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四七年的春天,蘇北平原上,風(fēng)里還帶著寒意。
草堰鎮(zhèn)外的田埂邊,野草剛冒出新綠,幾株老槐樹在風(fēng)里輕輕搖晃,像是也在為這片土地上的動蕩而嘆息。那是解放戰(zhàn)爭最艱苦的時期,國民黨反動派的封鎖越來越緊,草堰一帶的游擊隊,被重重圍困,缺糧、缺藥,更缺希望。
吳正海,就是在這時收到了上級的任務(wù)。
他表面上是個貨郎,三十五歲,個子不高,肩膀卻寬厚,常挑著一副舊貨擔(dān),走街串巷。貨擔(dān)里裝的是針線、火柴、香煙,但很少有人知道,吳正海的心里裝著的,卻是游擊隊的安危。
那天清晨,天還沒亮透,他就起了身。妻子默默遞過一件打了補丁的夾襖,輕聲問:“今天還去東臺?”
“嗯,進點貨?!彼鸬闷匠?,眼里卻有一閃而過的凝重。
吳正海不能多說。他是游擊隊的聯(lián)絡(luò)員,這個身份,連妻子也不清楚。他只說自己去東臺進貨,其實,是去搞藥——游擊隊里一位隊員受了重傷,傷口化膿,高燒不退,急需水劑青霉素。
那是能救命的藥,也是敵人嚴(yán)查的禁藥。
吳正海挑著貨郎擔(dān)出了門。晨霧未散,小路泥濘。他走得不快,步子卻穩(wěn)。一路上,他不斷在心里盤算:去哪找藥?怎么過哨卡?萬一被查到了怎么辦?
吳正海想到了那位受傷的小戰(zhàn)士,才十八歲,疼得咬破了嘴唇也不吭聲。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那樣的年輕人,因為缺藥而送命。
快到東臺時,太陽已升得老高。城門哨卡處,兩個國民黨兵端著槍,挨個搜查行人。吳正海深吸一口氣,臉上堆起笑,走近時,從擔(dān)子里摸出兩包“老刀牌”香煙,不動聲色地塞過去。
“老總,辛苦,抽支煙。”
哨兵瞥了他一眼,又看了看香煙,揮揮手:“快走快走!”
吳正海順利進了城,心里卻沒松一口氣。他知道,真正的難關(guān),才剛剛開始。
東臺城里,氣氛壓抑。街上行人不多,偶爾有軍車呼嘯而過。他不敢耽擱,挑著擔(dān)子,先去了兩家熟悉的藥鋪,可一問青霉素,掌柜的都直搖頭。
“沒有,早就不讓賣了?!?/p>
“您快別打聽了,這可是要掉腦袋的。”
吳正海的心一點點沉下去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,他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。難道這一趟,要白跑了?他不死心,又繞到南門一帶,那里有游擊隊的一個秘密聯(lián)絡(luò)站。他裝作買雜貨,在附近轉(zhuǎn)了好幾圈,確認(rèn)沒有尾巴,才閃身進了一條窄巷。
在一家不起眼的診所里,他找到了吳醫(yī)師——一位戴著眼鏡、面容清瘦的中年人。
“老吳,怎么樣?”他壓低聲音問。
吳醫(yī)師從里屋出來,輕輕掩上門,神色嚴(yán)肅地搖了搖頭:“難啊,正海。敵人查得太緊,青霉素根本弄不到。”
吳正海的心涼了半截,嘴唇動了動,卻沒說出話。
看著他焦急的樣子,吳醫(yī)師沉默了片刻,轉(zhuǎn)身從藥柜最底層的一個暗格里,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小紙包。
“就這兩支了,”吳醫(yī)師把藥塞進他手里,聲音壓得更低,“是水劑的,千萬藏好。路上要是被查到,你我都沒命。”
吳正海接過那輕飄飄的紙包,里面包著兩小支玻璃瓶,手心卻像托著千斤重擔(dān)。他緊緊攥住,仿佛攥住了一條瀕死的生命。那一刻,他眼眶發(fā)熱,連聲道:“夠了,夠了!謝謝!謝謝!”
吳正海不敢多留,迅速把紙包塞進貼身的內(nèi)袋,又去雜貨店進了些香煙、火柴,掩蓋身份。挑著擔(dān)子走出城門時,他的腳步比來時更急,也更穩(wěn)。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:快回去,把藥送回去。
而他不知道的是,此時的草堰,危險正悄然降臨。
就在吳正海離家后不久,一隊國民黨兵闖進了草堰小街。他們挨家挨戶搜查,氣勢洶洶。原來,連日來游擊隊深夜貼出的“打倒國民黨反動派”的標(biāo)語,讓敵人又驚又怒,他們發(fā)誓要揪出“內(nèi)鬼”。
查到吳正海家時,他不在。敵人盤問他的妻子,女人嚇得臉色發(fā)白,只說是去東臺進貨了。敵人沒搜出什么,卻起了疑心——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不在家?他們留下暗哨,在他家附近布下了埋伏,只等他回來。
夕陽西下,天色漸暗。吳正海挑著擔(dān)子,回到了草堰地界。遠遠望見鎮(zhèn)子的輪廓,他稍稍松了口氣。只要過了鎮(zhèn)口那座永寧石拱橋,就快到家了。
就在這時,橋頭閃出兩個黑影,是哨兵。
“站??!檢查!”
吳正海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但臉上依舊平靜。他放下?lián)?,配合地舉起手。哨兵將他全身搜了個遍,連貨郎擔(dān)里的東西也一件件翻看,香煙、火柴撒了一地。
什么也沒找到。
哨兵不耐煩地踢了踢擔(dān)子:“滾吧!”
吳正海重新挑起擔(dān)子,心卻懸到了嗓子眼。敵人搜查得這么仔細,說明情況有變。他不能直接回家,得先把藥送出去。他強作鎮(zhèn)定,朝家的方向走去,打算放下?lián)泳土⒖虖暮箝T繞出去,直奔游擊隊的隱蔽點。
吳正??觳阶哌M家門,妻子見到他,先是一喜,隨即臉色大變,剛要開口告訴他白天的事,他卻一眼瞥見窗外人影晃動。
不好!被盯上了!
吳正海心頭一緊,來不及多想,瞬間做出了決定。他猛地轉(zhuǎn)身,對妻子低喝一聲:“別出來!”隨即空著手,大步流星地朝門外東邊走去——那是與游擊隊據(jù)點相反的方向,他想把敵人引開。
吳正海走得很快,步子堅定。懷里的兩支青霉素像炭火一樣燙著他的胸口。他絕不能讓它落在敵人手里。
剛踏上永寧石拱橋的青石臺階,橋頂?shù)年幱袄?,突然傳來一聲冷喝?/p>
“站住!”
吳正海腳步一頓。橋的兩頭,不知何時已站了幾個持槍的敵人,堵住了他的去路,吳正海再次轉(zhuǎn)身逃去。
“砰——!”
一聲尖銳的槍響,劃破了黃昏的寧靜。
吳正海的身體晃了晃,重重地倒在冰涼的橋面上。鮮血,從他胸前的彈孔里汩汩涌出,迅速染紅了身下的青石板。
敵人一擁而上,在他身上反復(fù)搜查,甚至連附近的草叢、石縫都翻了一遍,最終還是一無所獲,只能罵罵咧咧地撤走了。
夜,深了。風(fēng)聲嗚咽,像是在哭泣。
鎮(zhèn)上的鄉(xiāng)親們幫忙,將吳正海的遺體抬回了家。油燈下,他的妻子和親屬們含著淚,為他擦拭身體,整理遺容。妻子顫抖著手,為他合上依然微睜的雙眼,輕輕梳理他凌亂的頭發(fā)。當(dāng)她準(zhǔn)備為他清理口腔時,手指觸碰到了一樣硬物。
她的動作僵住了。小心翼翼地,她用指尖探入,碰到了一個細長的、玻璃質(zhì)感的物體。她的心猛地一顫,屏住呼吸,輕輕地、一點一點地,將那東西取了出來。
是一支小小的、透明的玻璃瓶,里面裝著無色的液體。
緊接著,又取出了第二支。
兩支水劑青霉素,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她沾滿淚水的手心里,在昏黃的燈光下,折射出微弱卻無比堅定的光芒。
屋子里一片死寂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隨即,壓抑的、破碎的哭聲終于響了起來。那不是絕望的悲號,而是摻雜著巨大悲痛、無限敬仰和一絲無法言說的驕傲。
吳正海完成了自己的任務(wù)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用這種決絕而智慧的方式,守住了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——那救命的藥,那革命的希望。
吳正海沒有留下一句豪言壯語,甚至來不及與家人告別。但他用沉默的犧牲,詮釋了什么是信仰,什么是忠誠。
那兩支從他口中取出的青霉素,最終被安全送達游擊隊駐地,挽救了那名重傷員的生命。而吳正海的故事,也隨著那晚的風(fēng)聲,在草堰一帶悄悄流傳開來,成為黑暗年代里,一盞不滅的精神燈火。
直到今天,當(dāng)人們提起那段歲月,仍會想起那個挑著貨郎擔(dān)的漢子,想起他倒在橋上的身影,更想起他口中那兩份沉甸甸的、用生命守護的希望。
參考資料:《大豐文史資料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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