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就是小孩子打鬧,摔斷了根骨頭嗎?至于這么小題大做?”
病房里,那個滿身珠光寶氣的女人翻了個白眼,聲音尖銳刺耳。
她的丈夫,一個挺著啤酒肚的金鏈男人,更是直接指著我的鼻子,滿臉不屑地吼道:“我告訴你,有本事就去告!”
“我們家有的是錢和律師陪你玩到底,看最后誰耗得起!”
我氣得渾身發(fā)抖,在那一刻,我攥緊拳頭,鬼使神差地撥通了那個我一直有些敬畏的號碼。
01
那本應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周二下午。
我叫周鳴,是一家不大不小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公司的項目經(jīng)理。
窗外的陽光被百葉窗切割成一條條斑駁的光影,投射在會議室冗長的桌面上。
PPT上的數(shù)據(jù)和圖表在我眼前跳動,但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。
我的思緒早已飛到了女兒琪琪的幼兒園。
我想著再過一個小時,我就可以去接她放學。
她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還神秘兮兮地告訴我,老師教了她們一支新的舞蹈,晚上要跳給我看。
我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,那種為人父的、微小而確實的幸福感,正悄悄在心底蔓延。
就在這時,口袋里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。
屏幕上跳動著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。
我本能地想要按掉,但一種莫名的心悸讓我猶豫了。
我弓著身子,悄悄溜出會議室,在走廊的盡頭按下了接聽鍵。
“喂,您好,請問是周琪琪的爸爸嗎?”
電話那頭是一個女人焦急的聲音。
“我是,請問您是?”
“我是琪琪的班主任李老師,您快來一趟市第一人民醫(yī)院吧,琪琪出事了!”
我的大腦“嗡”的一聲,瞬間一片空白。
“出……出什么事了?”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。
“她在玩滑梯的時候,被同學從后面推了下來,摔到了胳膊,情況……情況不太好,救護車剛把她送到醫(yī)院。”
后面的話我?guī)缀跻呀?jīng)聽不清了。
我的世界里只剩下“醫(yī)院”、“摔傷”、“情況不太好”這幾個冰冷的詞匯。
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跟總監(jiān)請的假,也不記得是怎么沖下樓,沖進自己的車里的。
我只知道,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醫(yī)院,趕到我的女兒身邊。
一路風馳電掣,我闖了多少個紅燈自己都不知道。
當我在市立醫(yī)院那刺鼻的消毒水氣味中找到急診室時,我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。
透過觀察室的玻璃窗,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。
我的琪琪,我那活潑可愛的女兒,此刻正安靜地躺在病床上。
她那只我最喜歡牽著的小手,此刻被厚厚的白色石膏包裹著,高高地吊起。
她白凈的小臉上滿是淚痕,額頭上還貼著一塊滲著血絲的紗布。
她緊閉著雙眼,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,睡夢中依舊不安地小聲抽泣著。
我的心,在那一瞬間,碎了。
一股夾雜著心疼與狂怒的火焰,從我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。
我沖進病房,主治醫(yī)生攔住了我。
他遞給我一張CT片,指著上面一道清晰的裂痕告訴我,琪琪左臂尺骨骨折。
而且由于頭部著地,有輕微的腦震蕩跡象,必須住院觀察至少一周。
我聽著醫(yī)生冷靜的敘述,身體卻在不住地顫抖。
我無法想象,那么高的滑梯,我的女兒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人從背后推下,那是何等的恐懼與疼痛。
在我的再三追問下,班主任李老師才支支吾吾地道出了事情的經(jīng)過。
推琪琪的,是班上的一個小男孩,叫王浩。
那個孩子在班里是出了名的小霸王,因為家里有錢有勢,平時就經(jīng)常欺負同學。
今天下午,琪琪在滑梯上玩,王浩想插隊,琪琪沒讓,他就直接在后面伸出了手。
我聽完之后,只有一個念頭:我要見那個孩子的家長。
我要他們給我,給我的女兒一個說法。
李老師面露難色,她說已經(jīng)第一時間通知了對方家長,但對方一直說在開會,很忙。
直到晚上八點多,在我打了無數(shù)個催促電話,甚至揚言要報警之后,那對所謂的家長才姍姍來遲。
病房門被“砰”的一聲推開。
走在前面的是一個挺著啤酒肚的中年男人,脖子上的金鏈子比我拇指還粗。
他穿著一身名牌休閑裝,腋下夾著一個皮包,滿臉的橫肉上寫滿了不耐煩。
跟在他身后的,是一個化著濃妝的女人,手里拎著一個限量版的愛馬仕包包,正低著頭玩著手機,連正眼都沒瞧病床上的琪琪一下。
她那剛做的、鑲著水鉆的美甲,在病房蒼白的燈光下,顯得格外刺眼。
整個病房的空氣,仿佛都在他們進來的一瞬間凝固了。
02
我強忍著心中翻騰的怒火,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克制。
“兩位,我想你們已經(jīng)知道事情的經(jīng)過了?!?/p>
“你們的兒子,把我女兒從滑梯上推了下來,導致她手臂骨折,還有輕微腦震蕩?!?/p>
“我需要你們給我女兒一個正式的道歉,并且承擔全部的醫(yī)療費用以及后續(xù)的賠償?!?/p>
我說得不卑不亢,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。
然而,那個被我稱為王總的男人,卻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。
他嗤笑一聲,用一種看傻子般的眼神看著我。
“道歉?賠償?”
“我說你是不是搞錯了?”
他身邊的女人也終于舍得從她的手機屏幕上抬起頭,尖著嗓子開了口。
“什么叫我兒子推的?誰看見了?”
“小孩子之間推推搡搡不是很正常嗎?怎么就你家女兒這么金貴,碰一下就斷了?”
“我看,八成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的,想賴在我們家浩浩身上吧!”
這番顛倒黑白的言論,瞬間點燃了我一直壓抑的怒火。
“老師和同學都看見了!醫(yī)院的診斷報告也在這里!你們還想抵賴?”
“老師?”王總冷笑一聲,從口袋里掏出一包華子,旁若無人地點上了一根。
“老師的話能全信嗎?她們當然是偏袒你們這種看起來弱勢的家庭了?!?/p>
“再說了,就算是我兒子碰了她一下,那肯定也是你女兒先惹事!”
“我兒子我了解,他從來不主動欺負人!”
病房里彌漫開一股嗆人的煙味,和消毒水的味道混雜在一起,讓人作嘔。
琪琪在睡夢中被嗆得咳嗽了兩聲,不安地皺起了眉頭。
我心疼地走過去,輕輕拍著她的后背,然后猛地回頭,死死地瞪著那個男人。
“請你把煙熄了!這里是病房!”
我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。
“喲,脾氣還挺大?!蓖蹩偟钠拮雨庩柟謿獾卣f道。
“不就是想訛點錢嘛,直說好了,何必演這么一出苦情戲?”
“開個價吧,五千?一萬?夠不夠你們這種人一年的工資了?”
她那輕蔑的語氣和施舍般的態(tài)度,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,狠狠地捅進了我的尊嚴里。
“我們不要你們的臭錢!我們要的是道歉!是公道!”我?guī)缀跏呛鹆顺鰜怼?/p>
“公道?”王總猛地吸了一口煙,將煙圈輕蔑地吐在我的臉上。
“我告訴你,在這個社會上,錢和拳頭,就是他媽的公道!”
“今天這事,一分錢我們都不會出!道歉更是想都別想!”
“我把話放這兒,有本事,你就去告!”
他的聲音陡然拔高,充滿了赤裸裸的挑釁。
“我倒想看看,你一個普通的上班族,拿什么跟我們斗!”
“我們有全市最好的律師團隊,光是訴訟費就能拖垮你!我讓你女兒的醫(yī)藥費都拿不出來!”
“到時候,我們不僅不賠錢,我還要反告你誹謗,告你敲詐勒索!”
“你信不信,我能讓你工作都丟了,讓你在這座城市里待不下去!”
他每說一句話,就用手指著我的鼻子點一下,囂張到了極點。
我被氣得渾身發(fā)抖,血液直往腦子里沖,拳頭攥得咯吱作響。
我真想一拳揮過去,打爛那張油膩又丑惡的臉。
可理智死死地拉住了我。
我不能沖動。
我沖動了,就正中他們的下懷。
我身后還躺著我受傷的女兒,我不能讓她因為我的魯莽而受到二次傷害。
我看向一旁的李老師,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。
李老師的臉上滿是尷尬和為難。
她試圖上前調(diào)解,卻被王總的妻子一把推開。
“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!你們學校也有責任!看管不力!我們還沒找你們學校的麻煩呢!”
李老師被懟得啞口無言,只能退到一旁,無奈地嘆了口氣。
我明白了。
學校也怕他們。
在這個金錢至上的世界里,所謂的公道,在權勢面前,是如此的脆弱,如此的不堪一擊。
“滾!”我從牙縫里擠出這一個字。
“我們走著瞧!”
王總?cè)酉逻@句狠話,把煙頭狠狠地摔在地上,用皮鞋碾了碾。
然后,他們夫妻倆就像兩只斗勝了的公雞,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。
病房的門被重重地關上,仿佛也隔絕了所有的希望和光明。
03
夜深了。
李老師早已滿懷歉意地離開。
整個樓層都安靜了下來,只剩下儀器偶爾發(fā)出的輕微滴答聲。
我坐在女兒的病床邊,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,仔細端詳著她熟睡的臉龐。
她的眉頭依然緊鎖著,眼角還掛著未干的淚痕。
白天里那個囂張男人的話,一遍遍地在我腦海中回響。
“錢和拳頭,就是他媽的公道!”
“我能讓你工作都丟了,讓你在這座城市里待不下去!”
每一句,都像一根針,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。
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無力。
作為一個男人,一個父親,我卻無法為自己受傷的女兒討回最基本的公道。
我甚至連讓她免于被威脅和恐懼都做不到。
這種感覺,比一刀殺了我還難受。
憤怒、絕望、心疼、自責……種種情緒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,我?guī)缀跻舷ⅰ?/p>
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,屏幕的光亮刺痛了我的眼睛。
我機械地翻動著通訊錄,一個個名字從我眼前劃過。
朋友?同事?
他們能做什么呢?
除了聽我傾訴,安慰我?guī)拙?,他們也和我一樣,只是這個巨大城市里最普通不過的螺絲釘。
報警?
警察來了,最多也就是定性為校園糾紛,進行一番不痛不癢的調(diào)解。
起訴?
我拿什么去跟一個擁有專業(yè)律師團隊,并且財大氣粗的公司老板耗?
我的手指最終停在了“岳父”這兩個字上。
我的岳父。
一個退休多年,沉默寡言的老人。
他和我妻子在很多年前就離婚了,如今一個人生活在鄰省的一座小城里,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。
他很疼愛琪琪,每次來我們家,都會帶很多琪琪喜歡吃的、喜歡玩的。
但他對我,卻始終保持著一種客氣的疏離感。
我們之間很少有深入的交流,他的話不多,但每一句都很有分量。
他看人時,眼神總是很平靜,卻又仿佛能洞穿一切。
說實話,我有點怕他,或者說,是敬畏他。
我從未想過,有一天我會在如此狼狽的境地之下,向他求助。
他一個遠離社會多年的退休老人,又能幫上什么忙呢?
只會讓他跟著一起擔心,一起生氣罷了。
我自嘲地笑了笑,準備關掉手機。
可就在那一瞬間,王總那張囂張的臉和他那句“隨便告”,又一次浮現(xiàn)在我的腦海里。
那是一種極致的羞辱,像一根毒刺,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臟。
一股無法遏制的沖動,驅(qū)使著我的手指,鬼使神差地按下了那個綠色的撥號鍵。
電話“嘟……嘟……”地響著。
我的心也跟著“怦……怦……”地狂跳。
我甚至開始后悔,想著在他接通之前掛斷。
可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。
“喂?”
電話那頭,傳來了岳父那沉穩(wěn)如山的聲音,和往常一樣,不帶一絲波瀾。
我的喉嚨瞬間有些干澀。
我深吸了一口氣,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(wěn)一些。
“爸,是我,周鳴?!?/p>
“嗯?!彼皇堑貞艘宦?。
我攥著手機,用最快的速度,將下午發(fā)生的一切,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。
從琪琪如何受傷,到醫(yī)院的診斷,再到王總夫婦那顛倒黑白的言論和囂張至極的威脅。
當我復述出那句“我讓你在這座城市里待不下去”的時候,我的聲音還是忍不住顫抖了。
我說完了。
電話那頭,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。
靜得可怕。
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因為緊張而變得粗重的呼吸聲。
一秒,兩秒,十秒……
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。
我的心,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。
我果然不該打這個電話。
我把自己的無能和狼狽,赤裸裸地展現(xiàn)在了他的面前。
他會怎么看我?
覺得我沒用?連自己的妻女都保護不了?
或許,他此刻也和我一樣,感到深深的無力吧。
我正準備開口說“爸,沒事了,我就是跟您說說”,然后就掛斷這個尷尬的電話。
就在這時,岳父終于開口了。
他的聲音異常平靜,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、仿佛能穿透一切的力量。
他只說了一句話:
“交給我來處理?!?/strong>