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媽,你說明天還會下雨不?!?/p>
“看這天色,懸了?!?/p>
“那西瓜可就真爛地里了?!?/p>
“爛地里就爛地里吧,人還能被尿憋死。”
“那和尚到底跟你說啥了,一整天魂不守舍的?!?/p>
“沒說啥?!?/p>
“那你把爸種的樹說砍就砍了。”
“樹嘛,砍了還能再長?!?/p>
“你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?!?/p>
“人是會變的。”
01
一九八五年的夏天黏糊得像一塊化不開的麥芽糖。
那場連著下了七八天的雨總算是停了。
太陽從云縫里擠出來,村里的土路被曬得冒起一層白煙,空氣里混著泥土和蒿草的味道。
一個老和尚就踩著這股子白煙進了村。
他身上那件僧袍的顏色已經洗得看不出來了,一塊搭著一塊,像是村東頭張寡婦家的百家被。
背上是個布褡褳,也是褪了色的,隨著他一瘸一拐的步子在身后晃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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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口的狗對著他叫了兩聲,他也沒理,徑直朝著村里走。
化緣這種事,在村里不常見,但也不是沒有過。
老和尚一家一家地走,走到林家門口,那扇黑漆木門虛掩著。
他站定了,沒往前走,只是抬起手,在門上輕輕叩了三下。
“誰啊?!?/p>
林母的聲音從院里傳出來。
她正彎著腰,把一籃子剛洗干凈的衣裳晾在繩子上。
褲腿上還沾著幾點沒甩干的水珠。
聽到敲門聲,她直起身,用圍裙擦了擦手,趿拉著布鞋就過來了。
“吱呀”一聲,門開了。
林母看見門口站著的老和尚,愣了一下。
老和尚面皮是那種被太陽曬透了的黑,一道一道的褶子,跟村里那棵老槐樹的皮似的。
“老師傅,你這是?!?/p>
林母開口問。
老和尚沒說話,只是把手里的瓦缽往前遞了遞。
缽里空空如也。
林母看他一臉的疲憊,嘴唇都有些起皮,二話沒說,轉身就進了廚房。
“建軍,給你媽搭把手,把那筐衣服晾了?!?/p>
她朝著里屋喊了一嗓子。
林建軍正坐在桌前翻一本《大眾電影》,聽見他媽喊,懶洋洋地應了一聲,把書扣在桌上,踱步到了院子里。
他看見門口站著個和尚,穿著破破爛爛的,像個要飯的。
他媽很快就從廚房出來了,手里端著一個托盤。
托盤上是兩碗還冒著熱氣的玉米粥,旁邊擱著三個白面饅頭。
那時候村里人大多啃的還是玉米面窩頭,白面饅頭算是稀罕物,只有逢年過節(jié)才舍得吃。
“老師傅,家里也沒啥好東西,你先吃點墊墊肚子?!?/p>
林母把托盤遞過去。
老和尚雙手合十,微微彎了彎腰,這才接過來。
他沒有走,就地在林家門口那個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坐了下來。
他吃得很慢,一口粥,一小口饅頭,嚼得仔細。
院子里的林建軍一邊晾衣服,一邊拿眼角余光瞟他。
他看見那老和尚的目光越過手里的瓦缽,來來回回在院里那棵梨樹上打轉。
那棵梨樹是林家的寶貝。
快二十年的樹齡了,長得枝繁葉茂,夏天的時候,整個院子都靠它遮陰。
樹冠大半都伸出了院墻,還有一小半,正好搭在東邊那間廂房的屋檐上。
“師傅也喜歡吃梨?!?/p>
林建軍晾完最后一件褂子,走過去隨口問了一句。
老和尚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說不出的渾濁,又好像什么都看透了。
他只是搖了搖頭,沒說話,繼續(xù)低頭喝他的粥。
林建軍自討了個沒趣,撇撇嘴,回屋繼續(xù)看他的電影去了。
等老和尚吃完,林母又從屋里出來了。
她看老和尚把碗里的粥喝得干干凈凈,連一粒米都沒剩下,心里又軟了幾分。
她從一個竹籃里又拿出兩個尚有余溫的饅頭,用一塊干凈的布包好,塞進了老和尚的布褡褳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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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師傅,這個你帶上,路上餓了墊墊。”
她笑著說。
02
老和尚站起身,這次沒有彎腰,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母一眼。
那眼神比剛才看林建軍的時候多了些什么,鄭重得很。
“多謝施主。”
他聲音沙啞,像是很久沒說過話。
說完,他轉身,一瘸一拐地走了。
林母看著他的背影,直到他拐過村口的彎,看不見了,才轉身回了院子。
她看了一眼那棵梨樹,樹上的葉子在陽光下綠得發(fā)亮。
再過一個多月,這滿樹的梨就該熟了。
這和尚怪得很。
這是林建軍的看法。
接下來的兩天,這話應驗了。
老和尚并沒有離開村子,他白天依舊挨家挨戶地化緣,到了傍晚,就一個人坐在村口那棵大槐樹底下。
槐樹下是村里男人們的天下。
大家干完一天的活,就喜歡湊到這里,抽著旱煙,扯著閑篇。
從東家長到西家短,再到國家大事,就沒有他們不聊的。
老和尚就坐在人群外圍的一塊石頭上,不說話,就那么靜靜地聽著。
有人好奇,湊過去問他。
“老師傅,你這是從哪個廟里來的啊?!?/p>
老和尚眼皮都不抬。
“云游四方,沒有廟?!?/p>
“那您這是打算去哪啊?!?/p>
“走到哪,算哪。”
話說得沒頭沒尾,問話的人也覺得沒勁,抽了兩口煙,又湊回人群里去了。
林建軍每天從鎮(zhèn)上回來,都能看見他。
老和尚像塊石頭一樣坐在那里,跟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。
更怪的是第二天下午。
林建軍從外面回來,剛走到自家胡同口,就看見那老和尚站在他家院墻外頭。
他沒敲門,也沒說話,就那么站著,仰著頭,看著從墻里伸出來的那幾根梨樹枝丫。
他的表情很奇怪,像是看一棵樹,又像是在看別的什么東西。
林建軍心里犯嘀咕,咳嗽了一聲。
老和尚聽到聲音,回過頭,看了他一眼,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,然后轉過身,慢悠悠地走了。
林建軍心里那種怪異的感覺更重了。
晚上吃飯的時候,他跟他媽提了一句。
“媽,我今天又看見村口那個和尚了,他站在咱家墻外頭,對著梨樹看半天。”
林母正在給他夾菜,聞言手頓了一下。
“是嗎,可能就是歇歇腳吧?!?/p>
“我看他不像歇腳,倒像是看仇人。”
林建軍扒拉著碗里的米飯說。
“別瞎說,一個和尚,跟棵樹能有什么仇?!?/p>
林母瞪了他一眼。
這棵梨樹,說是林家的寶貝一點不為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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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林建軍的爹還在的時候,親手栽下的。
那時候林建軍才剛會走路。
他爹說,等建軍長大了,這梨樹也長大了,每年都能吃上自家院里的甜梨。
后來,他爹因為肝病沒了,這棵樹就成了林母唯一的念想。
每年梨樹開花結果,她都會小心翼翼地侍弄。
到了七月份,黃澄澄的梨子掛滿枝頭,她會摘下來,除了自家吃的,剩下的都分給左鄰右舍。
尤其是孩子們,一到夏天就眼巴巴地盼著林家的梨。
林建軍的童年,也幾乎都是在這棵梨樹下度過的。
夏天在樹下乘涼,聽爺爺講故事。
秋天爬到樹上摘梨,被他爸在底下吼著讓他小心點。
梨樹的每一道疤,他都認得。
有一道是三年前他跟鄰居家二蛋打架,二蛋拿石頭丟他,沒丟著,砸在了樹干上。
他爹去世后,這棵樹就更像是家里的一員了。
林建軍怎么也想不通,一個化緣的和尚,為什么老盯著他家的樹看。
第三天,怪事又發(fā)生了。
村東頭的老支書家缺個釘耙,林建軍記得自家還有一個閑著,就拿了過去。
剛走到老支書家院門口,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從里面走出來。
正是那個老和尚。
老支書親自把他送到門口,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凝重,嘴里還說著什么。
“……這事,不好辦啊?!?/p>
老和尚沒回頭,只是擺了擺手,算是告別。
老支書站在門口,看著老和尚的背影,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他一轉身,看見了門口的林建軍,表情有些不自然。
“建軍啊,你來有事。”
“支書大爺,我給你家送釘耙來了?!?/p>
林建軍把釘耙遞過去。
老支書接過來,眼睛卻不住地往林建軍臉上瞟。
“你,你家最近,沒什么事吧?!?/p>
他問得吞吞吐吐。
林建軍一頭霧水。
“沒事啊,好好的,能有啥事?!?/p>
“哦,沒事就好,沒事就好?!?/p>
老支書像是松了口氣,又像是更擔心了,拿著釘耙轉身進了屋,門“哐當”一聲就關上了。
03
林建軍站在原地,覺得這村里的人今天都怪怪的。
他心里的疑惑像滾雪球一樣,越滾越大。
他決定了,要是再看見那和尚,非得問個明白不可。
讓他沒想到的是,他很快就有了這個機會。
而且,是以一種他完全沒想到的方式。
那天是個大晴天。
太陽毒得能把地上的石頭烤裂了。
林母挎著個菜籃子,正準備去自家地里摘點豆角。
她剛拉開院門,就看見了那個老和尚。
他正站在門口,像是專門在等她。
林母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不知道為什么,突然有點慌。
“老師傅,你這是要走了嗎。”
她定了定神,笑著打招呼。
老和尚沒笑。
他臉上的褶子繃得緊緊的,眼神也跟前幾天不一樣了,像兩把錐子,直直地盯著院子里。
確切地說,是盯著那棵梨樹。
“施主,貧僧有句話,不知當講不當講?!?/p>
他的聲音很慢,但每個字都像一塊石頭,砸在林母心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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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師傅,您說,我聽著呢?!?/p>
林母臉上的笑容有點僵。
老和尚轉過頭,目光從梨樹移到林母的臉上,一字一頓地說道。
“施主,這棵梨樹不能留。”
林母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“啥?!?/p>
“再留下去,會給你家招來災禍?!?/p>
老和尚的聲音不大,但在這寂靜的早晨,卻像一聲炸雷。
林母手里的菜籃子“啪”地一下掉在了地上,里面的豆角撒了一地。
她的臉瞬間就白了。
“師傅,這話,這話怎么說啊?!?/p>
她的聲音都在發(fā)抖。
“這樹好好的,長了快二十年了,結的梨又大又甜,怎么,怎么會招災禍呢?!?/p>
她幾乎是哀求地看著老和尚,希望他能說自己是開玩笑的。
老和尚卻只是嘆了口氣。
他走到院墻邊,伸出枯瘦的手指,指著梨樹和東廂房的位置。
“施主請看?!?/p>
“你家這宅子,是坐北朝南的格局,門開在東南角,本來是個藏風聚氣的好地方,能聚財?!?/strong>
林母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,腦子里一片空白。
“可是壞就壞在這棵樹上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