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再問最后一遍?!?/strong>
張雷把煙頭摁進煙灰缸,渾濁的煙霧模糊了他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。
“那張中了五百萬的彩票,李月,真的當場用五十塊錢,賣給了你?”
彩票店老板王老五“噌”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,臉漲得通紅。
“張警官!你這話什么意思?懷疑我?”
他的聲音又尖又響,引得店里幾個老彩民都伸長了脖子往里看。
“你別拿那眼神看我!我王老五在這條街上開了十年店,靠的是誠信!”
他指著自己的胸口,幾乎是在吼。
“那姑娘跳樓,跟我一毛錢關系都沒有!彩票是她自己要賣的!不信你問他!”
王老五的手,指向了墻角那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縮著身子、臉色慘白的男人。
“李強,你跟張警官說!是不是她求著你買的!”
01.
三天前,李月還活著。
她住在南城這片最老舊的居民區(qū),叫“紅旗小區(qū)”。
說是小區(qū),其實就是幾棟光禿禿的紅磚筒子樓,樓道里堆滿了鄰居家的雜物,墻壁上刷著一層又一層的開鎖廣告。
李月的家在五樓,是樓道最里面那間。
一個單間,不到二十平米,廚房和廁所都是公用的。
屋里沒什么家具,一張床,一張桌子,一個掉了漆的衣柜。
桌子上,最顯眼的位置,擺著一張照片。
照片上是兩個女人,一個年紀大的,躺在醫(yī)院的病床上,頭發(fā)花白,笑得很慈祥。另一個年輕的,就是李月,她扎著馬尾辮,素面朝天,正低頭給病床上的女人削蘋果,臉上也帶著笑。
鄰居們都說,李月是個好姑娘。
“那閨女,話不多,見人就笑,有禮貌得很?!?/p>
“是啊,從來沒見過她出去玩,也沒見過她買什么新衣服。每天不是上班,就是去醫(yī)院照顧她媽?!?/p>
“作孽哦,聽說她媽那個病,是無底洞,要花好多錢?!?/p>
李月的工作,是在市中心一家火鍋店當服務員。
每天早上六點出門,擠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。晚上十點下班,回到家,往往快要半夜。
她很少跟人抱怨。
三個月前,她媽的病情又加重了。醫(yī)生找她談了一次話。
“小月,你媽這個情況,國產(chǎn)的藥效果越來越差了。”
“我們建議,換一種進口的靶向藥。”
李....月的手,緊緊攥著衣角。
“醫(yī)生,那個藥……大概要多少錢?”
“一個月,光藥費,三萬?!?/p>
02.
三萬。
這個數(shù)字,像一塊燒紅的烙鐵,狠狠地燙在了李月的心上。
她一個月在火鍋店從早站到晚,端盤子收到手軟,底薪加全勤獎,再刨去租房和吃飯的錢,每個月能攢下的,不到兩千。
剩下的錢,全都送去了醫(yī)院。饒是這樣,還是遠遠不夠。
她開始打第二份工。
凌晨一點,KTV的后廚。
音樂聲震得墻壁都在嗡嗡響,空氣里混雜著煙味、酒味和客人身上廉價的香水味。
李月戴著一雙不合手的橡膠手套,站在水槽前,機械地刷著堆成山的油膩盤子和玻璃杯。
熱水把她的雙手燙得通紅,清潔劑的味道嗆得她直咳嗽。
“小李!動作快點!888包房的果盤催了三次了!”
后廚主管王哥,叼著煙,一臉不耐煩地吼道。
“知道了?!?/p>
李月頭也沒抬,加快了手上的動作。旁邊一起刷碗的阿姨,同情地看了她一眼。
“這活兒真不是人干的。姑娘,你這么拼,圖啥???”
李月只是搖了搖頭,沒說話。
凌晨三點半,她終于下班了。
主管王哥指了指吧臺剩下的一個果盤:“那個,客人沒動過,別浪費了,你拿去當宵夜吧?!?/p>
果盤里的西瓜,邊緣已經(jīng)有些發(fā)干了。
李月走過去,拿起一塊,蹲在KTV后巷的臺階上,就著冷風,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。
這是她一天里,唯一能嘗到甜味的時候。
回到家,已經(jīng)是快四點。她不敢立刻睡下。她拿出那個破舊的記事本,借著手機屏幕的光,一筆一筆地算賬。
工資:4500元。
KTV兼職:2800元。
總計:7300元。
房租:600元。
水電:50元。
交通:100元。
吃飯:400元。
她算得很仔細,每一筆開銷都精確到個位數(shù)。
最后,在本子最下面,她用紅筆,重重地寫下了一個數(shù)字,又重重地畫了一個圈。
-37200元。
這是她媽上個月欠醫(yī)院的錢。
她看著那個紅色的圈,像一個張著嘴的無底洞,要把她整個人都吸進去。
就在這時,手機響了。是醫(yī)院收費處打來的。
“喂,您好。”
“是李月,李女士嗎?”電話那頭,是一個毫無感情的、公事公辦的女聲。
“是我?!?/p>
“通知一下,您母親上個月的住院費和藥費,賬上還差一萬二。我們理解您的困難,但是醫(yī)院也有規(guī)定。”
護士頓了頓,聲音變得更冷硬了。
“如果您后天,也就是周五下班前,還不能把欠款繳清,我們……可能就要暫停您母親的部分進口藥了?!?/p>
李月的心,瞬間沉到了谷底。
“別!護士!”她的聲音一下子就急了,帶著哀求,“求求您,再寬限我兩天,就兩天!我一定想辦法!我一定把錢湊齊!”
“規(guī)定就是規(guī)定。我們最多,只能等到周五。”
電話被“啪”的一聲掛斷了。
李月握著手機,蹲在地上,很久很久,一動不動。
那幾天,火鍋店的同事們,一下班就聚在一起,興奮地討論著彩票。
“老劉,又去買彩票啊?”
“那必須的!萬一中了呢?中了我就把這破圍裙扔老板臉上!”一個胖乎乎的廚師說。
另一個服務員小妹也湊過來:“小月,你去不去試試手氣?聽說這期獎金都五個億了!”
李月勉強地笑了笑:“我……我就算了,我沒那個運氣?!?/p>
她嘴上這么說,但“五個億”這個數(shù)字,卻像一顆種子,在她心里落了地。
那天晚上,她拖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,從KTV走出來。路過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(yè)的福利彩票店,紅色的招牌在夜里,亮得有些刺眼。
門口的海報上,用巨大的紅色字體寫著:
“大樂透獎池累計:5億元!”
她停下了腳步。
她站在馬路對面,看著那個小小的店鋪,像看著一個能決定她命運的審判庭。
風吹過,地上的塑料袋被卷起,又落下。
她從口袋里,掏出了自己那個破舊的錢包。打開,里面是一張她和媽媽的合照,照片已經(jīng)有些泛黃了。
錢包的夾層里,是她這個星期,全部的生活費。
一張十塊,三張一塊,還有幾個硬幣。
她盯著那張十塊錢,看了很久。
最終,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,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,攥緊了錢包,朝著那家亮著燈的彩票店,走了過去。
03.
“老板,買……買彩票?!?/p>
李月站在柜臺前,聲音小得像蚊子。
彩票店老板王老五,正低頭看著報紙,聞聲抬了抬眼皮。
“買啥?大樂透還是雙色球?”
“……哪個,中得多?”
王老五樂了,指了指墻上的海報:“那肯定是這個,大樂透??吹?jīng)]?頭獎五百萬!”
李月從口袋里,摸出兩張被汗浸得有些發(fā)軟的一塊錢紙幣。
“買一注?!?/p>
“機選還是自選?”
“……機選吧?!?/p>
王老五很麻利地在機器上按了幾下,一張印著幾串數(shù)字的小紙條,就從機器里吐了出來。
李月拿著那張小紙條,像是拿著什么燙手的山芋。
她沒立刻走,就站在店里,看著墻上那個開獎號碼的走勢圖,發(fā)呆。
晚上九點,店里的電視機開始播開獎直播。
幾個老彩民都圍了過去,伸長了脖子,嘴里念念有詞。
李月也攥著手里的彩票,緊張得手心全是汗。
“第一個號,07!”
“中了中了!我中了!”一個大爺激動地喊。
“第二個號,12!”
“第三個,21……”
李月拿出自己的彩票,一個數(shù)字一個數(shù)字地對。
她的呼吸,越來越急促。
當最后一個數(shù)字被念出來的時候,她感覺自己的心臟,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。
一模一樣。
七個數(shù)字,一模一樣。
她不敢相信,把彩票遞給了老板王老-五,聲音都在發(fā)抖。
“老板,你……你幫我看看,這個,是不是……”
王老五接過彩票,看了一眼,也沒在意,隨手就往驗票機里一塞。
“滴滴滴滴——?。?!”
驗票機忽然發(fā)出了一陣極其尖銳、響亮的警報聲!
整個彩票店,瞬間安靜了下來。
王老五愣住了,他低頭看著機器屏幕上那一長串的“0”,揉了揉眼睛,又看了一遍。
他猛地抬起頭,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李月,結結巴巴地說:
“姑……姑娘……你……你中了!頭……頭獎!五百萬!”
04.
五百萬。
這個數(shù)字,像一顆炸彈,在小小的彩票店里炸開了。
所有人都瘋了,他們圍了上來,把李月堵在了中間。
“我看看!我看看!真是五百萬的票?”
“天??!這姑娘發(fā)財了!”
“小妹!票賣給我吧!我給你一百萬!現(xiàn)金!”
一個臉上帶刀疤的男人,擠到最前面,眼睛里放著貪婪的光。
李月被這場面嚇壞了。
她長這么大,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,用這種餓狼一樣的眼神看著她。
她想跑,可是跑不掉。
她被人推來搡去,手里的那張薄薄的彩票,幾乎要被搶走。
她怕極了,腦子里一片空白。
就在這時,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。
是她的房東,李強。
李強也在這兒看熱鬧,一臉的震驚和羨慕。
李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她用盡全身力氣,擠到了李強面前。
“強哥!”
她的聲音帶著哭腔。
“強哥,這個……這個給你!”
她把那張彩票,硬塞進了李強的手里。
李強懵了:“小月,你這是干啥?”
“我賣給你!”李月語無倫次地說,“強哥,你買了我這張彩票,好不好?”
周圍的人都安靜了下來,像看瘋子一樣看著她。
“賣給我?”李強也覺得她是不是瘋了,“我……我沒那么多錢啊!”
“不?!崩钤?lián)u著頭,眼淚都下來了,“強哥,我不要多。你就給我……給我五十塊錢,就行?!?/p>
“啥?!”
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李強也張大了嘴:“五十?”
“嗯!”李月重重地點頭,像是生怕他反悔,“就五十!正好,把我這個月欠你的水電費,給交了!求你了,強哥,你快給我錢,把票拿走!”
她攥著李強的手,幾乎是在哀求。
李強看著她那副快要崩潰的樣子,又看了看手里的彩票,他一咬牙,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元紙幣,塞給了李月。
李月接過那五十塊錢,如獲大赦。
她推開人群,頭也不回地,跑了出去,消失在了夜色里。
05.
半個月后。
“紅旗小區(qū)”,五號樓,樓下。
警察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。
張雷站在警戒線外,看著那棟老舊的筒子樓,又看了看地上那個被白布蓋著的身形。
他嘆了口氣,點了根煙。
“死者李月,24歲。今天早上七點左右,從五樓的公共走廊,一躍而下。當場死亡?!迸赃吥贻p的警員小王在匯報情況,“我們在她房間的桌子上,發(fā)現(xiàn)了這個?!?/p>
小王遞過來一個物證袋,里面是一張紙條。
紙條上,只有一句話,字跡很潦草。
“再也不碰彩票?!?/p>
張雷的眉頭,皺得更深了。一個把五百萬大獎,用五十塊錢就賣掉的女孩,為什么會留下這樣一句遺言?
這不合常理。
“走,上樓看看。”
張雷掐了煙,帶著小王,走進了那棟陰暗的筒子樓。
李月的房間,門沒鎖。
屋子里,還和鄰居們描述的一樣,簡單,干凈,甚至可以說是家徒四壁。
所有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,不像是一個要自殺的人,該有的混亂。
張雷戴上手套,開始仔細地檢查。
桌子,床底,衣柜……
都沒有任何異常。
就在他準備放棄的時候,他的目光,落在了那個掉漆的床頭柜上。
柜子是鎖著的。
“小王,拿工具來。”
小王很快就拿來了工具箱,三兩下,就把那個脆弱的鎖給撬開了。
柜子里,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。只有幾張她母親的住院繳費單,和一個粉色的、帶鎖的日記本。
日記本的鎖,同樣一撬就開。
張雷翻開了日記本。
張雷繼續(xù)往后翻,翻到了最近的一頁。上面的日期,是三天前。
他只看了幾行字,整個人就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,瞬間傻眼。
他拿著日記本的手,甚至開始微微發(fā)抖。
“老……老張,怎么了?”小王看他臉色不對,湊了過來,“這上面,寫了什么?”
張雷沒有回答,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日記本上那幾行字,額頭上,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