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24萬!”
羅立凡把一沓銀行流水單摔在茶幾上,紙張散開,像一地雞毛。
他的聲音不大,但卻像塊石頭砸進(jìn)水里,讓整個出租屋的空氣都凝固了。
馮佳慧趴在沙發(fā)上,躺著一個抱枕,把臉埋在里面,只趴在通紅的眼睛上。
“你說話?。 绷_立凡的胸口逼真。
“兩年!就一家麻辣燙!吃了二十四萬!馮佳慧,你告訴我,那是做什么的?金子嗎?”
馮佳慧的肩膀震動,沒吭聲。
“我們倆辛苦攢錢,說完了年底湊首付,買了個自己的小窩。我下班了還去開網(wǎng)約車,你呢?你有錢就這么糟蹋嗎?”
“我……我就是愛吃……”她終于從抱枕里岔了一句話,聲音又小又委屈。
“愛吃?”
01.
兩年前,馮佳慧剛到城西寫這部電影上班時的字樓,不是這樣的。
她眼睛里有光,走路帶風(fēng),穿著干凈的白襯衫,頭發(fā)扎成利落的馬尾。雖然每天加班到深夜,但總有股使不完的勁兒。
羅立凡是樓下的健身教練,第一次見她,是她低血壓差點暈倒在手臂門口,他給扶了一把,遞了塊糖。
眾人二去,彼此就熟了。
羅立凡心疼她工作辛苦,總勸她別老吃那些油膩的快餐。馮佳慧嘴上答應(yīng)著,可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打拼,吃了這事,怎么方便怎么來。
公司附近的飯館,不出一個月就吃膩了。蓋澆飯、黃燜雞、螺螄粉,聞著味兒都想吐。
直到有一天晚上,又是一個修改方案改到快十一點的深夜,她餓得眼冒金星,劃著手機,鬼使神差在那里開了一家從沒見過的店。
“老姜麻辣燙”。
起送價不高,評價也少,看著像新開的。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態(tài),隨便點了一些素菜和一份方便面。
半小時后,外賣到了。
打開蓋子的瞬間,一股濃濃的、說不出來的氣息兒“轟”地一下就沖進(jìn)了鼻子里。那紅油亮汪汪的,看著嚇人,聞著卻一點不嗆,全是勾人的鮮。
她夾起一根筷子,湯汁順著菜葉滴下來。
就是那一口,馮佳慧覺得整個人都活過來了。
又麻又辣,一邊燒胃,那股鮮味兒,像有小手在按摩她的舌頭,順著一路送暖到胃里,一天的員工和委屈,希望都隨著那碗熱湯煙消云散了。
從那天起,“老姜麻辣燙”就成了她的續(xù)命餐。
這家店的老板微信名叫“姜老”,頭像是個憨厚的笑臉。馮佳慧點了頭皮,老板也記得她。
有時候會多送一串魚豆腐,有時候會送一瓶冰鎮(zhèn)的酸梅湯。
馮佳慧在訂單上備注一句“謝謝老板”,老姜就會回一個笑臉的表情。
在眼前冰冷冰冰的視覺里,看到微小不足道的溫暖,讓馮佳慧覺得心里特別踏實。
她跟羅立凡說起這家店,眼睛都在發(fā)光。
“你不知道,他家的湯底有多絕!我從來沒吃過那么好吃的麻辣燙!”
羅立凡看著她滿意的樣子,也跟著笑。年輕人,工作壓力大,有個愛吃的東西解壓,挺好的。
原來,他從平時起,這碗麻辣燙,就會變成一個無底洞。
02.
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,羅立凡說道。
大約是某天早上,他發(fā)現(xiàn)馮佳慧臉色蠟黃,黑眼圈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。
“他昨晚又沒睡好?”給她遞了一杯溫水。
馮佳慧接過水,手有點抖,眼神飄忽,答非所問:“我……我有點餓。”
“我做了三明治,你快吃?!?/p>
她看著托盤里的雞蛋和生菜,眉頭皺起,沒什么胃口輕輕搖了搖頭。
那天中午,羅立凡去給她送自己做的愛心時,剛到她公司樓下,就看到外賣小哥把一個熟悉的紅色塑料袋遞到馮佳慧手中。
是“老姜麻辣燙”。
他提著保溫桶,站在原地,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。
更堅強的事情,接二連三地發(fā)生。
有一次,兩人約好了去看電影,出門前,馮佳慧說不舒服,頭暈、心慌、手腳發(fā)軟。羅立凡以為自己病了,趕緊讓她躺下。
她躺在床上有氣無力,嘴里念叨著:“要是能吃口熱乎的就好了?!?/p>
羅立凡立刻就明白了。
他沒說話,默默拿起手機,點開那家“老姜麻辣燙”。
外賣一到,馮佳慧像換了個人。
她從床上彈起來,也顧不上燙,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,額頭上滲出細(xì)密的汗珠,眼睛半瞇著,臉上是那種極度滿足又有點迷失的神情。
羅立凡見過這種神情。
他老家有一個遠(yuǎn)房親戚,年輕時染上過不好的東西,每次頭頭來,沒弄到手之前,就是這副丟了魂的死樣子。
一個可怕的念頭,在他心里冒了出來。
他開始勸馮佳慧,讓她少吃點外賣,說那東西鹽多油重,不健康。
“我給你做飯,我學(xué)著做麻辣燙,好不好?”他好聲音好氣地商量。
馮佳慧嘴上答應(yīng)得好好的,只要他一不留神,外賣訂單就又下好了。
有時開到一半,她就會忍不住拿出手機,對著那家店的菜單發(fā)呆,仿佛在看什么心愛的東西。
相互之間的爭論越來越多。
直到為了買房,羅立凡提議把存款合在一起算,看看離首付還差多少。
這算了,天吶了。
馮佳慧的工資不低,可卡里預(yù)算下三千多塊。羅立凡追問錢的去向,她支吾吾半天,最后才被逼著打開了支付軟件的年度賬單。
賬單上,“老姜麻辣燙”的名字,刺眼得像疤痕。
兩年,二十四萬。
03.
之后的爭奪,是一場艱苦的冷戰(zhàn)。
羅立凡搬到了客廳睡沙發(fā),寬敞出租屋里,空氣腦筋得像要滴出水來。
他想不通。
他上網(wǎng)查了很多資料,越查心越?jīng)觥>W(wǎng)上說,有些不良商家為了讓真相更多,會在湯底里加一些“特殊”的東西,比如罌粟殼。
那東西,少量吃不會立刻怎么樣,但吃久了,就會上癮。癥狀,和馮佳慧一模一樣。
他把查到的資料拿給馮佳慧看。
她看都沒看,就把手機推開,紅著眼睛說:“老姜不是那種人!他家東西干凈,他還總多送我東西!”
“他送你一串魚豆腐,賺你二十四萬!你醒醒吧!”羅立凡只覺得無力。
他想去拉著馮佳慧去醫(yī)院做個檢查,她死活不去,達(dá)拉斯當(dāng)仇人一樣防著。
羅立凡沒辦法,只能用最笨的法子。他把馮佳慧手機里的外賣軟件都刪掉了,每天看著她,不讓她點餐。
第一天,馮佳慧坐立不安,像熱鍋上的螞蟻,不停地喝水,看電視也看不進(jìn)去,燈光按得啪啪響。
第二天,她開始發(fā)脾氣,東西摔倒,罵羅立凡是神經(jīng)病,是想控制她。
到了第三天晚上,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,不出來。
羅立凡在門口喊道,沒人應(yīng)。他急了,找來備用鑰匙打開門。
屋里有一塊狼。
馮佳慧倒在地上,渾身抽搐,吐白沫,翻著,已經(jīng)失去了意識。
羅立凡腦子“嗡”的一聲,瞬間一片空白。
他瘋了一樣沖過去抱起她,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,卻又重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救護(hù)車的鳴笛聲,從遙遠(yuǎn)的天邊傳來,又在耳邊炸響,針對性得刺耳。
急診室的燈,亮得晃眼。
醫(yī)生、護(hù)士,腳步急促,影子在白色的墻壁上晃來晃去。
羅立凡靠著冰冷的墻壁,慢慢地坐在地上。他看著自己顫抖的耳朵,上面還殘留著馮佳慧的體溫。
幾個小時后,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(yī)生走了出來,摘下了口罩,臉上感到疲憊和困惑。
“病人送來太晚了……”
醫(yī)生后面的話,羅立凡一個字也聽不見了。
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,耳邊傳來一陣持續(xù)不斷的、尖銳的嗡鳴。
04.
馮佳慧的后事,辦所以倉促。
她父母從老家趕來,兩個老實巴交的農(nóng)民,哭得幾乎昏厥過去。他們不明白,好端端來上班的女兒,居然沒病了。
醫(yī)院給出的診斷結(jié)論是“突發(fā)性心源性猝死”,誘因昏迷。
警察也來做了例行詢問,羅立凡把自己的懷疑說出來,但沒有證據(jù),一切都只是猜測。警察記錄下來,說會關(guān)注,然后就再沒有了。
羅立凡知道,這件事不可能就這么算了。
送走了馮佳慧的父母,他一個人回到了空蕩蕩的出租屋。
屋子里還殘留著她的氣息。沙發(fā)上的抱枕,陽臺上沒收的衣服,洗漱臺上并排著貨架的盒子。
每一樣?xùn)|西,都像一把刀子,在他心上反復(fù)地割。
他打開馮佳慧的手機,密碼還是他的生日。
他再一次點開那個外賣軟件,翻閱那條記錄的目標(biāo)訂單。
最后一條訂單,停留在三天前。
他點進(jìn)“老姜麻辣燙”的店鋪頁面,老板憨厚的笑臉頭像,此刻在他的眼里,目光猙獰。
羅立凡退回聊天界面,看著馮佳慧和“老姜”的對話。
“今天加班,想吃點熱乎的?!?/p>
“好嘞!給你多加
個蛋!”
“謝謝老板!”
“不客氣,小姑娘一個人在外面很方便。”
一句平常的心思,現(xiàn)在看來,字字誅心。
羅立凡退出了軟件,點開了銀行客戶端。
他把那張消費二十四萬的流水單,一張地截了圖,保存下來。又找到了馮佳慧每次出現(xiàn)時,他偷錄下的視頻。
視頻里,她煩躁、易怒、精神恍惚的樣子,是那么陌生。
他把所有的東西,都整理進(jìn)一個文件夾。
做完這一切,天已經(jīng)亮了。
羅立凡一夜沒睡,眼睛里布滿了血絲,但他卻感覺到不到舞臺上。一頭冰冷的火焰,在他胸中燃燒。
他拿起手機和充電寶,走出了門。
他去一個地方,為一個已經(jīng)無法開口說話的人,討一個公道。
05.
羅立凡帶著馮佳慧那張高達(dá)24萬的外賣消費賬單,走進(jìn)了派出所。
他把手機里整理好的截圖和視頻,同樣擺在值班民警面前。
跳舞,民警只是例行公事地記錄下來,但當(dāng)看到那驚人的共產(chǎn)黨的消費和視頻里馮佳慧異常的狀態(tài)時,他的表情突然提高了。
“一個人完成了,情況確實有點不正常?!?/p>
派出所當(dāng)天就立了案子。
他們很快聯(lián)系了市場監(jiān)督管理局,執(zhí)法人員身著制服,攜帶檢測設(shè)備,直接來到小巷子里家藏的“老姜麻辣燙”后廚。
據(jù)后來跟著去的輔警說,那個叫姜國的老板,在看到他們的時候,臉上的血色“唰”地一下就不好了,慘白慘白的,構(gòu)造哆哆了半天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消息不知道怎么傳到了馮佳慧生前工作的寫字樓。
曾經(jīng)和她一起拼單點外賣的同事們,都驚呆了。她們怎么也想不到,那家味道特別是“上頭”的麻辣燙,背后可能藏著這么大的問題。
一時間,整個區(qū)域的外銷訂單,都少了一大半。
幾天后,羅立凡接到了民警打來的電話,讓他
去一趟派出所。
他走進(jìn)那個熟悉的詢問室,給他做筆錄的還是上次那位年輕警員。
警員的表情很復(fù)雜,既感到憤怒,又感到驚訝,還用目光說著明顯的震驚。
他廢話不多說,從一個牛皮紙袋里抽出了一份薄薄的檢測報告,推到了羅立凡的面前。
然后,他抬頭,看著羅立凡布滿血絲的眼睛,沉聲說道:
“你女朋友常點的那家外賣店……店家膽子真大?!?/strong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