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9年春天，冀中平原的土路還濕著，泥腥味黏在腳底下，杜博低頭蹭了蹭褲腳的泥，黃呢子軍裝讓風(fēng)鼓起來，胸前的紅五星被太陽照得發(fā)亮，他數(shù)著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樹下的磨盤，十三歲那年離家時，樹才剛有碗口粗，如今枝杈伸開，能遮住大半個打谷場。

是杜家小子回來了，幾個端著粗瓷碗的大嬸突然嚷起來，驚得檐下麻雀撲棱棱飛走，杜博拐進(jìn)自家院子，母親正弓著腰紡線，脊背彎得像塊磨刀石，他撲過去，額頭抵在母親膝蓋上，還是那股子粗糙，沾著棉絮和皂角水的味兒。

長高了，也黑了，母親的手在兒子頭上摸了又摸，指節(jié)上的老繭刮得人發(fā)癢，她沒問這些年的事，只是往他懷里塞了塊紅糖，糖塊在軍裝口袋里硌著心口。

村里的閑漢們堵在門口不走，栓柱還活著不，二蛋當(dāng)上官沒，杜博一張張翻著記憶，翻來翻去也只能搖頭，劉文書抽著旱煙袋問，帶了多少兵，他脫口說了一千六百人，這話一出，人群就炸了，哪有這么大的營。

夜里老鼠啃倉房的聲音特別響，杜博躺在門板上，聽著母親在織布機前嘀咕，線頭得藏嚴(yán)實，露出來就容易斷，他忽然懂了，這些年母親一句沒提過惦記，大概早就把念想一針一線，織進(jìn)布里了。

第二天打谷場上堆了兩箱鐵家伙，孩子們圍著彈殼跑來跑去，杜博抓起一把炮栓捏在手里，一門炮七個人，十二門炮能裝滿三節(jié)火車皮，劉文書蹲在地上數(shù)彈殼上的彈痕，突然聽見自己喉嚨里冒出一句，那夜打紅石山，炮彈落下來真能把樹皮掀掉。

半年后衡陽道上，杜博懷里還揣著娘縫的平安符，桂系的機槍掃過來時，他正盯著測距儀上的數(shù)字，最后一刻他護(hù)住炮栓，被氣浪掀進(jìn)水田，戰(zhàn)友們從泥里把他扒出來，他嘴唇動了動，說的卻是別，別告訴家里。

深澤縣的土路再沒人走，母親納了二十層厚的布鞋底，空著掛在堂屋墻上，每到下雨，鞋底的針腳就泛出銀光，像極了杜博那天舉著的炮栓，在太陽底下晃得人眼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