，僵在了原地。

雖然他們沒有明說，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錐子，扎進了他的心里。

他終于徹底明白了，自己在這個家里，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負擔，一個經(jīng)濟上和精神上的雙重負擔。

從那晚之后，他吃得更少，話說得更少，臉上那點僅存的、勉強的笑容也徹底消失了。

他走路都貼著墻根，盡量不發(fā)出一點聲音，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看不見的、聽不見的影子。

王淑琴也察覺到了父親的巨大變化，他變得沉默，孤僻，甚至有些神經(jīng)質(zhì)。

她心疼，也著急，但她錯誤地以為，父親只是因為想家，或者是不習慣城市快節(jié)奏的生活。

于是，她加倍地用物質(zhì)來補償他，給他買更昂貴的羊絨衫，更高級的進口營養(yǎng)品，甚至咨詢了養(yǎng)老院。

她以為，只要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，把最好的東西都堆到他面前，就是盡了孝道。

她從來沒有真正靜下心來，問一問她的父親，他想要的，到底是什么。

她不明白，父親正在迅速失去的，是一種叫做“價值感”和“歸屬感”的東西。

那是多少錢也買不回來的，是任何高級營養(yǎng)品都無法補充的。

04

時間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壓抑中，不緊不慢地滑到了中秋節(jié)。

這是王建軍進城之后，過的第一個盛大節(jié)日。

按照傳統(tǒng)，這是一個象征著團圓和美滿的日子。

王淑琴對這個節(jié)日寄予了厚望，她想借著這個機會，辦一桌豐盛的團圓宴，讓父親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，讓這個家重新充滿笑聲。

她一大早就去了城市里最高檔的進口超市，采購了各種平日里她自己都舍不得買的昂貴食材。

鮮活的波士頓龍蝦，空運來的深海石斑魚，還有包裝精美的有機蔬菜。

她想用最好的物質(zhì)，來填補父親精神上的空洞。

女婿孫濤也難得地展現(xiàn)出了極大的熱情，他主動承擔了打掃衛(wèi)生的任務，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，還特意在客廳的茶幾上擺了一盆芬芳的百合花。

傍晚時分，一桌子琳瑯滿目、堪比酒店大餐的菜肴終于擺上了餐桌。

紅色的烤鴨，白色的大蝦，金黃的螃蟹，綠色的蔬菜，色彩斑斕，香氣四溢。

客廳里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(fā)著明亮而溫暖的光芒，墻上的電視里正播放著熱鬧非凡的中秋晚會，舞臺上歌舞升平，一片歡聲笑語。

可這一切精心營造的熱鬧和溫馨，都與飯桌上的這三個人無關(guān)。

它們越是喧囂，就越是反襯出這個小家庭內(nèi)部的冰冷和沉寂。

王建軍默默地坐在屬于他的位置上，他只在自己面前那個干凈的骨瓷盤子里，夾了幾根碧綠的青菜。

他沒什么胃口，心里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堵著，喘不過氣。

王淑琴和孫濤坐在他的對面，努力地想活躍氣氛，打破這尷尬的沉默。

“爸，您嘗嘗這個蝦，特別新鮮，我特意去買的?！?/p>

王淑琴夾起一只最大的蝦，放進父親的盤子里。

“爸，來，我敬您一杯，祝您中秋快樂，身體健康，萬事如意。”

孫濤端起酒杯，臉上擠出熱情的笑容。

王建軍只是麻木地舉起面前的酒杯，和女婿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，然后仰頭，將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飲而盡。

那股火辣的液體滑過他的喉嚨，卻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暖意，反而讓他的心更冷了。

飯局在一種極度壓抑的氛圍中進行到一半，王淑琴和孫濤之間的對話，也漸漸從對父親的刻意關(guān)懷，轉(zhuǎn)向了他們自己生活的重心。

“下個季度的指標又加了百分之二十，我看老板是真不把我們當人看，要把人往死里逼?！?/p>

孫濤解開襯衫的領(lǐng)扣，長長地嘆了口氣，抱怨道。

“我們公司也好不到哪兒去，最近風聲很緊，說要裁員，辦公室里人心惶惶的，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?！?/p>

王淑琴也跟著嘆氣，臉上的疲憊無法掩飾。

“還有孩子的學費，一個鋼琴興趣班一學期就一萬多，簡直就是個無底洞?！?/p>

“是啊，咱們之前看上的那個學區(qū)房，你問了沒，首付還差一大截，這房價一天一個價，再不抓緊，怕是永遠也買不起了?！?/p>

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，就像城市里千千萬萬對普通中年夫妻一樣，傾訴著工作的不易，生活的重壓，和對未來的深深焦慮。

他們并沒有注意到，在一旁，那個本應是飯局主角的王建軍，頭埋得越來越低，幾乎要觸到自己的胸口。

這些充滿了金錢、指標、房價的對話，像一根根無形的鞭子，一下一下地抽打在他那顆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上。

他感覺自己坐在這里，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，一個無法為他們分擔任何壓力，反而只會增加他們負擔的累贅。

夫妻倆的對話告一段落，飯桌上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尷尬沉默。

只有電視里傳來的相聲，在徒勞地制造著笑聲。

王淑琴看著對面沉默不語，仿佛已經(jīng)變成一尊灰色雕像的父親。

她又想到了自己焦頭爛額的生活，想到了永遠也還不完的貸款和永遠也填不滿的欲望。

一個念頭，就那么毫無征兆地，卻又似乎是蓄謀已久地，從她疲憊不堪的心底猛地冒了出來。

她覺得這個念頭可以解決很多問題，可以讓所有人都輕松一些。

她深吸了一口氣，仿佛給自己鼓足了莫大的勇氣，也仿佛是下定了一個重大的決心。

她打破了這片死寂，用一種她自認為很平靜、很理智、很商量的語氣，對父親開了口。

這句話很輕，很輕，像一片羽毛，卻像一顆威力巨大的炸雷，在王建軍的腦海里轟然炸響。

他那雙正要去夾菜的筷子，停在了半空中，整個人渾身猛地一震，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擊中。

她說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