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人靜的醫(yī)院走廊,燈光冰冷地灑在程昱疲憊不堪的臉上。
他剛剛給妻子擦洗完身體,靠著墻壁,連呼吸都覺得費勁。
寂靜中,母親周佩蘭的身影從走廊那頭慢慢走近。
“兒子,別愁了!”
母親的聲音很輕,卻像一顆石子投進程昱幾近干涸的心湖。
他茫然地抬起頭,沙啞地問:“媽,您說什么呢?”
周佩蘭攥住他的手,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竟然閃爍著一絲奇異的光亮。
她壓低聲音,一字一句地說道:“這下好了,咱家終于要有后了!”
01
程昱和許沁的日子,像一壺溫吞的普洱茶,初嘗平淡,回味卻滿是甘醇。
結婚四年,他們早已過了需要用言語來表達愛意的階段,所有的默契都揉碎在日常的柴米油鹽里。
程昱是建筑設計師,在外人看來,是那種整天和圖紙、數(shù)據(jù)打交道的、有些刻板的男人。
可只有許沁知道,他骨子里有多浪漫。
他會記得她隨口提過的一支鋼筆,會在出差回來時帶給她;他會在她來例假時,默默地把紅糖姜茶放在她的手邊。
許沁經營著一家小小的花店,名叫“沁心花坊”。
她的人就像店里的花一樣,安靜地開放,卻能用美麗和芬芳,撫慰每一個路過的人。
她懂得程昱每一個緊鎖眉頭下的壓力,也懂得在他疲憊時,遞上一杯熱茶,然后安靜地走開,給他獨處的空間。
他們的家不大,九十多平,卻被兩人布置得溫馨雅致。
陽臺上種滿了各種綠植,是程昱的愛好;客廳的角落里總有最新鮮的插花,是許沁的專業(yè)。
生活平靜得像一條緩緩流淌的小溪,清澈見底,偶有波瀾,卻也很快歸于平靜。
唯一的波瀾,來自程昱遠在老家的母親,周佩蘭。
周佩蘭是個典型的傳統(tǒng)女性,丈夫走得早,她一個人把程昱拉扯大,吃了半輩子苦。
在她樸素的價值觀里,兒子娶妻生子,傳宗接代,是天經地義的頭等大事。
然而,程昱和許沁結婚四年,肚子卻遲遲沒有動靜。
這成了周佩蘭心里最大的一塊石頭。
起初,她只是旁敲側擊。
電話里,總會“無意”中提起老家鄰居誰誰家又添了孫子,擺了滿月酒。
“隔壁張屠戶家那個孫子,長得真壯實,見人就笑,稀罕死個人?!?/p>
后來,見兩人沒什么反應,她的言語便開始變得直接。
“你們倆也老大不小了,工作再忙,生孩子的事不能再拖了?!?/p>
“是不是身體有什么問題?有病得治,別不好意思。”
尤其是一年一度的春節(jié),回老家過年,對許沁來說,簡直像一場公開的審判。
飯桌上,七大姑八大姨在周佩蘭的授意下,輪番上陣。
“小沁啊,你看你這身子骨太單薄了,得多吃點,才好生養(yǎng)?!?/p>
“就是,女人這一輩子,不生個孩子,終究是個遺憾?!?/p>
許沁只能端著飯碗,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,一遍遍地解釋說“在準備了”、“順其自然”。
程昱每次都把妻子護在身后,替她擋掉所有明槍暗箭,但那種被眾人圍觀、審視的壓力,還是像無數(shù)根細密的針,扎在許沁的心上。
回到自己的小家后,她有時會偷偷地看一些備孕的資料,甚至買了驗孕棒,在每個月的固定幾天,帶著一絲期待,也帶著一絲恐懼。
程昱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,他心疼妻子。
他私下里對許沁說:“孩子是緣分,有沒有,都不能影響我們的生活。我愛的,是你這個人,不是一個能生孩子的肚子?!?/p>
許沁靠在他懷里,點了點頭,心里雖然溫暖,但那份來自外界的壓力,卻始終像一團揮之不去的陰影。
他們以為,這就是生活中最大的煩惱了。
他們以為,只要兩人同心,就能抵御一切風雨。
他們卻不知道,一場足以將他們整個世界都顛覆的災難,正在悄然降臨。
那天下午,陽光很好,透過巨大的玻璃窗,把許沁的花店照得暖洋洋的。
她接了一個老客戶的急單,要一束鳶尾花,說是給妻子的生日驚喜。
許沁看店里人手不夠,便決定自己親自去送。
她喜歡看到收花人臉上綻放的笑容,那是對她工作最好的肯定。
程昱當時正在公司參加一個重要的項目評審會,手機調成了靜音。
等會議結束,已經是兩個小時后。
他拿起手機,看到屏幕上顯示著二十七個未接來電。
有幾個是許沁的,剩下的二十多個,都來自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。
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,像一只冰冷的手,瞬間攥住了他的心臟。
他顫抖著回撥了那個座機號碼,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聲音。
“您好,是許沁女士的家屬嗎?這里是市第一人民醫(yī)院急診中心,許女士出了嚴重車禍,正在搶救,請您立刻過來?!?/p>
“轟”的一聲,程昱的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。
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沖出會議室,怎么跟領導請假,怎么跑到地下車庫的。
他只記得,當他握住方向盤時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雙手抖得根本無法將鑰匙插進鑰匙孔。
他試了好幾次,才成功發(fā)動了汽車。
去醫(yī)院的路上,他闖了多少個紅燈,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他必須快,再快一點。
他的腦子里,反反復復只有一個念頭:阿沁,你千萬不能有事。
醫(yī)院搶救室門外,那盞紅色的“手術中”的指示燈,像一只嗜血的眼睛,冷冷地盯著他。
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,冰冷,刺鼻,讓他陣陣作嘔。
時間,在那一刻,失去了意義。
每一分,每一秒,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,充滿了煉獄般的煎熬。
他蹲在墻角,雙手死死地插進頭發(fā)里,一遍又一遍地祈禱著,把他這輩子知道的所有神佛,都求了個遍。
他甚至卑微地想,只要能讓許沁活下來,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手術室的門,終于在“吱呀”一聲中,緩緩打開。
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(yī)生走了出來,摘下口罩,臉上寫滿了疲憊。
程昱連滾帶爬地沖了過去,死死地抓住醫(yī)生的胳膊。
“醫(yī)生!我妻子怎么樣了?她怎么樣了?!”
醫(yī)生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,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同情和不忍。
“先生,您先冷靜。手術很成功,患者的生命體征已經平穩(wěn)了?!?/p>
程昱懸在嗓子眼的心,剛剛落下了一點點。
“但是......”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轉折詞,從醫(yī)生的嘴里說了出來。
“由于撞擊非常猛烈,患者的第三、四節(jié)脊椎神經受到了不可逆的嚴重損傷,已經造成了高位截癱?!?/p>
“也就是說,她的胸部以下,可能永遠地失去了知覺和活動能力?!?/p>
“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修復,但是......后續(xù)康取恢復的希望,非常渺茫?!?/p>
癱瘓。
永遠。
這兩個詞,像兩把最鈍的刀,緩慢而殘忍地,割開了程昱的胸膛,把他的一顆心,攪得血肉模糊。
他只覺得天旋地轉,耳邊是巨大的轟鳴,眼前的一切都在褪色,變成了黑白。
他松開醫(yī)生的胳膊,身體軟軟地靠著墻壁,緩緩地滑坐到了地上。
那個愛笑的許沁,那個喜歡穿著長裙在花叢里翩翩起舞的許沁,那個總說要和他一起背包去西藏,看最美的星空的許沁......
從此以后,就要永遠地被禁錮在一張床上,一片小小的天地里了。
他隔著重癥監(jiān)護室厚厚的玻璃,看著病床上那個被各種管子和儀器包圍的、蒼白得像一張紙的女人。
那是他的愛人,他的妻子,他生命里最燦爛、最溫暖的一道光。
現(xiàn)在,這道光,被命運無情地掐滅了。
程昱再也控制不住了。
一個三十二歲的、在社會上獨當一面的男人,在醫(yī)院人來人往的走廊里,捂著臉,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,發(fā)出了絕望而壓抑的嗚咽。
他的世界,在那一天,徹底塌了。
02
在最初的幾天里,程昱幾乎是靠著本能在行事。
辦理各種手續(xù),和肇事方以及交警溝通,聽醫(yī)生分析病情。
他的大腦像一臺被強制運行的機器,麻木地處理著一切。
直到許沁從昏迷中醒來。
當她從程昱艱難的敘述中,拼湊出自己已經癱瘓的這個事實時,她沒有哭,也沒有鬧。
她的眼神,瞬間就黯淡了下去,像一顆星星,耗盡了最后的光芒,變成了一塊冰冷的石頭。
她開始拒絕一切治療,拒絕進食,拒絕和任何人交流。
她就那么睜著一雙空洞的大眼睛,死死地盯著白色的天花板,仿佛要把那片虛無,看出一個洞來。
醫(yī)生說,這是嚴重的創(chuàng)傷后應激障礙,病人失去了求生意志,比身體上的傷更可怕。
程昱的心,像是被無數(shù)只螞蟻在啃噬,密密麻麻的疼。
他知道,他必須振作起來。
許沁的世界已經是一片廢墟,他必須成為那片廢墟上,唯一的支柱。
他強行把自己的生活切割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塊。
白天,他去公司,把自己埋在繁雜的工作里。
同事們都看出了他的不對勁,他瘦得脫了相,眼窩深陷,眼神里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光彩。
但他的工作,卻完成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出色。
因為他清楚地知道,他現(xiàn)在是這個家唯一的經濟來源,這份工作,是他和許沁未來的保障,他決不能失去。
而一旦離開公司,踏上回醫(yī)院的路,他就切換到另一個角色——一個無微不至的丈夫。
他學著給許沁喂飯。
她不張嘴,他就把流食磨得更細,用注射器一點點地推進她的嘴角。
“阿沁,吃一點,就當是為了我,好不好?”
他學著給她翻身,拍背,按摩毫無知覺的雙腿,防止肌肉萎縮和褥瘡的產生。
他的動作從笨拙到熟練,每一個細節(jié)都一絲不茍,護工看了都自愧不如。
他學著處理她的大小便,為她擦洗身體,換上干凈的衣物。
他做著這一切的時候,臉上沒有一絲嫌棄和不耐煩,只有化不開的溫柔和心疼。
有時候,許沁會突然毫無征兆地爆發(fā)。
她會歇斯底里地尖叫,用盡全身力氣,把床頭柜上所有的東西都掃落在地。
水杯、飯盒、藥瓶,摔得滿地狼藉,碎片四濺。
她用這種方式,發(fā)泄著她無盡的絕望和痛苦。
程昱從不發(fā)火,他只是靜靜地等著她發(fā)泄完,然后默默地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凈,再倒上一杯溫水,放到她手邊。
他會對她說:“沒關系,摔了就摔了,只要你覺得心里能好受一點就行。東西沒了可以再買,只要你還在?!?/p>
精神上的折磨已經讓人窒息,而經濟上的壓力,更是像一座不斷加碼的大山,壓得他幾乎要跪下去。
ICU的費用,每天都是一個普通家庭一個月的收入。
后續(xù)的治療、用藥、康復,每一項開支,都像是一個望不見底的深淵。
他們這些年積攢下來的二十多萬存款,在巨額的醫(yī)療賬單面前,不過是杯水車薪,短短一個多月,就見了底。
醫(yī)院財務科的催費單,像雪片一樣,一張接著一張,冷冰冰地送到他手上。
程昱開始了他這輩子最不愿意做,也最不擅長的事情——借錢。
他放下了曾經引以為傲的設計師的體面和尊嚴,開始給通訊錄里每一個可能幫助他的人打電話。
他先從親戚開始。
起初,大家聽到消息,還都表示了同情和震驚,三千、五千地轉了一些過來,嘴上說著“有困難大家一起扛”。
可當醫(yī)院的費用像無底洞一樣持續(xù)消耗,他第二次開口時,電話那頭的聲音就明顯變了味。
“小昱啊,不是二叔不幫你,你也知道,你弟弟馬上要結婚買房,我這兒也是實在抽不出錢了?!?/p>
“你表姑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們也是有心無力啊,你可千萬別再找我們了。”
人情的冷暖,在金錢面前,被赤裸裸地揭開,露出了最現(xiàn)實、最殘酷的一面。
親戚的路走不通,他又開始聯(lián)系朋友。
他約了一個曾經關系很鐵的大學同學出來吃飯,兩人上學時是睡上下鋪的兄弟。
同學一見面,還拍著他的肩膀,信誓旦旦地說:“兄弟,有事你盡管開口,千萬別跟我客氣?!?/p>
可當程昱艱難地把“借錢”兩個字說出口,并報出一個數(shù)字時,同學臉上的豪爽瞬間就凝固了。
他開始大倒苦水,說自己公司效益不好,房貸車貸壓力大,老婆管得嚴,孩子上學開銷高。
最后,他從錢包里掏出一千塊錢,塞到程昱手里。
“兄弟,這點錢你先拿著,別嫌少,真是我的一點心意。其他的,我回去再想想辦法?!?/p>
程昱捏著那薄薄的幾張鈔票,走出餐廳,只覺得外面的陽光刺眼得讓人想流淚。
他知道,那句“再想想辦法”,不過是一句永遠不會兌現(xiàn)的客套話。
他體會到了什么叫世態(tài)炎涼,什么叫人走茶涼。
為了籌錢,他甚至想過要把他們現(xiàn)在住的、傾注了兩人無數(shù)心血的房子賣掉。
可那是他和許沁一點一滴親手布置起來的家,是他當初承諾要給許沁一輩子的溫暖港灣。
不到萬不得已,他真的不舍得。
就在程昱焦頭爛額,幾乎走投無路,獨自一人坐在醫(yī)院樓梯間里,對著一堆催費單發(fā)呆的時候,母親周佩蘭從老家趕了過來。
是程昱的表姑在電話里說漏了嘴,把消息告訴了她。
接到母親電話時,程昱正被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包圍著。
“小昱,我聽你表姑說,許沁出事了?這么大的事,你怎么一個字都不跟家里說!”電話那頭,周佩蘭的語氣里,更多的是被隱瞞的責備,而不是關切。
程昱疲憊地捏了捏眉心,沙啞著嗓子,把事情的經過言簡意賅地說了一遍。
“行了,我知道了,我明天就到。”周佩蘭說完,便干脆利落地掛了電話。
那一刻,程昱的心里,竟然還愚蠢地涌起了一絲暖意和期盼。
無論如何,母親還是關心他的。
或許,母親的到來,能幫他分擔一些壓力,至少在照顧許沁上,能讓他喘口氣。
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許沁,許沁那雙死水般的眼睛里,也泛起了一絲微弱的波瀾。
然而,他們都沒想到,周佩蘭的到來,非但沒有帶來任何慰藉和幫助,反而像一把冰冷的鑿子,在他們本已千瘡百孔的生活上,鑿開了一個更深、更寒冷的窟窿。
周佩蘭是第二天下午到的。
她提著一個保溫桶,臉上帶著旅途的疲憊,風塵仆仆地出現(xiàn)在病房門口。
她的眼神,越過程昱,直接落在了病床上的許沁身上。
那是一種復雜的、帶著審視和盤算的目光,不像是在看一個遭遇不幸的兒媳,更像是在評估一件已經損壞、失去了原有價值的物品。
她沒有像程昱想象的那樣,沖上來拉著兒媳的手掉眼淚,噓寒問暖。
她只是把保溫桶往床頭柜上重重一放,語氣平淡地說:“路上給你熬了點雞湯,補補身子。”
在接下來的幾天里,周佩蘭的行為,變得越來越奇怪。
她很少和病床上的許沁交流,卻熱衷于和同病房的其他病友家屬們聊天。
她打聽的不是哪家飯菜好吃,哪家水果便宜,而是誰家的病更重,誰家的治療費更高。
“哎,大姐,你家老頭子這個病,一個月下來得花多少錢???”
“這個康復治療,做了就一定能好嗎?要是好不了,那錢不都白花了嗎?”
她甚至還拉著一個相熟的護士,悄悄地、卻又執(zhí)著地問人家:“護士,我跟你打聽個事,你可得跟我說實話。像我兒媳婦這種情況,以后......那方面......還能生孩子嗎?”
這些話,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針,通過空氣,通過別人的轉述,扎在程昱和許沁的心上。
程昱終于徹底明白了,母親關心的,從來都不是許沁的身體是否痛苦,也不是他的精神是否崩潰。
她關心的,是這個癱瘓的兒媳,會給她的兒子帶來多大的經濟拖累。
她關心的,是這個殘廢的身體,還能不能完成她抱孫子的終極心愿。
03
巨大的失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,像南極的冰川一樣,將程昱整個人都凍住了。
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和母親的獨處與交流。
他寧愿一個人在嘈雜的走廊里坐到深夜,也不愿意回到那個讓他感到壓抑和窒息的、小小的陪護休息室里去。
他天真地以為,只要他不主動挑明,母親那些冷酷的想法,就會一直停留在想法的層面。
可他低估了周佩蘭的決心,也高估了母子之間的情分。
這天晚上,程昱剛給許沁擦洗完身體,換好干凈的床單。
這是一天中,他最耗費體力的工作。
他看著許沁因為長期臥床而日漸消瘦、毫無血色的臉龐,看著她那兩條曾經充滿活力、如今卻像兩截枯木般毫無生氣的雙腿,心疼得無以復加。
他走出病房,想去樓梯間抽根煙,透口氣,卻看到母親周佩蘭就站在走廊的盡頭。
昏暗的感應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,看起來有些陰森,她像一尊雕像,在那里等了他很久。
“過來,我有話要跟你說。”周佩蘭的語氣不容置疑,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。
程昱沉默著,雙腳像灌了鉛一樣,一步步地走了過去。
他已經能清晰地預感到,一場狂風暴雨,即將來臨。
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樓梯間,這里沒有攝像頭,是醫(yī)院里為數(shù)不多的“死角”。
周佩蘭一開口,就直奔主題。
“兒子,你跟我說實話,為了給她治病,你現(xiàn)在到底欠了外面多少錢?”
程昱不想回答這個問題,他覺得疲憊到了極點,連開口說話都覺得費力。
“媽,我很累,有什么事,我們明天再說,好嗎?”
“不行!必須今天就說清楚!”周佩蘭的態(tài)度異常堅決,甚至帶著一絲蠻橫。
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記事本,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跡,密密麻麻地記著一些名字和數(shù)字。
“我這幾天都跟人打聽清楚了,你找你二叔借了三萬,找你表姑借了兩萬,還有你那些同學、朋友......零零總總加起來,沒有二十萬,也有十五萬了吧?”
“再加上醫(yī)院里每天這流水一樣的開銷,程昱,你抬起頭來,你告訴我,你拿什么還?你打算怎么撐下去?”
母親的每一個字,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,狠狠地抽在他的臉上,控訴著他的無能和狼狽。
程昱的自尊心被狠狠地刺痛了,他積壓了太久的壓力、委屈和憤怒,在這一刻瀕臨爆發(fā)的邊緣。
“那您說我該怎么辦?!”他終于忍不住,對著母親低吼道,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(fā)抖,眼眶瞬間就紅了。
“她是我的妻子!是我孩子的媽!我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躺在床上等死,什么都不做嗎?!”
“我借錢怎么了?我就是去要飯,去賣血,我也要把她的病治下去!這有錯嗎?!”
“我這一個多月,連一個囫圇覺都沒睡過!我一閉上眼,就是各種各樣的賬單,就是醫(yī)生說她希望渺茫的樣子!”
“媽,我真的......我真的快撐不下去了......我快瘋了......”
說到最后,他像個被擊垮的斗士,再也支撐不住,蹲下身子,把頭深深地埋在粗糙的手掌里,壓抑了太久的哭聲,終于從指縫間痛苦地溢出。
他以為,他如此坦誠地向母親展露了自己最脆弱、最無助的一面,至少能換來一絲憐憫,一句安慰。
然而,他得到的,卻是此生都無法忘記的、最冰冷、最殘忍的回應。
周佩蘭靜靜地聽著兒子的哭訴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。
她等他稍微平靜了一些,才緩緩地伸出手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她的動作很輕,但程昱卻感覺那只手像一塊萬年寒冰,讓他從頭到腳都感到一陣戰(zhàn)栗。
他抬起滿是淚痕的臉,看到母親的臉上,沒有絲毫的同情和悲傷。
那雙渾濁的眼睛里,反而閃爍著一種他無法理解的、如釋重負的、甚至帶著一絲詭異興奮的光芒。
周佩蘭湊到他耳邊,用一種近乎密謀的、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,一字一句地,清晰無比地說道:
“兒子,別愁了!”
“換個角度想,這也是件好事!”
“咱家終于要有后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